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动作很轻,对坐在梁念诚身后,开始高谈论阔,梁念诚则装聋作哑,闷在被窝中,从二人的谈话中捕捉到“糖业”二字,他记起谢治群就是在糖业公司上班。
当即精神抖擞,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我听俺们村长说,我是听说啊。”这人故意提高两度音量,还故弄玄虚地咳嗽两声,言辞裹挟些孤傲,似乎不乐意就这样轻率地告知。
另一人等得不耐烦,便临促:“你快说!别像个娘们磨磨叽叽的。”
这人才好整以暇地拉长声音,悠悠道:“最近省内通过了一个项目,有个香饽饽降临到我们这块鸟不拉屎的地了,据说是搞什么糖业兴起发展的,在沿山路段新建了一个工厂,招员工入职培训,考验合格就可以留下了,这厂子待遇不错,给你提供员工宿舍,还有伙食,这可比我们这钢筋水泥的伙计轻松多了。”
另一人听了情绪高涨,谄媚地附和道:“这是天上掉的馅饼啊,报名什么时候?”
“害,在镇上人民公园的公告栏上。”
工厂?
梁念成咬着拇指,背对两人在昏暗中睁开眼,乌蒙的眸发出稀疏的光。
他暗自掖好被子,继续听,对话被他一字不落地尽收耳底。
他并不清楚工厂是干什么的,但一想到那地方有谢治群,就有些难耐的触动,如若自己能在糖厂工作,岂不是能经常见到谢治群了,而且又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
他心中聒噪难平,一心想去一探究竟,了解事情全貌。
可他很快又自惭形秽起来,暗嘲自己太过痴心妄想,自不量力。
他一个藏在淤泥,一年四季都看不到光的人,怎么总想僭越阶级,去摘下夜空最美丽的星星呢?
他反复地扪心自问,彻夜难眠,黎明时郑重敲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他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去寻求任何靠近谢治群的可能。
梁念诚迷迷糊糊睡到三点半,就被帐篷外一震嘈杂轰鸣的喇叭音躁醒了,睡眼朦胧地从床榻爬下来,穿鞋,懒懒散散地套好衣服,刚跨出帐篷外。
一声刺耳的“哐啷”声便响彻云霄,朝他恶意地重击砸来,他摔在半湿半干瘪的废水泥堆内,头痛欲裂地指摸额头,知道这是起夜的工头又来作妖了。
脖颈徒然传来一道蛮横的力度,捏住肌群和血管,毫不费力地将他扔进一旁的施工地。
怒气冲冲地吼道:“就你睡的多!还不快给我干活!”
梁念诚掀开沉重的眼皮,前臂和膝盖因为撞到结实干涩的水泥块,蹭掉了一些零星的皮屑,渗出艳丽可怖的血丝。
他顾不上查看身体的伤和泥渍,只能忍气吞声,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向施工处,捞起铲子,插进泥沙,开启新一天的工作。
翌日一大早,梁念诚趁着休憩的空隙,火急火燎赶去人民公园。
清早的公告栏处很冷清,掀起风浪的只有几片萎黄的枯叶以及一行倨傲的黑水鸭,在池塘边沿,闲庭信步地踩泥鳅。
萧瑟的凉风习习,栏上正中间刊登一则来自糖厂的招聘信息,信息的头版还专门用黑色的记号笔匀粗,看上去一目了然。
梁念诚记性还不错,默默在脑中给面试的地址和对招聘人员的要求腾地儿,便离开了。
此时他的裤袋还揣着昨夜剩下的红薯,原想当早餐,可胃部仍有些发胀,算不上太饿,便拉紧裤腰带,留到下一顿。
今天他的心情还不错,打算逛几圈就回工地,但即便这般漫无目的地周游,也阴差阳错地来到隔几条街的写字楼下。
这座楼阁是一栋崭新的楼宇,四面墙刷的白茫茫,又高大又恢宏,有点欧洲建筑的风格。来往的行人多如繁星。
这次他没有太靠近写字楼的保安亭,远远地躲在一颗榕树下,这棵榕树细直,和梁念诚身形相类,能相互覆盖,他心无旁骛地巡视眼前络绎不绝的车水马龙,期盼心中的人出现。
可足足等一个小时,等到肚子发涽抗议,饿得两眼发昏,写字楼来往的行人变少,也没瞅见日思夜想的人的身影。
他有些气馁,意识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更何况他没有任何理由来这,但又私心地认为这并非是在浪费时间。
届时,一抹白色的身影从眼前掠过,他终于听见谢治群的声音,只不过不是对自己说的。
“下回去我家吧,我父母都想见见你。”
梁念诚穿着破洞的绿皮鞋,踩在湿漉漉的泥地中,寒凉从脚底上爬渗至天灵盖。
谢治群和一个女人有说有笑地并排走,他们聊得太过投机,以至于没留意一米开外,有个矮小的人,正用一种悲伤的眼神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女人身材纤细匀称,肤若凝脂,烫卷的大波浪乌黑顺滑,与出入写字楼的男女刻板的穿衣风格大为不同,超前地套上一件浓烈的红裙子,衬得皮肤雪白,更加招人,她生有一副姣好面容,和身旁玉树临风的谢治群极为登对。
女人就连随意撩起一绺头,发都如此知性温柔,梁念诚眼睛发了红,不敢再动。
他听见女人用娇羞的语气笑着回答:“知道了,又不是第一次了。”
第9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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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碎在地上四分五裂。
这棵榕树年事已高,陈旧粗糙的树皮蹭红了他的锁骨,滩留下些脏兮兮的泥屑。
他叩在树皮上轻声啜泣一会儿,便失魂落魄地逃离了。
他一面自恶地抹着眼泪,一面暗骂自己不争气,总掉些一文不值的眼泪,像谢治群这么优秀的人,有交往的人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就算没有,他一个男人,又能做什么呢?
两个男人是没有结果的,梁念诚。
他马虎地揩祛所有泪水,默默在心底重复这一句很多次。
正当他重整旗鼓,要离开时,保安亭的大爷喊了一声:“喂!小屁孩儿!”
梁念诚身体僵硬,有了前车之鉴,便没有回头,琢磨这不安好心的老头叫自己准没有好事,便抬腿要走。
大爷见梁念诚爱答不理,居然纡尊降贵地从他那安身立命的保安亭蹿出,苍老腐朽的残体登时敏捷地横亘在梁念诚面前,叫唤:“叫你怎么不应啊!小屁孩儿!”
梁念诚平视面前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犀利的鹰钩鼻略微扬起,昭示心高气傲的性格。
他想起大爷昨日不分青红皂白,污蔑自己的恶行,便捋直身体,引以为戒,不再低头望人,颇为不满,驳道:“我不是小屁孩儿。”
说完,他便昂首挺胸地要从大爷身旁离开,不愿和这人有过多交流。
大爷觉得这小孩儿和昨天相比,变了一副面孔。又急忙拦住他,倨傲的脸上平添几分诡异的谄媚,低声下气地恳求道“嘿嘿,不是就不是嘛!我有事找你帮忙。”
梁念诚大吃一惊,一脸狐疑的注视他:“帮忙?”
从头到脚将大爷打量一遍,十分不确切地道:“我这次没有靠近写字楼,你没有理由再污蔑我了。”
大爷满脸懊悔地拍了大腿一巴掌,“诶呦!上回是我不识好歹,有眼无珠,被猪油蒙蔽了心窍。小兄弟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向你道歉。”
听闻这声亲切的“小兄弟”,梁念诚毛骨悚然,喟叹这人嘴脸转变极快,时而红脸时而白脸,深谙这诡谲的处世之道。
他之前曾在工位上遇见过很多类似的人,只是从没近距离接触过,慷慨道:“昨天的事就算了,我不和您计较。”
他思来想去,望着大爷老态龙钟的脸,即使心有芥蒂,还是礼貌地问:“您有什么事,就说吧,我看我能帮上什么?”
大爷乐呵呵地从兜里掏出钱票子,递给梁念诚:“小兄弟,你帮我去隔壁的大洋零售店买包烟呗,你和老板说要最贵的,最好快点,待会我急用!剩下的零碎,就当犒劳你。”
梁念诚一头雾水地接过钱,大爷就气定闲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蹿回那简陋的保安亭,眼神目视前方,似乎在等什么人。
梁念诚握紧手中钞票,觉得跑腿儿这事无伤大雅,费不了多长时间。
五分钟后,来到大爷指定的零售店,他进门的那一刻,能敏锐地察觉到收银员炙热的目光,正衔他的后背紧盯不放。
超市的烟架一般陈列在收银台下方,梁念诚与陌生人沟通的能力乏善可陈。
他长这个年纪,头一次来店里买烟,不免头皮发麻,尤其是收银员是个肃穆沉沉的老阿姨,腿根就开始发软。
他暗示自己可以先打声招呼。欲言又止道:“您……您好。”
那阿姨裹着个红头巾,化着浓烈的妆,粗黑的眉毛,与过于厚重的粉,再加上年老色衰而扭曲变形的五官,整张脸姹紫嫣红,看上去就有些“妖魔鬼怪”的怵感。
耳垂上招摇地挂着个金光熠熠的金耳环,扑面而来的铜臭味儿。
她上扬了一侧眉弓,夹着一股浓重的闽南味的口音问道:“小兄弟,你要点什么?”
没有意料之中的漠然感,梁念诚觉得这位老阿姨面善许多。
他答:“老板,我想要一包烟,最贵的那种,可以吗?”
还伸出一根手指,眼巴巴地盯着,似乎他不是顾客,这位老板才是。
女人觉得这小孩儿挺可爱,黑黑的皮肤,小小的脸,缀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尽管穿着朴素,但也好歹收拾得干净体面,破洞的上衣也懂得用另一块布补上。
与那些平日来店里收保护费的三教九流有云泥之别。
虽然不知道这样的孩子怎么会来买烟,但她还是客气地隔着玻璃,耐心地指出几种烟介绍:“有,小兄弟,这几个牌子都不错,价格也参差不齐,就看你选哪个了。”
梁念诚呆若木鸡地从另一盒跳到另一盒,他半天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要挑哪一个,咬咬牙,随手指了一个红色牌子的,“这个吧。”
“小兄弟,真有眼光,星峰企业的大老板,每回路过我这,都喜欢买这个牌子的。”
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梁念诚,替他取出烟,接过那张因揉捏而变得皱巴巴的钞票,找零。
梁念诚抓着所剩不多的零钱和烟,羞怯地红了脖子,和女人道了句“谢谢”。
正想转身离开。
女人突然对着他的背后热络地喊了句:“哟,小谢,今天怎么也来了。”
“嗯,刘阿姨早上好,小锦想吃点零嘴儿,非让我来您这买点牛肉干。”
一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梁念诚攒烟盒的手抖了抖,下意识地想逃跑,却又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直至谢治群惊讶地叫住他的名字,才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无所适从地抬起头。
顷刻间,那些不堪的、嫉妒的、悲伤的、焦灼的负面情绪兵临城下,再次将他形神一一倾覆。
小锦?是刚才的女人吗?他心中的悲叹声比呼吸声还大。
“念诚,你怎么在这儿?”
谢治群说完这句话,就看到梁念诚手上的烟,怔了怔,面前的小孩一脸挫败,灰扑扑的小脸蛋仿佛暗沉下去,翳上一层可怜兮兮的劲儿,眼神东张西望,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在为手上的烟找理由辩解。
刘阿姨讶异地盯着他们俩:“诶,你们认识啊。”
谢治群抬头说“是。”
旋即又看向踌躇不决的梁念诚。
“我……”梁念诚语无伦次,露出为难的表情,我该说什么好呢。
左思右想,他像个傻子一样把烟藏在背后,继续说:“我帮人买点东西。”
随后别扭地抽离眼神。
“哦,原来是这样啊。”
谢治群未追问,手指置在烟架上的玻璃罩,若有所思地敲踏,发出迭迭闷响。
而这“嗒嗒”声一声不漏地传遍梁念诚耳朵内,尤为刺耳。
谢治群漫不经心的语气与依旧和蔼可亲的面容相矛盾,似已经看破他的窘迫,令他如芒刺背,暂且找不到一个妥当的说辞,继续将话题进行下去,他的心冷了半截,杵在原地不动。
糟了,谢治群会不会误会我?
他满眼悔恨地望手里的烟,如履薄冰。
谢治群先打破僵局,揉了揉梁念诚乱轰轰的脑门,和风细雨地唤道:“梁念诚?”
“谢治群?”梁念诚被自己脱口而出的称谓噎住,眼神和身子战战兢兢地瑟缩,稍过几秒,很笨拙地改口:“治群哥,我先走了。”
“梁念诚。”谢治群这次直接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他,没有笑,眼神疏离,似乎生气了。
梁念诚仰视面前的人,之前都是俯身和自己说话的,差点忘记他比我高这么多了。
怯懦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没有。”
谢治群抿嘴,面无表情地摇头,今天的小孩儿给他感觉太奇怪,反复追溯之前相处的氛围,纳闷自己也没有得罪的地方吧。
梁念诚欲哭无泪,“那我……”
算了,小孩儿生气一向都没有理由,哄哄就好了。
谢治群打断,语气幼稚无比:“可是我想请你吃雪糕。”
留意梁念诚欲言又止张合的嘴唇,斩钉截铁道:“我带你去看看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未等回复,他兀自牵起梁念诚的小手,向店铺深处走去。
梁念诚的整片耳根一无是处地皆被红海淹没了。
身后传来刘阿姨亲切的问候:“小谢,你不先挑挑牛肉干吗,你看看你要大份还是小份的。”
谢治群冲身后摆摆手,倜傥不羁地吆喝:“不着急,我带小孩去买吃的先。”
梁念诚听到这声亲昵的“小孩”,心中和吃了蜜一样甜。
他乖乖仰视眼前高大的背影,脚步也紧紧抓住。
两人来到冰柜前,谢治群问他意见:“你喜欢哪一个口味的?”
梁念诚吃甜食的机会不多,这会儿欣喜若狂地对冰柜胡乱指了一个,谢治群轻笑一声,纤长的手指捞出两块雪糕,分出一块给梁念诚,但是梁念诚没敢接,面红耳赤地支支吾吾道:“你……你把你手上那个也给我吧,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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