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
他皱紧眉头,视线一晃至梁念诚单薄的衣裳,面色凝重地勒令:“而且,下雨天不要只记得给别人送伞,以后也不要随便为别人乱花钱,你要照顾好自己。”
梁念诚语气一噎,原想申辩“我没把你当别人”,但惶恐爱意太露骨,只好委屈地咽下这口气,口是心非地答“好。”
这简单的回应,倒令谢治群油然而生的成就感升格,却不知道这是梁念诚唯一一次别有用心的敷衍。
美好的时光总易逝,疾风骤雨的狂怒转换成淅沥小雨的温润也不过毫厘,窗外不再那么吵了。
谢治群拣起外套说:“雨好像快停了,念诚,我要走了。”
“治群哥,我送你。”
梁念诚像只忠诚的小狗一样贴近,手足无措地攥紧衣袖,面色貌似因寒冷而变苍白。
谢治群温柔地笑,婉拒道:“小孩儿,要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啊,外面还很冷,你就不要出去了。”
似一个慈祥的长辈般板直腰杆,柔拍梁念诚冻僵的脸蛋,便离开了。
梁念诚眼神迷离,愣在原地,突然想起什么,遂追到门口。
正欲下楼的谢治群闻到动静,也回过身,听见梁念诚从楼道口传下来的高昂声量:“治群哥,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生日?”
谢治群心一颤,遥望站在孤风中久久伫立的梁念诚,尽管不知道原因,但还是给出答案。
后来的日子,谢治群很少再和梁念诚有交集。
彼时正值年末班车,一年到头累积下来的工作堆积如山,谢治群一头扎了进去。
偶尔也能见到梁念诚,但都是一些意外的时间,意外的地点。
那时候的梁念诚每天穿着工厂的灰蓝色工作服,棱角比初见时分明利落,脸颊时常沾有黑色的油渍。
鉴于终日躲藏在阴暗的工厂大棚区中维修电路,黧黑的肤色悄无声息褪换成健康的麦色,五官摆脱少年的青涩,相貌日趋俊秀,在一众工友中脱颖而出。
谢治群每天清晨去早餐铺,总会遇见站在马路旁,买好白馒头的梁念诚;还有傍晚时分,在杂货铺购买生活用品的间隙,也会遇到在那兼职的梁念诚;还有之后好几次瓢泼暴雨,他茫然四顾的时候,也能遇见一个在雨中奔跑,给自己送伞的梁念诚。
那时的谢治群才知道,原来梁念诚也会不听话。
他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与庸常中一点点被梁念诚渗透,他们逐渐成为真正的朋友。
梁念诚吃苦耐劳,兢兢业业,连续两月不间断地努力学习工作,终于不孚众望,获得师傅何恺同的认可。
工厂大工率机器繁多,线路错综复杂,出现电路故障乃是家常便饭,但相关人材的稀缺仍是庞大工厂所要解决的一大弊端。
起初何恺同并不相信年纪尚浅的梁念诚能啃下这块硬骨头,他对徒弟要求严格,讲述过程删繁就简,往往是希望不要依赖于死板的课本知识,而是多去实践,锻炼动手能力。
大多数人学到一半便知难而退,因这份工作的危险性高,以及知识体系繁琐,晦涩难懂。
可梁念诚与众不同,一拿到工厂发放的课本,便会努力研读,充分吸取知识,并不耻下问,实操时也敢于尝试,从不畏首畏尾,似乎对这项工作兴趣浓度高。
何恺同开始对这个喜欢埋头苦干的少年青眼有加。
有一次下班,何恺同叫住正为一台机器做电检的梁念诚,询问他待会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岂料梁念诚从机座底下探出半个头,稍有抱歉地抹了把脸,说:“抱歉,师傅,待会我还要去兼职。”
何恺同不由得吃惊:“这么辛苦,念诚,平时工作这么忙,你晚上还要去兼职,吃饭怎么办?”
梁念诚腼腆地笑,解释:“早上的馒头还有剩的,我吃那个就行了,再过一个月糖厂的开榨期也让电工值夜班了,而且马上过年,寒假过后弟弟妹妹开学也要学费,我得抓紧时间多攒点钱儿。”
何恺同越听脸色越凝重,自愧不如。
梁念诚年纪和自己家儿子差不多大,品性却相差甚远。
梁念诚虽然年纪小,却早早担负起养育家庭的重任,他的儿子如今还不学无术,混迹在各种游戏厅,一副衣来伸口,饭来张口的妥妥皇帝范儿,哪里识得生活的疲惫与酸楚呢?
这么一想,他的爱怜之情更甚,便提议:“这样吧,你给我一个你的号码,下次我不排你的班了,我叫你来家里吃饭。”
梁念诚一怔,窘迫道:“抱歉,师傅,我还没有手机……”
何恺同瞪圆双眼,平日梁念诚都提前上岗,工作也从不缺勤,技术有目共睹的突飞猛进。
很少有让他操心的机会,渐渐的,两人沟通便用不上手机,有事在偌大的工厂喊一声就有回音。
但在工作岗位没有手机,属实说不过去。
他百感交集,又是心酸又是担忧:“念诚,唉……你这,没有手机怎么行呢?”
梁念诚点点头,弱弱地说:“师傅,你别着急,我会慢慢攒钱买的,但可能要久一些……”
何恺同一听,知道不能再为难,便蹲下,拿出一条干净的面巾,替梁念诚擦去面颊的污渍,义正言辞道:“那明天中午,明天中午你没有班,我叫你去家里吃饭。”
梁念诚受宠若惊,见何恺同这么坚持,没理由再拒绝。
第23章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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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下班,值班的梁念诚负责最后的收尾工作,一路关闭所有正在运转的机器,又去熄灭所有耀眼刺目的探视灯。
踯躅间,那些恢宏的、磅礴的蒸汽与火花蹉跎的颗束荡然无存,被一片黑暗死海扫荡得片甲不留。
远处黑沉的大门流泄几缕微弱的月光,沿袭门缝斜角照射至平实的陆地,如有鬼斧神工,铸造出一扇或明或暗的自然之门。
梁念诚汗流浃背,甩手挥洒一把汗水,脱掉黏腻的工作服,将月光踩在脚底,迎着满月离去。
彼时夜也倦怠,偷懒似地阖闭天空的眼睛,派些星辰开小灶儿。
毗邻的幽静小巷出没几只正值青春期的母狗,或许是寂寞难耐,无法消愁,便隐匿于四处的草石林木,亦或高墙砖瓦,肆无忌惮地吠叫,搅扰宁静的夜晚。
梁念诚照常在写字楼附近的零售店兼职。
店长刘阿姨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过度的浓妆艳抹蒙蔽住她初始的长相。
她善于巧言令色,八面玲珑,不论应对何种阿猫阿狗,地痞流氓,还是权贵人士,都能游刃有余地妥帖处理,在当地颇有威望。
当初梁念诚被纳入任职名单纯属巧合,他最开始关注起店铺门外,张贴的招聘广告,还曾因不善交际而踌躇不决。
但迫于用钱,还是勉为其难地踏出这一步。
当他第一次站在刘阿姨面前,紧张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刘阿姨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一眼认出这孩子曾与谢治群一同出现在店内,只不过当时来不及相熟。
观望这孩子骨瘦如柴的纸片样儿,以及陈旧的衣服上,因过度清洗而冒出的一坨坨粗线,不由得心生爱怜。
登时心里门清,料知这孩子定有难处。
她平生最见不得落魄的小孩儿食不果腹,当即应允录用,并对这孩子的端良正直,老实忠厚的品性深信不疑。
尤其那双澄澈的眉眼,乌黑纯净,仿佛能说话似的,格外招人喜欢。
不谋而合,在后来的相处中,梁念诚的恪守敬业也佐证她确然慧眼识珠。
刘阿姨每晚七点准时下班,此前会将店面全盘交付给梁念诚,再赶赴家中为正读高三,上补习班的儿子烹饪晚餐。
不过今夜情况特殊,零售店之前预订的新货物不时将抵达。
前一晚刘阿姨就决定留下,与货车司机交接,然而这样就顾不上儿子的吃食。
一番思想斗争后,将恳切的目光投至乐于助人的梁念诚身上。
她提前炖煮两份菜食,分装至两个饭盒,一份提在手中,一份拍在桌上。
这时梁念诚刚结完账,谦卑地望向一脸精明的刘阿姨。
未等询问,刘阿姨就迫不及待,笑眯眯道:“小梁啊,你在我这工作也有一段日子了,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不,阿姨今天炖了排骨汤,一份给你。”
涂抹艳丽红脂的指甲“嗒嗒”敲打铁盒,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梁念诚不知所措,深谙天下没有白费的午餐。果不其然,面前的女人继续道:“还有这一份儿,你能不能帮我送给我儿子,他叫刘远,你也知道阿姨待会要在这清货,就没法过去了。”
女人贴着柜台,两指并用,推出一张书写地址的纸条,忙不迭补充:“你可以先在这把饭吃了,然后乘坐42路公交车去找我儿子,可以吗。”
梁念诚没有拒绝的意思,毕竟只是举手之劳,便乖巧地点点头,盯着溢满排骨清香的铁饭盒,感激地说:“没问题的,刘阿姨,谢谢您能想到我。”
言罢,他从狭窄的柜台走出,言简意赅道:“我还是先去送饭吧,待会饭凉了也不好,您儿子高三不容易,怎么也得吃上口热乎的。”
刘阿姨面色微红,男孩眼里真挚的温情令她有些失神
连眼皮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自夸自耀:“哎呀,小梁,真是太谢谢你了,下回想吃什么,就和阿姨说,我的厨艺可是一等一的好。”
“谢谢您,我先走了。”
梁念诚微笑,便提起两盒饭菜走了。
梁念诚未曾想到了晚点,也会有一篓人挤满一辆公车的盛况。
他上车后,便自觉站在车尾处的台阶沿。
周遭的男女皆身穿工作服,不难猜测,也都是刚从工厂下班回来。
这些人大多倦怠不堪,皮肤暗沉得失去色泽,眼神失色,灵魂和这夜一样归寂于沉疴。
梁念诚小心翼翼地捧紧怀里的饭盒,熟透的米饭清香十分宜人,狡猾地蹿入鼻尖,安抚了他这颗忐忑不安的心。
他面前伫立一个年约二十四五岁左右的青年,亦是身穿工作服,前臂的衣袖后叠,露出青色的纹身,留寸头,眼角有浅色的泪痕,耳朵上嵌入颗水蓝色的假砖石耳钉。
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点过于花里胡哨了。面颊鼓胀得像一个球包,正锲而不舍地咀嚼许久,也不啃吐出的口香糖。
抵达下一站时,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孩上了车,一条前卫的超短裙,裸露出纤细白净的大腿,很不难令人想入非非。
车上的男人纷纷不由自主地投去狎昵的目光。女孩不以为意,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凭借均匀有致的身材,灵巧地穿越人群间狭窄的缝隙,最终来到青年身旁落脚。
那青年自然也对这魅惑十足的场面怦然心动,露出痴惘兴奋的神色,车内的喧嚣不止成了他极佳的掩护。
趁着女孩放松警惕之时,蠢蠢欲动地将手游荡在女孩腿根后侧。
彼时公车突逢障碍物,车厢前扑,众人皆前倾时,那只丑陋的手遵照主人猥亵的意识,原形毕露,按在女孩内侧腿根摩挲。
青年见女孩身体只一颤栗,再无多大反应,便变本加厉地寻摸。
手越来越放肆夸张,而这不堪的一幕皆被梁念诚尽收眼底。
梁念诚攥紧手中的饭盒,没有犹豫,快步上前,伪装成绊倒,硬生生将那青年撞退一大截。
当然这阵势也牵连到周围的几人,这些人发出不耐烦的骂声,不过也疲于动用语言的力量。
过了一会儿,便偃旗息鼓,均用不满的刃利目光叱责梁念诚。
女孩忍无可忍,这时也有勇气,高声大喊:“色狼,他是色狼,这个人刚才摸我大腿!”她面露羞恼地指向青年,声音颤抖,来到矮小的梁念诚身旁。
这一惊骇世俗的尖叫声,令所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目光齐刷刷往他们身上投掷。
被戳破的青年面目狰狞,心虚地从地上爬起,竟毫无半点羞耻心。
随后还恶人先告状,阴森的目光威逼女孩,又指梁念诚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别诽谤我,明明是这个小子撞我,才不小心碰到你,你以为老子愿意碰你啊!再说了!你大晚上穿成这样指定不了要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儿!”
说完这些难听的话,他还怒气冲冲地上前推了一把梁念诚单薄的身躯。
这就导致梁念诚箍紧的手倏地放松,其中一个饭盒掉落在地。
顷刻间,鲜甜的汤水从掀翻的饭盒溢出,侵湿了梁念诚的衣服。
杏色的衣摆深了一大块,狼狈不堪。
梁念诚手足无措,瞟一眼怀中另一个完好的饭盒,松了一口气。
这次他没有懦弱,向青年投去一道阴冷的眼芒,起身,义正言辞地驳斥:“我看见了。”
他看青年,又看眼擒泪水的女孩,加重怒意:“就是你,心怀不轨,是你碰了她,我才撞你的。”
岂料青年更加嚣张跋扈,没有一点悔改之心,强词夺理道:“说不定你和她是一伙儿的,在场有哪位相信你们,也看到我碰这个婊子了!”
人群发出质疑的唏嘘声,用异样的眼光看面前这几个人。
女孩惊呼:“你!”
后无助地张望四周,绝望的眼神透露出一股求救的卑怯。
她希冀有谁再看到,只见四周皆是麻木不仁的面孔,而自己的嘶吼像虚张声势,没有人愿意再来声援她。
冷漠成了杀人利器,助纣为虐地令恶魔倨傲地仰起头。
梁念诚不甘于此,这种举目无亲,孤立无助,不被人信任的感觉他感同身受。
上前用瘦弱的躯体遮挡女孩,扭过头安抚:“你别怕,我相信你,大不了你一直站在我身后,我保护你。”
这时沸腾的人群中传来一个疾言厉色的女声:“我也看到了。就是你,你是色狼。”
话音刚落,众人皆往声源处望。
一个女人从后座站起来,指向脸色难看的青年,对梁念诚和女孩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说:“我相信你们,下一站就是警察局了,小兄弟,我和你一起做小姑娘的人证。”
梁念诚面露惊色,木讷地点头,因为这个女人他认识,是那个叫“小锦”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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