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念诚薄薄的脸皮泛红,心乱如麻,朝一脸云淡风轻的谢治群痴迷望去。
不仅为谢治群体贴入微的温柔而心动,更感激他带给自己的人格尊重。
服务生眸中适才奉承的谄媚烟消云散,没法再辩驳了,肢体僵硬地退离包间。
梁念诚听门“啪”一声,原本很想告诉谢治群他不用这样的,自己还是有能力付出一些。
他又周巡这包间富丽的陈设,不禁思念起二爷垂垂老矣的姿态,可爱的弟弟妹妹簇拥在一起吃饭的场面,而自己如今却相安无事地坐在这,便羞愧不已。
那些寒酸的陈词又狼狈地遣返回自卑的庇佑中。
他没有那么多钱,这是事实,故而只能兴致阑珊地苦笑。
谢治群察觉到小孩的不对劲,便软声关切道:“念诚,你怎么了?”
梁念诚故作平静,他并不想小题大做,让谢治群为自己担忧,只一味地说:“没事。”
转移话题:“治群哥,你待会要回宿舍吗?”
“对,毕竟今天是周日了,明天要上班。”
谢治群说着,兜里手机的铃声忽然鸣响,他掏出一看,是室友苏筠的电话。
一旁的梁念诚想起今天是周日,记忆回溯至上个周日的早晨,他从谢治群的宿舍醒来。
以及周日前一个阴冷潮湿的雨夜,他悲痛的心由这人的温和抚慰。
这人恍如命中注定般,总能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出现,成为自己的救赎。
谢治群接通电话,听了一会儿,便眉头微蹙,对那电话那头的人森然道:“苏筠,下回可别这样了,老是丢三落四,下班又走得急,就顾着和小锦约会去了吧。”
小锦。
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梁念诚突然明白了什么,错乱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窃喜。
谢治群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继续对电话那头的人怨怼:“重色轻友的家伙,行,挂了,我要吃饭了。”
待谢治群挂断电话,便感到一道灼热的视野正向自己聚焦,抬眼一望,原来是平日里寡言少语的梁念诚,正用着一种热切渴求的目光注视自己。
他心一颤,竟觉这目光似凶猛的狮群猎食孱弱小鹿时,那种阴翳悚然的眼神。
便伸出手在这孩子面前晃悠,笑问:“怎么了?”
梁念诚“啊”了一声,这才收敛一些,但剧烈的心跳仿佛要冲出胸膛,压着嗓子问道:“待会有什么事吗?”
谢治群眉毛一挑,封闭的包间逼仄,燥热难耐,身上已渗出热汗,言不由衷道:“没什么事。”
遂脱掉外套,露出白净的内衬,丢到对面的座椅上,转过身子说:“就是待会还要回写字楼一趟,帮我室友拿份资料。”
原来是室友。
梁念诚对这个莫须有的室友生出好感。
难得的喜悦涌上心头,眉眼低垂,不经意瞥见谢治群身上由于汗水侵蚀,而变得通透可见的内衬。
彼伏波动的胸膛,肉色的肌肤,以及不必深究凸起的两点一览无遗。
气氛故而变成单方面的暧昧,他难耐地咬紧上唇,在心猿意马间,听见谢治群问:“你今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梁念诚迂缓地移开目光,焦躁的热意席卷了他的整张脸:“其实,我今天是来糖厂面试的。”
谢治群一怔,问道:“怎么样?”
梁念诚不好意思地笑,高昂脑袋,腼腆道:“我通过了。”
谢治群惊喜地望着他:“那以后小念诚和我就是同事了。”身体忙不迭因激动往梁念诚的方位挪进一些。
殊不知这令梁念诚眼中的画面更逼近了,他急忙错开眼神,说:“嗯,这三天我就能搬去员工宿舍。”
谢治群见梁念诚撇开脸,又不依不饶地勾住他的肩膀,畅意道:“要不待会和我一起我上班的地方看看怎么样,说不定以后我们两个部门能有见面的机会。”
“不过,你待会还有时间吗?”
梁念诚当然全心全意愿和谢治群走,他求之不得,况且他请了一天的假,晚上迟点赶回工地也不是不行。
“有的。”
言语间,门“啪”一声,服务生面色铁青地将两份香喷喷的炒饭推了进来,重重地置于桌上。
谢治群和梁念诚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便开始用餐了。
这顿饭结束,梁念诚如尝所愿付出了一半廉价的饭钱。
当他和谢治群再度行走在白云蓝天下,川流不息的街区中,他终于不用全力以赴地追赶谢治群,也能昂首阔步,迈向他希冀的道路了。
十分钟后,梁念诚第一次进入写字楼,鉴于这栋楼出入的阶级人士与铁门上那张显赫张扬的金字牌匾,一度曾令这栋并非想象中高尚的楼,在梁念诚浅薄的认知中,变得无比庄重肃穆。
写字楼一层是议事大厅和办公部,有许多立体的隔间;二层分散财务部和后勤部;三层偏于保守静谧,悉数三四个玻璃罩隔开的实验室。
梁念诚隔在外边,他是第一次看见这种阵仗,难免好奇地浏览,里面搁置着的货架,每层有繁多的试管装满五颜六色的液体,以及几台森严高级的机器。
谢治群拿完资料,从质检科室走出时,就见梁念诚正怼着玻璃罩。
他走过去轻轻怕打梁念诚的脑袋,指另一个方向:“跟我来。”
梁念诚茫然四顾,更加好奇地跟上去,只见谢治群从阒无一人的走廊走到尽头深处,打开镶嵌在墙上的一道门,波涛般汹涌的光线一下子涌进闭塞昏暗的室内。
谢治群转过身时,白皙的脸上似晕染了一层光:“出来吧,念诚,在这里能看到整个糖业的经济产业园。”
梁念诚眯眼,在谢治群的驱使下,走出昏暗的室内。
两人来到了一处天台,放眼望去,一片山峦般叠嶂的黑色工厂缝合在一起,圆柱形的烟囱喷出白黑不接的烟雾,黄色的土地与绿色的植被交接,周遭既有隐匿云荒的山丘、鳞次栉比的果林,也有沿田地零散的小村落。
梁念诚是第一次见到工业与乡村交汇的画面,山河气壮与工厂商道错综复杂,这时才晓得这片工厂已经不知不觉深入贫苦小镇的心腹,那种一击即中的震撼感直到后来的许多年也不曾忘怀,就像谢治群当时大胆的许诺:“再过几年,这里又会是另一番新面貌。会高楼林立,四海歌会,大家的生活会越来越好。”
谢治群转过脑袋,讳莫如深地说:“我从小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见证小镇上的人们生活富足,一切越办越好,这也是我为什么回到这的原因。”
他的眼神坚毅,似乎在透过梁念诚看透什么。
“念诚,你相信这些吗?”
“我相信的。”
这是谢治群的抱负。梁念诚在心中默念,他被这番慷慨激昂的宣言撼动到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觉语言贫瘠,眼前的谢治群站在光下,离自己仿佛更加遥远了,他咬紧牙关,默默在心底下了一个决定。
第20章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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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沉闷,余晖空濛,树根求索似地长出生生不息的影子,默示着生命的流转,旧日即逝,新日即生。
梁念诚将谢治群送回写字楼,分别之时,他攥紧手中的笔盒,叫住挥手道别的谢治群。
谢治群被一声微弱的“治群哥”叫停,僵住身躯,转过身时,梁念诚已经走到面前,黧黑的肤色在橘黄的霞光映衬下,显得比往常健康,剔除营养不良的特质。
他问:“怎么了。”
出于身高的优势,视线轻易越过面前的人,触及水泥地上两人重合的影子,有些发愣,直至拇指被碰了一下,听见梁念诚问他是否喜欢黑色,才倏地回神,俯身问:“喜欢,为什么问这个?”
见谢治群与自己的距离再一步朝危险逼近,梁念诚颓唐的脚步也后退一步,他隐埋住慌乱,摇头,言简意赅道:“没什么。”
“是吗?”谢治群半信半疑,猜测梁念诚在刻意隐瞒什么,视线投至这人手捧的纸盒,印象中似乎从吃饭起就一直宛若珍宝地护在怀里,不由得心生疑窦。
但谢治群一向不喜欢用的逼迫方式,便没有刨根问底。
于是他放弃追问,说:“好吧。”
此时乌云压顶,压得人间尤为沉闷。
谢治群从公文包中掏出手机,查看近日的天气预报,瞅了一眼面前的小孩儿,将手机收回包。
“我真的要走了。”
又伸出手揉蹭梁念诚的脑袋,耐心拂去额前微泛黄、纤长的刘海,露出被遮掩的眉眼,似一个兄长那般语重心长道:“头发长了,念诚。”
“下次和我说话不用一直低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如果不介意,是可以把我当哥哥的。”
“我刚才看了天气预报,最近一周可能会下暴雨,这几天外出要记得带伞,多添几件衣服,不要感冒了。”
“治群哥,我……”
梁念诚哑口无言,他几乎要陷进谢治群赠予的温情中。
强硬地按捺住心中澎湃的潮涌,此刻眼中只容得下谢治群一个人。
有时候谢治群对自己太好,他会恬不知耻地生出已经拥有这人的错觉。
他总是独自痴心妄想,然后再从美好的幻想中反刍,将天真打得残缺不全,把仍旧腐朽的自我揉入更为真实的现状中,以此为一个情感生死的轮回,不止不休地渡过一个个孤独的末日,直至必死的那一刻才停歇。
他哽咽着酸涩的苦楚,热意已涌上眼泉,哆嗦嘴唇道:“我知道了,谢谢你,治群哥。”
“不客气的。”
谢治群并未体察到梁念诚沉静外表下,刹那间有闪过千丝万缕的苦楚。
他突然想起还未给过梁念诚联系方式,便从公文包搜寻出一张备用的名片,不假思索道:“你还没我的电话号码吧,其实从第一天见面就给你的。”
梁念诚怔忡,接过名片,知道谢治群忘记他们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把联系方式给过自己了。
当时谢治群还慷慨解囊,为二爷交医药费,解除当时的燃眉之急。
如此想来,谢治群一直是他的恩人。
他攥紧名片,再度郑重其事地说:“好,谢谢你,治群哥。”
谢治群会心一笑,答“嗯。”
两人在日暮西沉之时告别。
梁念诚赶在七点之前回到工地,一口水还未喝上,便被严苛的工头勒令去补干这两日的工作量。
当他筋疲力尽地回到帐篷,见亮仔又是鼻青脸肿地卧在床铺,正对着镜子,靠在粗制滥造的桌腿,用指腹蘸取药膏,笨拙地涂抹在淤青上。
梁念诚坐在床沿问道:“你这是又怎么了?”
亮仔颓丧地抬起肿胀的眼睛,神色隐痛,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表示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梁念诚缄口不言,这时才看清亮仔颧骨上淤积一块渗血的伤痕。
再联想起今天下午那通令亮仔愤然离去的电话,还有眼下这副窝囊又死守口风的样子,他很难不笃定铸成这一切的罪阔魁首全归咎于那个名为“廖成泽”的男人。
见到好友被欺负,他既愤怒又不忍,一把夺过亮仔颤巍的手上的药膏,转身去拿之前剩下的棉签,为亮仔上药,怒气冲冲地问:“你老实告诉我,是那个叫‘廖成泽’的男人做的吗?”
亮仔面色一僵,眼神充满震惊,半晌,点点头承认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
梁念诚面不改色分析道:“……因为,他看起来不像一个好人,而且今天下午你就是被他叫走的吧。”
他并不想如实说出那晚在小巷中触目惊心的所见所闻,生怕一戳破便会令亮仔难堪,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
亮仔轻蔑地笑出声,这一笑在所难免扯动淤青的肌肉,顺势牵连伤口。
亮仔当即痛得龇牙咧嘴,经此一痛,更不敢再轻易作情绪反应了。
恶狠狠对空气唾骂道:“的确不是好人!是条嗅到肉腥味就啃咬的疯狗!”
梁念诚拧紧药膏,试探地问:“我还没问过,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又像朋友又像仇人。”
犹豫片刻,斟酌道:“当然,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
亮仔满面哀色,苦笑:“我把你当朋友,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遂用略带自嘲意味的口吻娓娓道来:“五年前,我那时还不在芸湾镇,因为一些破事,我和我爸吵架,后来我离家出走,独自来到这儿,那时我人生地不熟,在码头当搬运工,我就是在那里认识廖成泽。”
“我们俩都是暴脾气,最开始都瞧不上对方,后来不知怎的,我们就看对眼儿了,他和我关系突然好得要命。在一起合租,之后码头公司倒闭了,我们没有工作,为了维持生计,他那时也和家里闹矛盾,硬气儿,都是那该死的自尊心害的,死活不肯回家里找他爸帮忙,下定决心出镇找活儿,而我兜兜转转最终来到这工地。”
“我们约定情况好转之后再一起生活,结果一等就是五年,五年之间有见面,发生不少摩擦,他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现在回来了,我以为我们终于能好好在一起生活,可是,他突然告诉我,他是因为他爸病了,逼他要结婚,传宗接代才回来的……”
亮仔一边叙说,一边发出狗吠般的哽咽声,面色煞白,狼狈地埋下头,不肯展露出脆弱的一面,灼热的泪水一颗颗掉落在臂弯。
一旁的梁念诚沉默不语。
亮仔红着眼,痛恶地一拳捶打在坚实的桌面,发出壮烈的“砰”声,又是悲怆又是愤怒:“我感觉自己就是个傻子,白白让人骗了整整五年!”
“如果……如果还有一次重来的机会,我真希望不要再遇见他……”
“亮仔……”
梁念诚递过一张纸巾,轻轻拍打亮仔的肩背。
深谙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没有资格编排这两人面对残酷事实时的无奈,他当然清楚亮仔为痛苦和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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