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霜说之前给勤园送东西传话,门外挂锁就是去庙里拜佛了。只是那个佛看不出是什么,没有搭到肩上的耳垂,眉心有红点。
庙是古朴样式,遥见一排青瓦,离她家不远,大概几里地。山前路窄,地方不大还故意修个陡坡,行人过来不好走,要沿石阶一步一步登上去。顶上很高,来个人站在这便显得格外矮小,四下空无一人,门大开,殿内有位姑娘靠在摞起来的蒲团上,正当间摆个小桌,酒瓶散落一地。
泥糊的台阶上放了个孤零零的小口瓶,被酒壶猛地撞一下,不至于倒,晃晃悠悠荡出几滴清酒来。
仙长一杯我一杯,仙长一杯我一杯。
我把她拉起来,二十的人了,三十多的心,不知道自己什么金贵的胃,经得住这么灌。
醉鬼袖子一甩,我被她拽得失了重心,齐齐跌坐在地。将那点酒从她手里救出来,让她看清我的脸。
她脸上很红,抱住我亲吻,连人带瓶倒在我身上。
江凭月喝醉了酒咬人。
我扶她坐好,起来抹了把脸,拎过酒一闻,完了。
一瓶落竹春,三坛敛声纹。佩服,不怕把自己喝死在这。
上颚一顶,舌尖泛苦,舔了下嘴唇,烈酒和胭脂混在一块,又苦又辣。
我肩膀一提,问她知道不知道哪里有水,我去洗洗,江依脑子还在,张手朝身后一指,我松开她循着那几道帘子向大殿走去,身后又有动静,扭头一看,醉鬼那身头发乱得不成样子,闭着眼伸手画圈,四面八方绕了个遍。
不该跟这种人打交道。
抬头看上那尊神像,周遭荒郊野岭,泥塑的人身蛇尾处处染尘,我踩上高台,将后面的红布拽过一道,绕到他眼前,别在耳后。一道红布遮眼,就算江依出格冒犯,看不见总归好一些。
她跪在地上,捂着心口咳,泪都出来了。
趴下没多会儿,起来要吐,殿内方正墨色地砖,锃亮的,我拉她往外走,要吐不能吐在这。
剩下一个底的酒瓶被打散了,碎了个震天响。迎着太阳走到这爬上来心都不往快里跳,这么一会的工夫闹出一身汗来,连忙另找一块蒲团拍干净灰,跪坐殿前拜了三拜,对不起对不起,马上收拾干净,对不起对不起。
把她扔下去找水,这里面修得很好,我是住过破庙的,夜里吓人,有人出没更吓人。这个小庙简朴了些,可什么都有,像个供人留宿的家。
山泉引一处活水,圈成小池,看着挺干净的,我接够一盆过去,从另一侧绕到殿前,那神像后面的昏暗地里摞了一堆东西,各色废铜烂铁,怎么也不长锈,我看不清,凑近了过去,是一座小山,碎瓦片碎瓷片,捡了几块拼不起来,山一样的,有的凹面上落了土,从里头那点凝成片的硬土里长出草叶,开出花。
看见几片大的,又平又厚的是底,结实,往地上摔也只能碎成整个的,我拾了几块,一一反过来扣在地上,磕掉上面结成块的土坷垃。底面雕着的,是江南十府各大酒窖的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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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完结已成幻梦,十五万争取一下
第32章 春泉清月
地上收拾干净,亮得能映光,这样庄重古朴的地方,她喝得烂醉,在身后念念有词。旁边倒过来一条影子,江依满身酒气扑向我。手边没有醒酒的汤药,给她喂了从泉眼口接的清水。小厨没有点过火的痕迹,山上的野果也才长出来没几天。
这些瞎跑出来喝酒的,闲来无事在家关起门小酌几杯就算了,几杯下肚好歹有人照料,跑到山上庙里喝,且不说被野兽叼走分食,稍不慎从这么高的台子上滚下去,本来都坏了一条腿了。
年前城南宝程嫂子死了男人,她男人跟仨叔和俩侄子一伙出门喝酒去了。喝个烂醉拉回来直接放他娘门口不管了,大门从里头抵上。
门外一层矮墙,内院太高,爬上去不能往下跳,迷迷糊糊踩着梯子下,房上哪有梯子,瓜藤顺着绳子结的枯枝挂在墙上供他攀援,叶子比烤糊的面皮还脆,手一松就摔了。腿上挂着藤,头着地,他娘早上起来看院子里怎么躺着个人,一摸早凉了,冻得像个石墩子。宝程带孩子搬过来住,年上出的殡,她姑请着喝的,把她姑告了,叔伯堂弟这伙人全都告了,过年请人写状子。
遇人不淑,竟是个爱花钱买醉的,从前出于关照才三天两头过去陪着,藏得够严实的。
不然也轮不着我专程给她扫空庙。女人有了权势就了不得了,把别人锁起来不准出行,自己跑出来推杯换盏谈天说地。
她的头很沉,抵在我肩上,“难受……”
我扶住她顺顺背,醉成这样能不难受吗。
她攀住胳膊抱上来,指背勾住头发,喉头压在我肩上,说话时一动一动的,“书文,你是很好。”
胡言乱语了,站起来都费劲,这样走回去不行。
“好想这样一辈子,又舍不得你受委屈。看我一眼就很委屈。”她没有哭,面向我抬起头,嘴角往下垮,“就受点委屈,又不会亏待你。”
我拍拍她的背,往下顺到腰,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她这样闹着,忽然伸手往上一抓,张开手心什么都没有,呆呆地盯起一片虚无,上眼皮眨着眨着耷拉下去,真醉了。
“你别吓我。”我拉住她,天都快黑了跑荒郊野岭深山老林里喝酒,谁知道怎么琢磨的。
她打了个冷颤,突然捂着胸口咳嗽两声,跪在地上。
“难受,想吐?”我抱过她,手指着高台让她看石像,“别吐,冲撞了我跟你一块倒霉。”
她正过身,被我抱着按小腹,跟她当时按我那样,十个指头交错着一深一浅,软肉压下去,随着呼吸起来又落下。江依掐住我的手腕,缓过来又有力气胡闹了,我问她是不是失心疯,传人的。
她松开手,黑着脸退开八丈远。
“是我。”我把她拉过来,“没事,天塌了又不靠头脑吃饭。”
她点点头,想来说的在理。
“世上疯子多了,你排不上号。”
“书文。”她叫了我一声,中邪一样盯着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却是会动的。江依的眼睛很漂亮,现下却空洞无神,面前覆了一道黑纱,要等到有人喊醒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半张着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一边用手指着我,似乎抖了一下,我打开她的手,指节匀一匀花掉的胭脂,“坐好,别发疯。”
她照旧望着我,眼睛又湿又亮,忽然笑了一下,幽幽说着:“许久不曾梦见你了。”
这些日子她不好受,噩梦一个接一个,怎么都不行,这才知道现下做了场美梦,醉得不分昼夜,以为她那个死人媳妇来找她了。梦见死人,一点都不觉得晦气。我就恰好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她快哭了,把脸埋进手掌心,我也委屈,好像我在难为她。明明是她先难为我的。
我拍拍她的背,哄孩子似的,什么好话都说了,说尽了才给她那眼泪哄回去。她哥哥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对付妹妹。哄一哄仿若有奇效,比一直别扭着怄气强太多了。
“反正只要是我就不行。”
“从前想你真是很好的人,这个年岁了,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早晚,凭什么我不行?可我在你心里是个什么分量,会为我掉眼泪吗?能给我烧香纸吗?按这个掐算不太准,你,你这人……”
我没有哭,她一边拍着地板一边指着我骂,眼泪也止不住。总是哭,一哭我就没办法,“不要生气,不要哭,讲讲道理,拿眼泪能胁迫谁?”
她眼睛都红了,硬是把泪憋回去,“谁胁迫你了?是我的真心!”
我拍拍她的背,“咱们打个商量,我好好哄你,不要哭闹行不行?”
“谁哭闹了,像在闹吗?”
“我错了,我说苦恼。”我指着她的嘴唇,点她眼角,“苦,恼。”
我长叹一口气,把错处拽回她身上:“胃本来就不好,这么烈的酒。”
“我没病。”
“没病也禁不住这么喝,一个人出来晚上醉得回不了家,你等着谁来接你?夜里乌漆一样。”
“我不怕黑,也没有胃疾,骗你的。”她声量渐高,远处枝头上几声鸟叫叠在一起。
我一抬眼,她抿了抿嘴,低下头不言语了。
骗就骗了,又不是头一回。
我去看那座被遮了眼的神,一样抬了声量回话:“让我可怜你是吧。”
“对那些,一只猫一条狗,你出远门,临走之前弄点碎干粮往边上一放,跟它们说我走了,你们好好的。不装可怜,你会多看我一眼吗?”
“人家猫儿狗儿什么寿数,你什么寿数,万一见不着了……”话没说完就后悔了,怕她哭着质问“怎么这么笃定能再见着我呢?”
“人家来去自由,萍水相逢,我们却是时时见着的。江依,我。”
江依坐在原处,拳头撑在地上,顶着一张哭花了的脸,眼里闪着泪光,相当伤心的模样。
也是,跟个醉酒的人,非要讲什么因果。
我拍拍她的脸,“不说了,哦,哦,狐狸狗,不要哭,姐姐带你回家。”
又伸出手指问她:“这是几啊?”
她不回答,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眼泪一掉嘴角就笑起来了,丑丑的,“就是不想说话,没醉。”
她摇摇头,裹着深色的外衫倒在我怀里。原以为自己是简单寻常的无欲无求的人,只是突然很想知道我在她眼里,究竟是死是活,幻梦似醒非醒,偶尔寻知归处,也会混淆吗?
我抬头看四方的顶,“这庙是你修的吗?”
江依枕在我膝盖上,刻意地眨了两下眼睛,算作回话。
“很适合乘凉,我就想要这种地板,颜色再浅一些。你不知道,城里会有人来查食肆,官府衙门的人,看看我那干不干净亮不亮堂。”
“我那是不太亮堂。”
我问她是不是有点冷了,要不咱们回家吧。
她不想动,想让我陪她说说话。我说好啊,跟你说说我是怎么动心的,她不想听,让我换一个。那我问她算术,二二得几,四,三三得几,九。四四得几,哦,那五五得几,她想了想说一十五。
蠢死了江凭月,我让她伸一个手出来,我张开两只手,算上她的,三只手,每个手上五根指头,三五才一十五,五五要往上再加一十啊,这都算不清。
她醉得不轻,胳膊提不起劲,伸着手就数不清数,我把手按在腿上,她跟着趴下来。用空闲的一只手点着指头数,数了一圈真是一十五,挠挠头说是,这样才对。
“我也想让你开心。”她捂住眼睛,手背磕在膝盖上,整张脸埋进去,“你就是不笑,和我在一起你都不笑的。”
“怎么不笑,你抬头看看。”我真的在笑,她这样我笑不起来,神情也许很僵。
“你不喜欢。”她横起胳膊挡住眼睛,“也不在意我。”
她旧时染的指甲褪了颜色,凑近了看,甲面铺了水一样长出原本的样子,指尖开出桃花,花下堆了清雪,爬起来时没注意,磕了手肘,细镯子撞地清灵一声脆响。
一十五。
这么作弄她是不是不太好。
闹过火了,起身时颠倒的一动,盘好的头发便由此散落了,瀑布一样挂下来,后脑和肩上多了一圈黑沉沉的光亮,较楼外流水还要深邃的墨青色,泉水浇流层层叠叠打在身上,末尾长出来的发尖蜷成小卷落到垫子旁。
她看向我的时候眼神那样甜,里里外外抹了蜜。很少见她笑得这样甜,她过得衣食无忧,还总是哭,总是掉泪。
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是去年秋,初秋,那时候刚认识,姑娘家,熟悉了就有了说不完的话,聊起天就停不下来,半夜三更老鼠都回窝里睡觉了我们还在说,说到儿时的事。
前几年不懂事,买衣裳一身粗布,拿手摸都得先在衣角揉两把,不好意思试,鞋上裤腿上尽是泥,给人家蹭脏了不好。拿过来双手撑着裤腰一比,差不多就好。
回来一穿果然大了些,分明能挽起来,可是冬天灌风夏天显沉,郎当着不好看。笨手笨脚当起裁缝,拿了把生锈的大剪子咔嚓两刀下去截断,捡了宝贝似的将碎布条一圈两圈环在腕上当头绳。
以为自己过了长个的时候,人都说姑娘十一二往后不长了,不用吃那么多,我那时吃得是少了,就以为再不长了。现在挺好的,被我磨得跟棉布一样,夏天干活穿着特别舒服。有什么啊,露胳膊露腿又不丢人,穿上也挺好看。
其实本就该往里卷,压一圈缝起来,不至于这样丢人现眼还舍不得扔。更不能拾给小桃,姑娘家穿就要穿新的。
江依看不了这个,坐起来抹眼泪,她觉得我好可怜,她总是悄悄看我,早就发现了,裤腿老是比人家短一截,风一刮细骨伶仃。
而今醉得头昏目眩,话也多了,一个字一个字不要钱地往外吐。我们两个笑够了,又低下头默默良久,风刮叶子响,江依吐出几声叹息。
“方才饮了不少酒,你现在要是……”她趴在我耳边,耳语一句,狐狸一样眨眨眼睛,笑成一团。
“神仙看着呢。”我推开她,让她枕到垫子上,“你满身酒气,熏死人了。”
“书文,你真是倒霉。”
“不许叫我。”
她应了一声,接着补了一句:“我不说了。”
“不来找你,是不是要一个人喝死在这。”
她笑笑,只是醉醺醺地晃晃悠悠,“不让说话,我听你的,不说,结果又要问话,答还是不答?”
“不问,酒醒再问。”
她点点头,掌心抚过我的膝盖,开始絮絮诉说什么。大概是很愧疚,让我受了很多苦,有死而已。她实在言重,很是恳切,将我的衣带拽过去,干巴巴的嘴唇蹭蹭布料的边缘。
“怎么会这样,明明——”
“明明……”她喃喃自语,鼻尖一酸,用力抱住我,不让我再开口,说什么都不行。
江依像是,活脱脱变了一个人。我从没有这样轻易地看穿过谁的眼睛,她眼神里的欲望毫不遮掩,尽管已经再三克制,她轻声问了我好几句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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