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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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工厂,钢筋绑扎的水泥四壁如火山爆发,像泉涌的熔岩洗涤大地后除却一层保护色,从而幸存下来的乌黑的冢中枯骨。
蓄势发力的蒸汽机喷洒出巨大白雾,其所携带的热度,正一点点从四壁蔓延开来,使得车间的温度变得比外界高。
工作人员个个面色潮红,挥汗如雨,妄图利用对劳作的沉湎抵抗身体上的碳烤。
梁念诚亦在其中之列,但较于其他人,待遇相对优渥。
升职的缘故,他不再用像之前做学徒和普通员工那般终日忙碌游走于各项工程基地,只需要负责简易的常规工作,管辖所有机电、设备的检修与维护。
他独自拥有一间小型、舒适、凉爽的办公室。
短短过去四小时,梁念诚按照惯例,不厌其烦造访大小各异的分支机电车间,对机器做指标记录。
距离下班时间还剩下一小时。
梁念诚提早回到办公室,他没有吝啬到把门关上,营造一个密不透风、庇护隐私的空间,而是给垂涎清凉的员工自由出入的便捷。
喝完一口水,几名下工的人员不请自来,脚跟贴脚尖蹬进门,热情地和梁念诚打招呼。
其中一个面色黑红,笑容朴实,名为陈康的少年,是三个月前刚入职的年轻职工。
肩上挂着条蓝色布巾,被掌心撮一团毛球,不拘小节地擦拭汗涔涔的额头,两脚一跃蹿到梁念诚身旁,煞有介事问道:“梁哥,明天的聚会你去不去啊?我姐特意让我来问问你的意见。”
这无中生有的发问,令对聚会一无所知的梁念诚茫然,使刚咽进喉腔的水,怵然沿食道滚落下泼,带着困扰的眼神,剧烈咳嗽。
陈康登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瘫了,一时不知所措,慌忙给梁念诚捶打肩背顺气。
两分钟后,梁念诚才勉强止住咳嗽,一头雾水地问:“什么聚会?我怎么不清楚?”
陈康“嘿嘿”地憨笑,十分殷勤地小嘴叭叭:“梁哥你居然不知道吗?这几天工厂要搞一个大型联谊晚会,邀请所有单身男女到场,我姐交代让我告知您,您要不去,她也不去了。”
原本一直静置于工装裤袋的手机,忽然打搅一般地响起铃声,梁念诚干净利落比手势打断。
当即使陈康滔滔不绝的黄金嘴立马闭锁,眼睁睁瞅见梁念诚,拿着那破败不堪、年代久远的电话,从容不迫地走出门,对电话那头说:“亮仔,周五回来,时间确定了吗?”
五分钟后,梁念诚回来。
陈康仍然笑脸相迎,好奇地问:“梁哥,现在手机更新迭代这么强,您怎么还用前几年的旧手机?”
梁念诚心平气和地答:“习惯了。”
手机揣回裤带内,后靠到座椅上。
想起自己曾和陈康的姐姐有过几面之缘,每回都是在他前往车间时突然出现,红着脸,眼神炙热,但又不说话。
他赶时间,回回都随便找理由搪塞离开,陪同的工友嘲他不解风情,他也不愿意多作揣摩,除此以外根本没有交集。
如此想来,遂回溯先前崩殂的话题,质问:“这个聚会,我去不去和你姐有什么关系?”
这灵魂发问差强人意且事不关己。
陈康显然没料到会被倒打一耙,他还纳闷高冷深沉、一贯清心寡欲的梁念诚怎么会有眼无珠看上自己家那位泼妇姐姐。
听到这话即刻明了,尴尬地攥起毛巾,朝门口的方向倒退着走,一面讪笑,一面自圆其说:“没事了,我姐没别的事,梁哥,您好好休息,我接着去上工了。”
梁念诚倒蛮不在乎地没说话,并未把这虎头鼠尾的对话记挂在心。
中午下班他回到修车店,瞧见店内巴子正热情高涨和谢治群聊得正酣。
他感到微微吃惊,两人闻声看来,巴子嘹亮地高呼:“念诚!”
一旁的谢治群背风矗立,脸上挂着他过去五年魂牵梦萦的笑。
他心怦怦跳,感到难以言喻的高兴,也许是因为谢治群终于从他那破碎、暗无天日的狭隘梦境中退守,成为梦寐以求现实里活生生的人,他能够交谈,触碰的人。
不再是虚妄中的残影,一个空中楼阁禁锢的遐想。
“巴子哥,治群哥。”梁念诚朝这两人点头,随后很偏私地和谢治群并成一排,“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巴子朝谢治群会心一笑,谢治群心领神会先开口。
他侧身看向梁念诚:“巴子哥在和我说你的事。是我主动问起的,念诚,我想多了解你一些。”
梁念诚心花怒放,激动得快咬到自己的舌头,想到谢治群居然会主动向巴子询问有关自己的事便兴奋不已,但更多的是一种只有他能理解的苦尽甘来。
他在沉默的和风里心机地挪着小碎步,在谢治群纯净无私的口吻与眼神中探寻到自己来之不易的珍贵地位。
巴子见缝插针,谈笑道:“念诚,你也真是,有这么好的朋友也不和我们介绍,治群可是真喜欢你,揪着你的大小事问个不停,我说到你之前在工地上为维修水管的事,他还激动地一个劲夸儿;还有你晚上被蚊子盯睡不着,就发呆半夜把我吓个半死的趣事,他就笑得合不拢嘴。”
梁念诚一个字一个字地吞进,当成山珍海味细嚼慢咽碎了,忘乎所以含在心瓮封存。
他一边听,一边心境难平地朝谢治群瞥,谢治群也许是察觉到什么,恰如其分地对上梁念诚炽热的目光。
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又没说。
巴子行云流水表达的中断,归咎于新客人的莅临。
他略有歉意地朝梁念诚和谢治群招招手,便兀自去招呼客人了。
梁念诚还沉浸在巴子通俗易懂的美好叙说中难以归神。
谢治群低头看了看表,条件反射想抬手揉捏梁念诚的脑袋,但悬到一半,发现梁念诚比自己还高半个头,便极为震惊地怯怯缩回。
在还未与长大成人的梁念诚相认之前,出于礼貌,对于陌生男人时不时表露的关心,谢治群从来都是被动地接受。
那种陌生越界的关切常令他坐立不安,又魂牵梦萦。
相认之后,他以为这种感觉将不复存在,假想它只是一种胡思乱想空虚余下的滞后产物,对熟识的人不堪一击。
但有些强烈的念头如枝蔓束缚着他,梁念诚的关怀备至,以及那些可有可无的身体触碰,常令他忘却其实可以将梁念诚当成一个孩子的事实,而趋向于一种成人间脸红心跳的碰撞厮磨。
谢治群不知道这种感觉算什么,但却因此对梁念诚的过往产生浓郁的兴趣,甚至迫切想了解他的琐事,所以才会逮着热情的巴子盘根问底。
他看见梁念诚在发呆,便提醒:“念诚,我们是不是要去医院?”
被惊喜冲昏头脑的梁念诚稍稍回神,他眷恋地看向谢治群关切的面孔,语焉不详地应和:“好。”
其实现如今无论谢治群向自己要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因为那已经在分别的长久岁月中沉淀为一种无懈可击的本能。
尽管不是负伤后即时来医院,但是为了检测伤口是否感染,梁念诚固执己见地拽着谢治群来到座无虚席的科室外等待。
谢治群在一群犀利的目光中提心吊胆地迈进问诊室,得到医生“并无大碍”的答复方才难以为继地离开。
全过程梁念诚一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让谢治群默默将“小题大做”的观念撤换成“本就如此”。
两人在回去的路上,梁念诚顾虑谢治群的吃饭问题,便提议去附近的饭店,没料到谢治群一口回绝,反倒担忧起梁念诚赶不及上班,附议要去邻近糖厂的“阖家”吃饭。
听到这个裹挟两人共同回忆的地名,梁念诚有些难言的触动。
他第一次踏入这个饭店,因为见底的钱袋捉襟见肘,所以在面对服务员的不屑一顾时哑口无言,那时是谢治群替他解围。
此后他每一次去到“阖家”吃饭,都会像故地重游一般重温谢治群的温暖。
如若有人问他是不是疯了,是的,他甘愿为谢治群一个人而疯。
梁念诚把车开到“阖家”,这个老店在时代飞速的更迭以及大环境的革新下,初心未泯,依旧沿袭着过去的菜单和桌椅,只有店面与时俱进,从古香古色的风格转换为摩登突兀的哥特式建筑。
谢治群见到“阖家”时,也不免感叹时过境迁,世事无常。
他跟在梁念诚身后,怅然若失地注视这人高大的背影,只觉恍如隔世。
他记得很久以前梁念诚还是个孩子时,总会和自己牵手,然后怯懦地低着脑袋,趁他不注意时,又抬起头看他。
梁念诚绅士地将菜单递给谢治群点菜,随后叫来服务员,一切都从容不迫、谦和有礼。
等待上菜的过程中,谢治群突然说:“念诚。”
随后停顿一下,神色苦恼,似乎在犹豫,探出手指抹了抹下巴,笑着问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喜不喜欢吃香菜?刚刚我点了一道凉拌手撕鸡上盖有香菜。”
其实这只是一个再蹩脚不过的借口。
偏偏不知所云的梁念诚全然没看出来,略微怔然地点头,说:“我都可以的,治群哥。”
谢治群一怔,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梁念诚曾用央求的眼神,质问自己的那句“你真的不记得我是谁吗?”
他那时,其实心里有过答案的。
第37章 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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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都可以,果真如此。
菜逐一盛上,梁念诚一反常态,所谓慢工出细活,耐心十足地挑出那盘凉拌手撕鸡,表面淋撒的香菜,丢进自个碗里,开始细嚼慢咽地进食。
他刻意压轻进食的声音,半个白瓷碗覆盖鼻山根以下的嘴唇和下巴,露出两只猫眼,观察谢治群柔顺的进食方式。
发现谢治群会避开腥膻的肉食,挑拣一些简单的蔬菜和清蒸鱼,口味和以前没多大差别,仍旧偏清淡。
默默记下谢治群林林总总喜欢吃的菜,三心二意地吞饭,菜没吃几口,倒是头脑填满了。
即使异想天开,但仍禁不住幻想着将来能有一个家,而谢治群能够成为他的家人。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幸福地生活,拥有着最亲密无间的关系。
彼时想象丰腴的大脑,迎来一记弦外之音:“念诚,念诚?”
发现说话的人是谢治群,梁念诚游历的思绪,蓦然从混沌的灵海中餍足归来。
放下手中空空如也的大碗,睨一眼谢治群疑惑的神色,以及那空碗旁,白玉透亮蜷缩的手指,正色道:“我吃好了。”
“我也是。”谢治群从座位起身,他其实盯着发呆的梁念诚足足有五分钟,但都没忍心打断,此时说:“走吗?”
“好。”
梁念诚跟着谢治群走出包间,他们来到前台。
谢治群本要付账,却被身后的梁念诚阻拦,攥下手腕,神态笃定地说:“我来吧,治群哥。”
男人的眼神不加掩饰的严肃及强势,掌面克制的力道令谢治群抽钱包的手顺从地止住了。询问服务员的话语也半途而废,卡在嗓子眼。
他认真注视着梁念诚和柜员交涉时的举手投足,有些失神,遂被拉住手,一前一后地迈出店门。
许是罕见的两个男人牵手,在这片夏日蝉鸣的土地,人多眼杂,评头论足的声音逐渐嘈杂。
过往的人投掷异样的目光,谢治群感到紧张,但面前的梁念诚仿佛浑然不觉,嘴角上扬,仿佛很高兴。
这令谢治群有些吃惊,他盯着自己被牵住的手。
梁念诚四个纤长的手指弯曲,拇指对钩,合成一个花苞状,将他的掌刃牢牢包裹。
而空出的掌根,从掌心繁衍出一根米烟色的疤痕。
可想而知,还未痊愈时,这原也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他不由得联想自己手上的伤口,以及当时梁念诚紧张的神色。
回到车上,梁念诚提议让谢治群把车开回修车店,自己则下班搭公交。
谢治群开起玩笑:“这辆车动辄也得几百万,你真的放心让我一个外人开走?”
对了,他倒是记起,不单是这辆车,还有那个装潢时髦的修车店,平素运营费少说也得造价几十万。
今早曾疑惑,五年前家境贫寒的梁念诚是如何白手起家。
他找到热情好客的巴子答疑解惑,从而得知这修车店的真正老板共有三位,其中的巨头是近年来云湾镇名声大噪的亿万富翁苏宁亮,谢治群回乡之前便有所耳闻。
他很高兴,家乡能出现这么一位带动民生经济的领头人物。
但令他更高兴的是,梁念诚终于过上很好的生活,这让他这五年的担心也终于得到释怀。
“你不是外人,治群哥。”
梁念诚呼之欲出,这句话他憋了很久,如今终于有机会说出口。
“我担心你,我想关心你,就像之前你对我一样,我甚至想成为你的家人。”
梁念诚攥紧方向盘,他盯着电子屏上的时间,距离上班还有半小时。又转头看疑惑不解的谢治群,心还是止不住地疼。
有些事或许被他的一厢情愿清减了。
从前他只希望善良的谢治群,理所应当拥有美满的人生,现在却存有要将这人占为己有的可怕念头,他渴求谢治群的生命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他何尝没想过,以谢治群平易近人的处事方式,一定给予过很多人恩惠,他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落难、无助、恰好又显得特别可怜的人罢了,他只是霸占一个可怜的优势。
但随着年岁与阅历的增长,这唯一的优势也不足为论,甚至转变为劣势。
他没有再能接触谢治群的弱小特质,他设想过自己的龌龊心思被揭发时,谢治群看他的眼神,也许是厌恶,也许是痛恨,也许是施舍。
但不管是何种,每一样都能将他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梁念诚收敛甚笃的情绪,对谢治群装出一个轻快的笑:“治群哥,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谢治群从没想到会有人对自己说这些话,更没想到这人会是梁念诚,那些话无疑是动人的,重重的心跳加速,几乎要冲出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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