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指了指旁边的角落,大家才知道那儿还有班头模样的人在等候。
几人互相眼神示意,亮仔暗暗用肩膀碰撞梁念诚,示意他要不要一起走。
梁念成闷不吭声,观望着地上七零八落的零件,摇了摇头。对亮仔的邀约不为所动,转过脑袋,眼神静默,“我不走了。”
亮仔叹了口气,翕动嘴巴,没有发出声音,但梁念诚能看出这是对自己说“加油。”
最后场下只剩下梁念诚一人。
巨风冲撞着空荡的工厂,吹胖每一个人的衣袖,何师傅有些吃惊地打量面容青涩,但眼神坚毅的男孩,问道:“你多大啊?”
梁念诚脸不红心不跳地答:“十六了。”
何师傅将信将疑,垂眼瞟了眼报名表,的确是十六岁,但看着也太小了。
他指着地上冷冰冰地说:“你把地上的零件拼好。”握一支马克笔朝身后几台荒置的机器指,“再去看看会不会用。”
梁念诚应道,蹲在地上,仔细端详地每一个零件的构造,尝试在空泛的大脑中冥想,拼接,组装。
他选择留在这并不是毫无理由,之前在工地上也常遇到设备故障的问题,巴子曾长期负责机器维修,他作为帮手多少耳濡目染一些,非常热衷将废旧的机器拆分肢解,再提取一个小零件研制成新零件,拿去弥补某台机器遏制运行的缺陷。
当时巴子还有模有样地描画了一些简易的电路图,让他临摹,学习电路知识,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太短暂,纵然梁念诚记忆力强悍,也只粗略地学到些凤毛麟角。
梁念诚刚开始还有些吃力,不过慢慢便得心应手,时间过去一小时,几个机器雏形初见。
半小时后,梁念诚终于结束了这项工程,遂去检查设备是否安全,确定其中一台没问题,才开始操作。
要学会操作并不难,关键在于选对机器,他试着摁启动键。
须臾,机器开始嗡嗡运作,硕大猛烈的疾风之刃搜刮着梁念诚细嫩的脸,将他逼退了几步。转身便见何师傅蹲在地上仔细打量成品。
他讪讪地等着,等到头皮发麻,何师傅转过身,将他从头到脚都审视一遍,就好像在估量骨密度一般,要将他整个人看穿,琢磨通透。
工厂温度高,梁念诚早已汗流浃背,身上的白衫都湿透了,他招架不住这深远的目光,冷不丁地打了一声喷嚏。
千钧一发之际,那何师傅居然喊了声他的名字
“梁念诚?”手上拿着他的报名表。
“是,何师傅。”梁念诚噤若寒蝉,只为等一个答案。
何师傅的音量醇厚,晃荡在偌大的工厂间:“你真的十六岁啊?”
他还是不信。
梁念诚想,但仍是点头,坚定地表示自己的确十六岁。
“对维修电路有了解吗?”
其实没有多少,但梁念诚依旧坚定地答:“有。”
此时何师傅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提出一个刁钻的疑问:“你为什么不和你的朋友一起去别的车间?那里的录取率更高,工作也更保险。”
梁念诚知道这个车间工资是最高昂的,但也是最难最复杂的,不能用区区三言两语蒙混过关,换言:“因为我喜欢,我喜欢这份工作。”
何师傅狐疑地愣了一下,抿起嘴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梁念诚心中结起的冰霜亟待消逝,他知道自己可能成功了。
第18章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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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来我这报到。”
何恺同将机器关闭,遂脱掉粗制的白毛手套,犀利的目光一挑,眼前的少年虽身量不高,看上去平凡无奇,但幽深的眼神却镌刻某种独特的坚韧,令人挪不开眼。
梁念诚站直身体,神色自若,迟疑道:“三天后……”
他和工地签署的工期也是在三天之后结束,可以趁这段闲暇时间收拾行李,搬迁至职工宿舍。
何恺同低头扫一眼报名表,距离下一批面试人员抵达还剩余五分钟,没必要再让这孩子逗留,便催促道:“你如果还有别的问题,先记下我的电话号码,今天面试过后任何休息时间都可以咨询我。”
不急不躁翻出小册子的空白页,在右下角写下一串电话号码,遂撕下这一片区域的纸条递过去。
“好的,谢谢你,何师傅。”
梁念诚接住这张纸条,礼貌地同何师傅告别,离开工厂。
在桉树林附近的凉亭,梁念诚等待将近半个小时,亮仔才回来,只不过那个目露凶光,不友善的男人并没有跟来。
亮仔一脸得意洋洋,走姿虎虎生威,一步一扭,十分滑稽可笑,一不小心踩翻了石子路旁堆高的积土,差点摔个狗吃屎。
梁念诚忍住笑,起身相扶,未等他询问面试结果,亮仔就一脸惋惜地安慰他道:“结果如何?那个凶巴巴的何师傅怎么样?他是不是贼严格?要我说,你当时就该和我一起走,我在炼制只需要学会操作机器就足够了,其余把控手法另当别论,你不要灰心,大不了下次再来。”
言毕,还颇为痛心疾首地捏揉梁念诚面颊上贫瘠的二两肉。
梁念诚被捏得莫名其妙,他很感激亮仔的关切,温和地笑,平静地说:“我通过了。”
原本还恨铁不成钢的亮仔一听这话,惊喜地搂抱瘦小的梁念诚,并用力拍他的肩胛骨,“行啊,小子,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梁念诚也激动地回抱亮仔,只不过相比亮仔的热情,还是偏于含蓄静敛,手臂的力度略微收紧:“嗯,谢谢你,亮仔,帮了我这么多。”
亮仔嘿嘿地奸笑两声,旋即松开他,提议道:“走,待会去街区上逛一逛,我们可是请了半天假呢,别浪费了这大好时光。”
梁念诚想想也是,便没有犹豫,点头同意了。
两人再度骑上那台粉嫩的小电驴,在芬芳野草,花香馥郁的林间小路,疾驰而去。
半小时后,抵达喧哗如顾的街区,纵观一看,古香古色的乌瓦平房错落有致,人海纵横,热闹非凡。
梁念诚看到回乡下之前曾购物过的超市,便迫不及待地要下车。
亮仔一头雾水地尾随梁念诚深入超市内部,身旁时不时路过互相插科打诨,从附近补习班下课的初中生的欢声笑语。
亮仔感到不自在,目光转至正贴玻璃,紧盯货架上一只钢笔的梁念诚。
那只钢笔周身涂抹高昂的黑色,价格是一众钢笔中最贵的。
梁念诚脑海中重映那个潮湿的雨夜,谢治群隽秀的字体,以及高挑的身形和俊朗的脸庞。
他便心乱如麻,决定买下这枚钢笔,等到合适的时机,转赠给谢治群。
这是他的心意,即使仅是一只普通的钢笔,但也是眼下他唯一能付出的心意。
毕竟他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执迷不悟,时时刻刻将一个人挂在心头。
这小子,也才是初中生的年纪吧,如果一切都好,没有生活的苦厄,他应该也能和这些学生一样好好上学,不用像现在这样奔波劳碌。
亮仔倚靠在门边沉思,饶有兴趣地问:“你要买吗?念诚,我们这成天干活,你要这钢笔有什么用?而且这抵得上你多少天饭钱了。”
梁念诚波澜不惊地回答:“送人。”
随后便招呼老板,将钢笔正式装盒,掏出尘封的钱包,细数一张张皱巴巴的钱币,严谨细致的专注神情堪比巴菲特投注股票。
各式面值的钱币应有尽有,小到毛票,大到红元大钞,只不过仅有一张,还是毛票居多。
亮仔在一旁看得脸红心跳,目瞪口呆。
他确实是没见过这么“吝啬抠门”的人,联想到梁念诚平日里对吃穿用度的极尽节省,就有些理解了。
他开始心疼面前的少年,也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梁念诚宁愿饿几天肚子,也要不惜一切代价买下这支钢笔。
梁念诚付完钱,亮仔便勾住他的肩膀,侃侃而谈:“待会带你去一家饭店吃饭,我请客。”
梁念成原想说不用,因为他知道大家挣钱都不容易,刚想拒绝,就被亮仔忙不迭截住,眼神威胁道,“别拒绝,要不我可生气了。”
闻此,再想婉拒,梁念诚也别无他法了。
万事参不透,朝思暮想还是有出乎意料的惊喜。
梁念诚没想到亮仔领他去的那家饭店,恰巧就在写字楼附近。
他也终于再一次见到谢治群。
原本今天是周日,按理说不用上班。
谢治群所在部门的负责项目数据统计出错,上司大发雷霆,尽管不是他的错,但仍被迫强加一个上午的班。
他下班后像往常一样,到附近一家名为“阖家”的饭店用餐。
在前台瞥见一个单薄的身躯,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几日不见的梁念诚。
梁念诚和前几次见过的模样大相径庭,稚嫩的面容清秀,衣服干净整洁,脚上穿的是自己送的球鞋,整个人已褪去往日的尘土,去芜存菁,正同旁边一个高达魁梧的壮汉勾肩搭背,谈笑风生。
没等一会儿,那名壮汉裤腿处存放的手机响起,壮汉不耐烦地摸出接通,对电话大声呵斥:“你他妈凭什么让我等你!”
暴躁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知道了什么骇人听闻的消息。
平息片刻后,便气得七窍生烟,大声质问:“廖成泽!你他妈在哪?”
顷刻,壮汉的声音巨响无比,引来周遭人嫌恶的瞩目。
谢治群恍惚中觉得“廖成泽”这三个字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来。
看见壮汉亲昵揉弄梁念诚毛茸茸的脑袋,遂如疾风冲出饭店。
而梁念诚又露出那种人畜无害的笑容,心底莫名其妙地添堵。
他被这乍现的占有感讶异,他的确是喜欢这孩子的纯真,但当这孩子对旁人展露出相同的纯真时,强烈的不满会冲刷他的理智。
谢治群对自己这种空穴来风的强盗心理无可奈何,看到眼前的小孩没了着落,便顺水推舟上前,揪住小孩儿的耳朵。
俯身轻飘飘落下一句话:“小孩儿,朋友跑路了,介不介意和我拼桌。”
谢治群被自己这“勾搭”的魅惑口吻吓了一跳,好像在抢夺失窃的珍馐似的,腹诽用这样的口吻和小孩儿说话会不会不太合适。
梁念诚听到声音的第一反应,就是缩脑袋回头望,当看到是谢治群,便露出欣喜的神色,第二反应则是怯懦地抬手掩住礼物。
他感觉身上热了起来。尤其是谢治群刚刚触碰过的耳尖。
“治群哥,你,你也来吃饭吗?”
他错愕地扬起下巴,紧张得口齿不清,同时也留意到谢治群正式的穿着,“今天不是周日吗,你怎么还在上班。”
谢治群掰扯衣袖,假装漫不经心,但又用戏谑的口吻道:“唉,老板让我们加班,没有办法,忙了一早上,肚子都快饿扁了。”
眯紧眼睛压出一条缝,看到小孩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后脑勺,听到自己没吃饭,又马上一脸严肃庄重,磕磕绊绊地说:“那不行,治群哥,你赶快去吃饭,这样,这样对身体不好。”
梁念诚怪自己嘴太笨,吐不出安慰的话,说完这几句就闭口不言了,羞赦地笑了笑。
谢治群回忆自己往时独来独往吃饭都挺索然无味,直至几日前目睹小孩儿吃饭时大快朵颐的模样,才勾起他充沛的食欲。
便追问:“那你吃饭了吗?”
梁念诚诚实地摇头,却不知道自己上钩了。
谢治群见愿者上钩,便顺理成章道:“你看,你也没吃,这样对身体也不好,所以,我和你一起吃饭是一个很不错的想法吧。”
梁念诚迟疑了一会儿,他并非不愿意和谢治群吃饭,只是三番两次都是这人出手帮助,又是请吃饭又是带回家,而他又一次次出于自己的私心,恬不知耻地接受。
明面礼貌客气,暗里却狎昵这人身体,贪婪这人的善意,无法忤逆自己的心。
半晌,他仍是无法抗拒谢治群带给的诱惑,瓮声瓮气地答“好。”
又突然握住谢治群的手,说:“可以的,但这次能不能,不只让你付钱,我也行的。”
谢治群诧异地看梁念诚的手,没有挣脱,点头应允了。
第19章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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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家”饭店在云湾镇享有盛名,毗邻三街两巷熙攘处,人员流动密集,加之价格实惠不对平头老百姓坑蒙拐骗,走那奸商之道,故而来“阖家”吃饭的人鱼龙混杂,既有五大三粗的莽夫,也有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
当一张白纸的梁念诚紧随其后,跟在谢治群和服务生身后,从乌泱泱的门楣粗手粗脚趟入,偌大的楼阁被檀香木分割成多个独立的供餐包间,稍有不慎就会迷路。
三人漫步在一条曲折坎坷的廊道中,最终抵达一张指定的饭桌。
“念诚,你来这。”
谢治群招呼拘谨的梁念诚坐下,肩并肩靠在一起,这或多或少驱散了梁念诚的不安。
服务生眼高手低,自动忽略不起眼的少年,对衣着更“摩登入流”的谢治群夸夸其谈,浩浩荡荡地罗列出一系本店菜色。
殊不知服务生字正腔圆,声情并茂的字句如刀刃抨击着梁念诚的自尊,他听得云里雾里,头埋得极低,感到如坐针毡。
谢治群这时出言打断服务员,转而拨弄谢治群发红的耳根道:“你想吃什么呢?念诚。”
梁念诚羞答答地掩着喉咙,十分乏善可陈地回复:“我都行,我听你的。”
“这样啊。”谢治群若有所思,将虚有其表的菜单搁置在桌面。
良久,对服务生神色漠然道:“那给我来两份炒饭吧。”
服务生许是被谢治群这过于朴实无华的要求震惊到了,面部的肌肉抽搐出卖弄虚作假的职业口吻,但这一时的挫败感仍不能压灭他讨伐钱财的渴望,追问道:“那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谢治群眉眼温润如玉,十分笃定地说:“只要这两个,我家小孩吃不了这么多。”
遂抬手极为宠溺地揉捏梁念诚的脸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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