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治群又把身量低了又低。
梁念诚眨巴眨巴眼,距离极近地看见从谢治群嘴里,飘出一束缱绻绵绵的白汽,正忙不迭向自己逼近,热腾腾的,汹得他脸红心跳。
这是来到这个镇上,第一次有人愿意靠近他,他心乱如麻地下时乱了阵脚,翕动着干涩的嘴唇,语无伦次:“不……不是的。”
“那是为什么啊?你这孩子,真奇怪,明明不久前骂那大爷的时候,还口齿清晰的。”谢治群的笑很自然,“现在话又说不利索了。”
梁念诚望着谢治群和善的面孔,眼眶不知怎的便湿润了。
这个人,真的太温柔了。
他一面想,一面手忙脚乱地尽力揩掉手上的脏污,枯黄的掌心和枯瘦的指尖长有些杏色的浅疤,那是他平日里在工地上,推水泥磨时,成年累月积下的旧伤。
在工地上,手上血痕密布都是家常便饭,白日黄沙漫天,尘土飞扬,他没有一刻不在卖力干活,赚着那绵薄的薪水,前不久二爷托人给他捎信儿,说是腿疼又犯了,梁念诚计划着领完工资,就给二爷买点镇上老中医的药膏,据说百试百灵。
但是话说回来,每日伤口混杂泥沙,戴着粗糙的手套搬砖,按着沉重的机械臂,忙碌不怠的工作节奏,令他无暇顾及手上这零星半点的刺痛,他十分恐惧会被隔三差五前来巡逻的工头刁难,目睹他懈怠的颓状,并以此为把柄,名正言顺地将他这个多余又无能的人驱赶。
工头早就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每临夜里,凉意渗人,总能将他两个掌心连鲜红的伤口,冻出闷痛的肿块,连皮带肉的哑疼,他有时熬不住,眼泪哗啦啦地流,卧在湿冷的床铺上睡不着觉,便兀自在黑灯瞎火中,偷偷地用温热的舌头抵住舔舐,温暖的口水汲过伤痕,将淤血和陷在裂缝里的细沙一点一点清除干净,这样做的效果,便是减轻些疼痛,方好入睡。
如此想来,自从来到这,梁念诚一直没有遇见温柔的人。
因为困厄难当,他一直都无能为力,生活平庸,他一直都是被欺压的那一方。
从来没有人没问过他好不好,从来到这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自己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只有这一刻,他在谢治群眼里看到了自己,让他感觉自己是存在的,活着的,终于不是一个死物。
“小孩?”
谢治群又笑了,但是没有嘲讽他的意思。
他闪烁其词地回道:“不是的,我没有不喜欢你摸我的脑袋,只是上面有虱子,很脏的。”说完他还自觉地退开一步,用手护住自己的头颅,眼睛垒满无辜,似乎写着不要靠近我。
谢治群哭笑不得,没料到是这个理由,他反其道而行之,仍旧不嫌弃地往前凑,极为亲昵地捏了捏梁念诚腮帮为数不多的二两肉,“没事,我不嫌弃。”
梁念诚沉溺这一刻的温情,黧黑的脸流露些粉色。但很快,他又记起他很少让人碰自己的身体,缘由是很多地方都不甚干净,面露难色,但一望到谢治群好看的眉眼,又冥冥生出些勇气。
这人太好了,我不用顾忌。
谢治群突然抬手摁梁念诚背后凸起的背脊,蹙眉,“真瘦,待会带你去吃顿好的。”
“啊?”梁念诚惊得两个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背后酥麻的电流感令他浑身不自然。
谢治群见怪不怪,勾出手指摸了摸梁念诚的鼻头,嘱咐道,“就这么定了,不过你得先在这等会儿,我去通个电话。”
旋即动身走进一间电话亭。
梁念诚好奇地抻脑袋窥探,但无奈什么也没瞧见,碰了碰自己的鼻尖,感到一丝微妙的幸福感。
彼时天空低沉,白云如漆,几只小猫狗聚众在一颗长势葳蕤的槐花树下嬉戏打闹。
梁念诚兴致盎然地在一旁观战。
他看见其中一只小黄狗俩爪子趴地,腰背挺直且端庄,三根白须从鼻翼左右分出延长,墨如曜石的瞳孔穿射出一股老谋深算的鞘光。
顿时看呆了眼,他鬼使神差地蹲下,如个蜗牛缓慢前移,探出手指往那狗尾巴攒握,啧叹手感甚好,软乎乎的,顺着光滑的尾骨和尾毛,毫无章法地揉捏。
那狗也好脾气,懒洋洋地眯起眼,嘴角慷慨地下抿,似乎很享受被这样对待,不恼也不叫,意气风发地搭着梁念诚破烂的鞋,懒散瘫下,短腿甩了一地黄土,本体的毛色被太阳晒得金灿灿,十分迷人。
于是便有了一人一狗看世界的旷景。梁念诚玩累了,便缩着腿根靠在树上,茫然地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身旁的青石巷上,传来几声你追我赶的嬉笑,脚丫子打在地上的水,发出连贯的“啪”声。几个中学生背着拖到屁股的书包,停在呆若木鸡的梁念诚面前指手画脚。
议论纷纷,嘴像炸开了门大炮噼里啪啦响。
“你看这傻子蹲在这看谁呢?”
“谁知道呢?”
“一看就是隔壁工地里,不学无术的下三滥,我妈说这些人不好好读书,才去工地推水泥。我们可别学他。”
“对,你看他的脸多黑,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梁念诚透过地上清透的水潭,看见皮肤黑沉的自己,顿时羞愧难当,中学生说的话再难听,但也是事实。
他无地自容地把头降得不能再低,转过脑袋,和那只憨态可掬的小黄狗对视,爱恋地抚摸它平滑的头顶,苦笑道:“你知道吗?我不是不想读书,只是没有办法。”
“我一直都没有办法。”
他长舒一口气,眼前突然出现一双皮鞋。
抬头一看,沙砾如雾凇,扬帆金色的麦浪儿。日头下的谢治群向他伸出手,堇色的光迷蒙了视野,他听到谢治群好听的笑声。
“小孩,还不起来吗,太阳光都要把你淹没了。”
梁念诚有些犹豫不决,将信将疑地伸出手,岂料还没碰到,谢治群就先一步抓住,要把他拉起来。
他一怔,没有拒绝,满怀期待地回握。
两人一高一低地行走在门庭若市的街道。
这一次梁念诚终于开心地笑了,将他淹没的从来不是太阳,而是会义无反顾伸出手的谢治群。
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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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治群领着他穿过人流纵横的街道。
路过的商贩老妇,脑袋上裹着个深蓝色的布巾,半蒙面,老态龙钟,显出细缝的眼,以及周边黑黄的皮肤,正吃力地推着沉重的推车,蹒跚前行,车上垒满色彩缤纷的果实。
彼时一名留着本该是白灰,却因劣质洗涤剂失灵而略显燥黄的杀马特发型,赫然亮出斑驳花臂,估摸有二十岁的男人。
正视若无睹地骑跨一辆形态飒爽的摩的,要从隔壁的臭水沟淌过,不出所料,车胎一碾水滩,便溅迸几股腥臭的污水,好巧不巧地黏附在黑色的轮胎上。
男人怨骂一声,结果一个轮滑,俯冲迎面撞至那商贩的推车,踯躅之间,几个黄色的橘子骨碌碌地从拥挤的车内,一路逃蹿至陆地。
那老妇虚虚地睨男人一眼,不敢吱声。
岂料男人目露冷光,轻蔑地“哼”一声,一脚把几个果子踩得稀巴烂。
老妇眼底一灰,忍气吞声,漠视男人的挑衅,瑟缩脑袋,老化的脊椎艰难地弯出一个卑微的弧度,探手要去拾那另外几个摔落的果实。
一旁的梁念诚看得直冒冷汗,想上前阻挠,可男人长得横眉竖眼,穷凶极恶,看上去十分好斗,他的胆子又变小,不敢贸然出手。
彼时男人许是觉得无趣,骂一句“这见鬼的人!比猪崽还能腾儿子!”,便驱车驰奔而去了。
他望见老妇躬身在各式各样的鞋海中穿行,用嶙峋的手摸地,像只难看的爬虫,眼眶不由得便湿了。
这令他怀念起从前最宠爱自己,但如今已天人永隔的二奶奶。
二奶奶是家中最德高望重的长辈,连喜怒无常的二爷爷也要对她容忍退让。
据说二奶奶年轻时是地主家的小姐,知书达理,学洋文的前度人士。
后来途径文革——那个人人都摇旗呐喊,义愤填膺,惯于党同伐异,高呼打破阶级口号的时代。
人人都似吃了兴奋剂般亢奋,基因刻上千篇一律的代码,讲的呼吁的,从始至终都是同一句话。
他们每日通常早出晚归,秉承一天只吃一个白面馒头的优良传统,威风凛凛地游街,要挨家挨户抽插异类分子,黄昏日暮时,就揪着倒霉地主家的脑袋耀武扬威,让地主窝囊地爬在黄土地上,从他们旷如苍穹的裤裆下穿过,再声势浩大地举行批斗会,炫耀自己所谓的功绩,赢得人民麻木的赞誉。
他们通常会忽然在某个时间段吆喝出一句响亮的口号,病态一般地要嗷嗷叫到声嘶力竭,自以为谁声高吭谁就高人一等,势必叫周遭闲杂人等的耳朵都遭殃。
纵然如此扰民,但依旧没有人作先锋,上前制止。
仿佛这片热闹是死的,是形同虚设的一道道人形立牌,他们唯一生动的反应便是回应那毫无头绪的口号。
“打倒阶级分子!抄地主家藏污纳垢的房子!”
在那些满脸鲜血,眸中空洞无物的地主们,其中就有二奶奶的父亲。
历经这次文革,二奶奶家道中落,她原是北京一所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因父母不堪受辱,双双卧轨自杀,家中几位年纪尚浅的兄长被迫举家搬迁至西南部的乡落,二奶奶也不得不辍学。
年轻貌美的二奶奶遇上当时还是“乡绅”的二爷爷,两人情投意合,便结为夫妻,在此处长久扎根,但这都是后来能口耳相传的事了。
二奶奶喜欢看书,通晓天文地理,儿时的梁念诚便在二奶奶的熏陶下耳濡目染,对那些光怪陆离的历史片段十分好奇,而这些关于文革时期的事情,自然也不会遗漏。
二奶奶待他很好。就连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名字,也是二奶奶起的。
念诚,目的便是告诫他一生对朋友要诚实,对家人要诚挚,对妻子更要服诚,忠贞不渝。
“小孩,你在看什么,怎么不走了。”谢治群的问话打断他的思绪。
他回过神,此时仍是害羞,谢治群的手比他大一圈,掌心的肉白白的,轻而易举便将他整只手完全包裹住。
他不敢轻举妄动,腼腆的面孔上红一刹,含糊其辞地回复:“不一定要请我吃饭的,我不饿的。还有……谢谢你刚刚帮我。”
谢治群只是笑了笑,抛砖引玉:“前面那家包子铺不错,我一个人吃太孤单,你不打算陪陪我吗?”
梁念诚忽然急促地“啊”一声。
彼时一枚果子滚落在摩肩擦踵的如织人流中,正被踢球似地接传,意料之外地停靠在梁念诚脚下。
心脏咯噔一声,他抬头瞟了谢治群一眼,遂垂手去捡。
起身时,胸膺已充斥有足够的勇气,他与谢治群相视一笑,说“好吧”。
随后胆大地拉着谢治群的手,未做任何解释,朝那名老妇走去。
谢治群倒也不意外,心领神会,目光捕捉至那枚果子,也甘愿被拉着。
只见这孩子携着自己的手,踱步至一位老妇前,将那枚果子送到那车上。
那老妇很吃惊,笑得合不拢嘴,在梁念诚军绿色的口袋里塞进几个橘子,一面夸“好孩子”。
梁念诚被夸得面红耳赤,拘谨地连续说十几个“谢谢”。
一旁的谢治群瞅见他黑乎乎的脖子上,起了片害臊的红潮,不自觉地对这孩子生出好感。
和老妇告别后,梁念诚摸着塞满了黄橙橙的大橘子的衣兜,忙不迭喜上眉梢。
他美滋滋地构想待会儿怎么将果子送给谢治群。
谢治群领他走进包子铺,排了十几人的队,才买好油条豆浆外加几个肉包子。
早餐店生意火爆,集结鱼龙混杂的人,绞成一团,已是座无虚席。
唯独能腾出的也就只有角落里那两个破落的座位。
梁念书拍掉落在衣服上的落灰,生怕给谢治群白洁的衬衫染上尘土。
谢治群坐下后,扬首看到仍夹着腿岿然不动的男孩,觉得奇怪,不明所以地挑眉,问:“怎么了,还不坐下?”
又补充:“你不喜欢在这吃?”
梁念诚当即大惊失色地摆摆手,现在也才七点半,昨夜工头催促赶工,他和一众工友兢兢业业赶完工,六点过半才缴械休憩。
路过工头的房门时,一震轰鸣的呼噜声震不绝于耳,就明悉工头肯定要像往常一般,睡至日上三竿才会醒来,所以时间是充裕的。
“不是的,我很喜欢的。”梁念诚坚定地道。
他又在心里说,有你在的地方,我都喜欢。
此念头一出,便屁颠屁颠地凑到谢治群身边,发乎情,止乎礼地从两人中撕出一条细小的空隙,期盼能再近一些。
谢治群递给他一碗豆浆和包子,梁念诚道谢,眼神掠过谢治群凸起,上下移动的性感喉结,登时心脏失衡地乱跳,慌张地啃起包子。
咬一口,浓郁褐色的汤汁便喷射进口腔,又烫又香,香得梁念诚用舌尖将口腔四壁扫荡一空。
谢治群吃饭的时候很安静,似一尊静默的玉像,和这样的人待一起,难免会自惭形秽,不由得模仿起这慢条斯理的吃法。
但梁念诚学很糟糕,他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小块。
瞧见谢治群色泽淡红的嘴唇,便想入非非地往那肉馅轻舔一口。
渐渐地,他看谢治群吃饭入了迷,忘记了自己置身嘈杂的饭店,忘了自己在吃什么,只一昧胡吃海塞,没过多久,他就着谢治群的脸,将桌上的吃食一扫而空。
谢治群看见小孩吃的这么开心,顿感欣慰。
他们吃完早餐,走出店外,柔和的霞光占据半边天,云卷云舒,麻雀惬意的立在电线杆子上,唤着,叫着。
唤醒了梁念诚昏昏沉沉的灵魂。
他有些舍不得,一方面因为即将要和谢治群分道扬镳,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也要回到工地上日复一日地劳作,墨守成规个猴年马月。
但转念一想,他们本就是两根注定不会交集的电线杆子,能偶然因为一些因素交集已经很难能可贵了。
他这样试图安慰自己。
可能谢治群温和的声音又再次打破他的冥想。
“小孩儿,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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