捆得松了就好这样,也不坠,就是里面发硬,胀疼。
江依单手捻住,尖利的指甲在边缘挠一挠,浑身过电一般,她用手心包住我,重复经痛那时,静静地焦急地坐在身后帮我揉,吐息吹在我身上。她要我别再这样,我们穿小衣,要用棉布或绸缎,不松不紧围在身上,贴身合身才最好,不然就是要疼的,会被磨肿,从里面发疼。从前觉得她像个菩萨,太讨厌了,那时那样的眼神,分明就是在打量我了。
要足够亲近才行,夫妻之间如是,她凭什么碰我凭什么摸我。就因为我脾气好,又不设防,看我的时候不知道心底在琢磨些什么,讨厌。
今天相互说了那么久的话,都是梦吗,那些天马行空,近于地表,虚浮的印记夸奇的境象。幼时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偶尔闪现几段画面,瞬息的定格,总觉得如同梦境一般。不是残忍嗜杀的恶人,却总能记起童稚无知时蹲在地里用指甲盖掐断米羊发丝一样细的肢腹,看它断作两半,不多久成了不会动的小黑粒。曾经碾碎蜗牛的壳,尸身像碎掉的鸡蛋,脆壳成片,连着黏糊糊的蛋液。
米羊的家是个通向地底的小洞,它们松土,家的出入口变成山丘变成小坟头,变成女人的乳,从地底下压实了的硬土上刨出疏松的土,缺了乳尖的一小片紧实土地因松动而隆起。掌心盖上去,里面就不见天日了,上面的土是细小的颗粒,被它们用身体抱着团起来挖开,扔到上面去,从中间搬吃的回家,我用树枝捅开,把它家门口的松土填进去,这就是干了坏事。
她还在动,弄得我很痒,江凭月,信得过你才这样,眼下是睡死了,不是真死了。她是不是知道我假装睡着,故意报复我。
我记起来,她从来不敢摸我,方才在我身上岔开腿下来,至多扒一扒肩膀。
就要睁眼,胸前一痒,她拈起一根头发,自我怀中拽出来,那根头发那么长,好像嵌进棉线经纬间,我没睁眼,她扯住的当真是发丝吗。好像将我的衣物丝丝缕缕尽数扯开,取之无禁,热风从我身上撤下。声响太微小,像蜘蛛结网,透亮无色的细丝缠住指尖。
倘若嵌进布料里,紧得好似融于一物,我没察觉是应该的。
她将领口合好,顺我的衣带,自己也躺下,抱住我的手臂与我额间相抵。
第31章 讨厌醉鬼
江依做了错事,她想看看从前那些藏在暗处的翻云覆雨手,临死前挣扎的丑相,死的不是我,不能替她评判,她有本事,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对她言听计从,够迁就了,江依不是特别钟情那样的,不用刻意去演。她很厉害,随她去。
把她给的那块玉石还了回去,上面挂着的香铃让我掏空了。
江南一个吃了熊胆的姑娘,两三年前去的漠北,黄沙戈壁,日头上来火烤一般,清月之下顷刻极寒,和我一样是死过一次的人。那天她徒步行路,丢了马匹,黄沙卷上来十几层楼台那样高,通天之势,身在梦里一般荒唐,一无所有时仅有那块温玉,被攥得要滴出水来。
她总是睡不好,睡沉了又是噩梦连连,我只能在一边守着。
夜里实在熬不住,困极了,眼都睁不开,后脑一抬离了枕头瞬间又落下,烛火跳动着直至燃尽,我把玉石放在手里暖热了,打开搭扣,环在她衣领下。
她一直想要。遥想母亲匆匆一生,如今整个家都散了,除了我再无人记挂她,如今多了一个人想她,母亲知不知道呢。
那天跳下窗户翻出院墙,连累江依崴了脚,伤不算重,上过两回药走路已经平稳许多,好了伤疤忘了疼,就想出去转转。我们家这位姑娘好折腾,闹个一天一宿精神比七八岁的孩子还足,这时候看着没事了,稍一个不当心又是伤口上撒盐。还是要走一走,不走一辈子都好不了。
江依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落个累了有人供她搀扶。
“讨厌的春景。”她一生气,捻碎一片草叶,无辜春日呈罪,“花开不过几日便败了。”
江依边走边数落,日头很长,脚下是泥土和青石桥,一条路有很远,宽窄不一,一连七八个拐弯,最后贴着水面过,流水被晒得发烫,风倒是凉爽,像是不合时宜的秋意。路过水边时江依变戏法一样拈出一文钱币,非跟我打赌。
我接过来对着方眼吹了口气,放在耳边听声,“仙长,要做法?”
江依遥指湍急的河流,要用这个打水漂,一个水漂一文,两个两文,一连十几个就十几文,就看我的眼快不快准不准,算不算得清楚。
我没带钱,打不了赌。在汴梁就该把钱存进庄里,那会儿信不过他们存钱的地方,也没有远走的打算。
“没钱换点别的。”她从容不迫大步向前,放高声量,“帮我折一朵花来。”
四周流水,岸上满是泥土砂石,再往远处是高高矮矮的草,“这哪有花?”
水中印柳,湖风映光,天还大亮,我看了很远很远的路,没见到花,浅淡的野花不行,红红绿绿的太艳俗也不行。平江府的桃花不知开在何处,或许都开过去了,大概要爬到山上找。
她看准了一道涟漪,就要往那漂铜钱,“那就河边新柳,取一节,放我屋里。”
这些树天一暖就生芽,这面临水,长得格外好,东风一来就发了疯一样长起来,一夜之间就有了大小的叶子,如今已经和湖水一样绿了。
太不公平,她临水长起来的,我玩不过。
江依瞄准水边往后退,被野草的梗绊了一跤,轻轻巧巧打了个趔趄。
我跑过去近身扶住她,“悠着点。”
“怎么,怕我让你把这边的树摘秃了啊?”
我两手一撒,“怕你摔着。”
她站好,没有弯腰,也不是斜着扔,从上往下到水里一投,没一个水漂,力道不大,那枚钱币太轻,乘风落进水里沉不下去,顺着粼粼江流漂走了。
这不算吧。
她说她输了,使唤不了我,真可惜,走了。
我让她别动,等着,给她折柳条,往常没有折花折树的习惯,江依生于斯长于斯,这地方沾了她多少光,回赠一枝新柳而已,我是借花献佛。
江依没有接,弯腰掀了一把水扬到我身上。
弄得到处都是,我睁眼,左眼睫毛上垂落一滴,它自己落不干净,得用手拨开。
江依道了歉,抚着我的眼睛按来按去,本来只迷了眼,被她揉出泪了。
刚一睁眼,神佛在上,像个瞎子偶然得报,竟是复明了。我记起那天她站在我家门前,长长的白纱挂在帘子外,将落不落的样子,一层遮不住身的薄影罩在她肩上,周围是吵嚷的人群,小桃把洗干净的茶碗砸在我肩上。江依好有耐心,眉眼弯弯面露笑意仔细看我手上的活,偶尔抬眼看我。
柳条上一层细密的土,风刮来的,沾了湖水变成泥,脏手按在她掌心蹭了一把,把树枝扔进她怀里,“你从前不这样。”
她甩了把手,“怎么?”
“从前像朵莲花,风雨欲来飘飘摇摇,却很沉稳。”
“如今不沉稳了?”
“都好。”
我是一小株飘萍,生于世上,所见的大多人只是过客而已。即分即合,不必有太多执念,那多久算久,多久算长久?十五年算不算久,到不了十五年,应该要等到我走后的两三年间……就按五年算,那剩下的十年算长久吗?是很久了,人这一生几十年过去,十年是足够长的一段,十年前我才八岁,字都不识一个,百以内的算术都学不明白,大概只有勤园院落某处假山最底下的那层石头那么高。
再久又能到多久?还想要多久?难不成做一块风化了的石头,盘古一斧子挥下去,直到天崩地裂?
“怎么说服夫人放你远走的,定居汴梁时就不怕我是坏人,你胆子好大。”
她自己也挑了一根枝叶,抬起胳膊纡尊降贵地捋了两把,像是迷惑着安抚它,趁其不备猛地一拽,扯下一层新绿,“你怎么出来的,我就怎么出来的。”
我学着她的柔情做派拍了拍树干,这柳树可怜,“没明白。”
“我掌家,多少流水从我手上过,谁敢说一句不是呢。你也一样,出门自食其力,家人不愿养你,谁能来门前把你绑回去?”
很有道理,可我看看太阳,再三犹豫,还是说了。
“那也是因为你喜欢她,你喜欢她而已,对我知之甚少吧。”
江依笑了,“问别的真不知道,你问我这个。”
“墨书文,祖上在肃州,本家姓的是‘莫衷一是’的‘莫’。”江依挥动柳枝,当空写字。
“河北东路广平府,女子,年十八,中秋夜两月后生辰,少时离家出门闯荡,最早往南走,定在东京城郊,茶寮做起,连月巷拐角对街江文阁门前有一处产业。性情不温顺,收了一个从拐子手里抱出来的妹妹,现已归家亲人团圆。咸口,爱吃馄饨,闻不得芫荽,你家是京中独一家不进芫荽的食肆。还有,最爱驴肉焖子火烧,生意好了奖一锅白米粥,胆子很大,杀鸡解牛不在话下。看得不那么清倒也无妨,你耳力极好,听见碎盘子声隔多远都会发抖。闲时喜欢看千篇一律的无趣话本,讨厌酒气香气,浓烈的一概不碰,胸无大志,只求安稳度日。”
“不戴沉重的饰物,不用玉石,不蓄甲片,脸上有三颗痣,眼尾一,耳侧一,鼻骨一。”她越凑越近,审犯人一样来回打量,“别的不清楚。”
再向下看,眼神深得要探进血肉里将我剖开看个干净,慢悠悠补充道:“腕骨一,无名指骨二。”
她一抬头,对上我瞪大了的眼睛,“送你的流苏簪子,这么喜欢啊。”
我抬手摸了一下,往一侧顺了顺。这个是挺好看的,还素,不束发就戴这个,一支通体细直的银管,尾端雕了暗纹,好温婉好漂亮,垂下来的银链细绳般环环相扣结成长条,不会缠住解不开,撞在一块沙沙响,听着很舒服。
“性情拘谨,待人谦和,难与生人相近,不会点茶,不会做糕,不会,最喜欢的口脂是,城东玉零斋点漆春酬,无香,较寻常货品贵些。”
我抿抿嘴唇,“行了。”
“旁的事不便提起,不答了,还有一样最要紧的,可惜说出来你绝不承认。”
“你先说。”
“除了这些七零八碎的,”她突然刹住,“凭什么告诉你。”
又唬我。
想起之前描绘的北地风俗,丧葬场上,我的魂魄被她一丝一缕用绳线拉扯着和风搏斗,单手翻花系在身上。她能预查将来,说不准真比我自己知道的还要多。
之前错怪她,已经道过歉了,原本就是她撒谎骗我,使性子又哭又闹……
她突然开口,翘着柳枝点一点我的心口:“因为你不在意。”
说完看着我眨了两下眼,“你跟她……就是,你们。”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下意识开口拦她:“还没。”
江依眼睛很漂亮,晾在太阳底下格外巧丽,垂眸时能看到眼皮被顶起来,珠玉一般滚动滑至眼尾,“亲过你没有?”
我点点头。
她思索片刻,眉目间有了细碎的光影,用手指勾住我的手,很痒,“你想不想?”
我抽出手来,“说了只能问一个。”
“把灯吹了,不看脸不成吗?”染了指甲桃的手又追上来,江依把眼睛张得很大,脸上红红的,不像问询,“毛病真多。”
“江依!”
“说笑而已。”她往后一错,倚着粗壮的柳树,手掌压在脸侧,指尖点在额角,镯子顺着胳膊往下一掉,脸红得厉害,“这么喜欢她?”
讨厌鬼!
“我很珍视的。”
“嗯。”她站直了身子,“我也珍视你,一样的,书文,能不能,什么时候能,先要问过你的。”
“可你这样就很招人讨厌。”
“嗯……”
“你觉得我下作,我也等了很久,我也不想让。”
她说完就扭脸走开了,不知道去哪,我捡起地上的残柳,错开一段路跟在她身后,往周围街巷里胡乱地绕,绕了两圈回家了。
想了好久还是想不通,我把打好的耳环取来送她,她不要,说我不欠她什么,赶上要出门,不能败了她的风水。
这人只要上了脾气,仙女下凡也劝不回来,我才不要哄她。
那块玉还了回去,她也还我一块,是那天从我身上取走的簪子,她送我的,那时怕我自戕,擅自抽走将我头发弄散了。这么钝,书页都捅不穿,怎么划开皮肉。我知道这是玉,太贵了不想要,她无奈,抬手收进袖子里。
不知怎么改了主意,她把它举到半空,透过光亮观察细致文理,眼看着她那神情变得恍惚,突发奇想捏死一只鸟雀般忽然松手,我手快,凑近一步,细长的墨玉筷子一样在我手心来回跳,好在接住了。
可不便宜,说扔就扔。
第一次这么仔细端详勤园的房屋梁柱,看着有些年头,还是很结实。小霜请我去厨房,江依在宅子里不让我动灶台,打下手都不行,估计也是怕出事,那几天正是紧要关头,前车之鉴,现在好了,我们做一桌吃的,一口不给江凭月留。
她不在,没人管我们,在露台搭起小桌,周围摆一圈吃的喝的,小霜耐心教我,上手快,三个人玩了一天牌。我,空手赚了四十六文,就是最后一把输出去一半,也不少了。
斗拱遮不住外面春光,太阳一冒头我们就换个地方,树上落了几只鸟,站成一排往下看,陈雾比划,小霜才想起来过了这个点得接小姐回家。
她出去有正事要办,这会回不来吧,太阳下山还早呢。
小霜说,江依是到山上庙里,求神拜佛去了。
拜佛,她连阿弥陀佛都不会写还拜佛,小霜说不会有错,她经常去那,还见过那座神像。陈雾拍拍她的腿,像是不太乐意让我知道。
明白,江依虽不信佛,信邪的。
闲聊的时候知道了,她们不是从小跟着江依的,今年年初才来的勤园,小姐三年前自己分出来住,一直一个人。
夫人是亲娘都劝不住,找大夫给她看了一个月,精神还算可以,便随她去了。
早做打算吧,为了迎我,还显得有人照顾,不那么孤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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