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门外传来亮仔与工友交谈的声音。
“回来了,你怎么最近晚上老出去。”
“工地有点闷,出去透透气。”
“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夜路黑,不小心撞树上了。”
梁念诚听这蹩脚的借口,心里不是滋味,起身从帐篷走出去,正好与亮仔碰面,他看见亮仔脸颊的伤口,踌躇不前,想说什么又如鲠在喉。
亮仔也注意到梁念诚忸怩的作态,奇怪地瞪他一眼,斥道:“看什么看!我脸上有钱眼吗!”
“对人孩子大呼小叫什么呢!”老大哥巴子抬手拍了一下亮仔的脑袋,但见到他脸上伤痕累累,不由得震惊:“你快去收拾脸上的伤口,这像什么样子。”
亮仔平时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遇到比他年长有话语权的巴子立马萎缩不前了,脸上狰狞的表情立马消失,一瘸一拐地从梁念诚身上路过。
梁念诚紧盯亮仔极其不协调的走姿,这人屁股档上有道惨红的血迹,不必细想便知那是什么,臊红一整张脸。
他匆忙和巴子道谢后,扭身回到帐篷,翻看行李囊,搜罗出一瓶药膏,从容不迫地向亮仔的床位走去。
亮仔看到脚底生风的梁念诚过来,以为是要找自己算账,即使青着眼,面上肿胀难忍,腥咸的眼泪哗哗流下,混淆视野,但也不怂,阴阳怪气道:“怎么,你想和我干一架。”
梁念诚视线划过亮仔面颊上惨不忍睹的血痕,于心不忍道:“这个给你。”
说罢,他将药膏递过去,好言好语地补充:“之前我二爷摔伤,就是用这个药膏,不出几天伤口就能愈合,你也试试吧。”
亮仔一怔,眼中划过一丝惊诧,他歪起一边肿胀的嘴巴,拧巴地别过脑袋,血从眉骨流下,洇红了大半张脸,像只叼肉骨头的丑狗,稍过片刻,又扭过头看梁念诚,仰起半张脸,将信将疑:“真的?”
梁念诚信誓旦旦道:“真的,不骗你。”
亮仔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将药罐握在掌心,倔强的眉眼稍有动容,但不知是自嘲还是感激,须臾后,他对梁念诚嗤道:“你这人,真是奇怪。”
梁念诚没回复,只是淡淡地扫过一眼亮仔裤子上的血渍,又淡淡地说:“记得处理腿上的伤口,我不打扰你了,先走了。”
亮仔面色一僵。
待他来到门口,亮仔又叫住他,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对他说了声“谢谢”。
梁念诚对亮仔点头,回到了床位。
但脑子里仍旧一团糟,亮仔和那个男人苟合的画面仍在他脑海中,久久挥散不去,这令梁念心头萦绕一股强烈的罪恶感。
这是他们的事,他们的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梁念诚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认为自己虚伪至极,便打算做别的事转移注意力,以来抵消这些不堪入目的记忆。
他从床底捞出一个麻袋,里面装着三月前从乡下拖来的行李,从陈旧的衣物中精挑细选,空气中弥漫着股衣服自带的朽木味。
梁念诚对此习以为常,不厌其烦地一件件叠好,堆在一旁。
一个工友进来看见他这幅样子,觉得新奇,津津乐道:“念诚,干嘛呢?”
梁念诚态度认真,头也没回,言简意赅道:“挑衣服。”
工友瞅了眼床上这堆破布,忍俊不禁:“就你这些衣服,还有什么好挑的。”
走过去抓了把梁念诚的肩膀,眉飞色舞,询问:“你不会是要去见相好的吧。”
梁念诚神情一凝,没回答,选出一件发黄的白色长衫和黑色裤子,尽管材质简陋,但总体看上去还算干净体面,呢喃:“找到了。”
他扭过头,笑眯眯回答工友的问题:“没什么,只是想看看。”
工友见他这神神秘秘的模样,耸耸肩,不再询问。
收拾一会儿,工友们陆续回来了。
众人皆褪去一身疲倦,躺在床上休憩,梁念诚也不例外,他望着置在床头,叠放整齐的衣服,想起明日与谢治群的约定,就心花怒放,不知不觉中,他的意识如涓涓细流汇入了遥远的梦乡。
这天晚上,他梦见自己身处一片金色的沙滩,白色的鸥鸟从墨蓝色的天空呼啸而过,黑色的海平面波光粼粼,金色的夕阳影影绰绰地倒映在天与海接壤的边界。
他握着一个人的手,正漫无目地地游走在海湾。
直至身旁的人叫住他的姓名,他回过头,才发现这人是谢治群。
梦中的谢治群依旧温柔,依旧美好。
“梁念诚,你喜欢我吗?”
尽管这只是个梦,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羞怯,看着谢治群点点头。
他还没大胆到能对谢治群说出“喜欢”二字,无论是现实还是梦中。
“有多喜欢?”
这可难倒梁念诚了,他没考究过谢治群在自己心中的感情份量,所以只是诚挚地看着心爱的人道:“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想要,我都可以给你。”
因为他能付出的,也只有自己。
谢治群面色如常,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他突然松开手,面若冰霜,似一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对梁念诚宣判死刑。
“可我不想要。”
“梁念诚,你真恶心,我怎么可能会喜欢男人,你怎么敢来喜欢我。”
第12章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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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啊!快来人!都他妈别睡了!”
梁念诚是被一记急促的嘶吼声吵醒的,猝然掀开沉重的眼皮,就嗅到空气中一股潮湿的泥水味。
帐篷外雷声震震,豆大的雨点如兵刃,剧烈地击打在薄薄的帐篷纸上,讨伐似地四面楚歌,“啪啪啪”毫无章法地鸣乐,地动山摇,床褥亦岌岌可危,正咯吱咯吱地一通唬叫。
他料感大事不妙,从床板一跃而起,蹿出帐篷外,遂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黄色的泥水平面约莫半米高,殃及到任何接触土地的物品,周遭低矮的桌柜一律被浸泡,多亏他的床比水平面略高一些,才免遭劫难。
他尝试着伸出脚下沉水面,若浮游生物般漫无目的地寻摸,鞋已不见踪影,不知被冲到哪个犄角旮旯了。
算了,不要了。
梁念诚干脆赤脚陷进水中,踩着悬空的泥土,向外走去。
外边的境况更是鸡飞狗跳,乱上加乱。
一片乌泱泱的黄河湍急险恶,如打了激素的洪水猛兽,涨势惊人。
一夜之间,凭借疾风骤雨、狂风大作两大高手间的你死我活的斗伐,吞没了还未修葺完全的楼盘底部。
一颗颗扎根土地的榕树仿若壮士断臂,被削去首级,十分惨烈,粗粝的树干如孤儿漂浮在黄泥水面,所有帐篷都被压低了身高,露出难看的褶皱。
这惨痛的教训叫一个个身体健壮如牛、四肢发达的男人褪去了上衣,光膀子在狂虐的大雨、凌厉的大风中手忙脚乱,面目狰狞。
身材肥壮的工头也不例外,吓得一会儿面色铁青,一会儿煞白,六神无主地像个胖头鱼浮露水面。
亮仔也被这阵仗唬得惊慌失措,晕头转向,他看到梁念诚,一把冲过去,抵死揪住这人的手臂。
梁念诚见状,也把手搭在亮仔肩膀上,两人就这样勾肩搭背,在剑雨中互相搀扶前行。
风似得了狂躁症,有了人性中的邪念,比一切都要迅猛,都要恶毒,不一会儿亮仔的眼睛被疾风刮得通红,咬牙切齿地嘶叫:“真是见了鬼了!来这几年了!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梁念诚的双目也被刺得疼痛难忍,哑声夹杂撕吼问道:“水怎么会涨这么高?”
遂一脸忧心忡忡地扫视那些浸泡在水中的建筑地基,不忍直视道:“再这样下去,楼盘都要被泡烂了!得赶快想办法吧这些水排掉!”
亮仔闭上眼,绝望涌上心头,回道:“谁叫我们工地在吴塘区附近!这里的排水系统差得要命!有什么办法!”
梁念诚撸起袖子,心想,这种由于极端天气引起的突发水灾,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前年在村里也曾遇见过这种情况。
当时他们的处理方法就是寻觅一条疏通水流的渠道。
对了!渠道!
他想起附近的一家与工地接轨的造纸厂,那有一条通往运河的水沟,只不过前些日子造纸厂倒闭,这条水沟也随之荒置,关闭了阀门。
“我知道了!”
亮仔:“你想到办法了!”
梁念诚点头,大手一挥,抓起一根粗细均匀的树干,对一旁懵懂的亮仔道:“你招呼大家各自找铲子和水桶,待会去造纸厂会合,我们把那条关掉的水阀打通。”
亮仔惊喜地亮起双目,响亮地答:“好!”
梁念诚朝他点头,旋即拄着树干,步履蹒跚地艰难行走在滚滚洪水中。
他所行进的每一步都极为沉重,双腿恍若在泥水里搅和,每一次抬腿都能勾起一层厚重的沙石。
行进五分钟,他终于来到造纸厂的排放区域。
眼底一片黄色的汪洋大海,他强忍腐臭的废水味,俯面探视水底,双手在污泥中摸索,只不过寻找的过程险阻,似被臭气熏掉了嗅觉。
历经千辛万苦,泪水糊满一脸,他终于在一处铁栏杆摸到一块类似阀门的开关,当即倾尽全力一扭,一声轰鸣潺潺的气流声乍响,掀起水的暴怒,污泥附耳鱼贯而入,流争先恐后地涌进同一个漩涡。
身后传来众人的呼喊声,他回过头,喜出望外,是亮仔和工友们。
这些人无一不用一种瞻仰英雄的目光注视着,在雨中无比瘦弱,却用上整个身体支撑,竭尽全力的少年,这个少年的身形在他们眼中一下子突然高大起来。
梁念诚拼尽全力,压着嗓子喊道:“都别愣着了!快来帮忙!”
众人丢失的魂魄这才回窍,一个个纷纷扬扬、你追我赶地支起铲子开始铲水。
亮仔扑到梁念诚面前,帮忙固定住阀门,此时他对梁念诚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顶礼膜拜,称赞的话势如破竹:“可以啊你,大场面能支楞大家!”
梁念诚谦逊地笑了笑。
这项艰难的疏通管道的工作,从早上五点半,通过众人的勠力同心,持续到下午的六点半才划上句号,污水不断地被排空,鸟尽弓藏。
事后,大家都想找最大的功臣高歌称颂,寻遍四周,却发现这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此时的梁念诚在赶往距离工地五公里以外的写字楼的路上。
他一边责备自己居然爽约,一面谩骂这变幻莫测的天气来的时机,惶恐自己抵达那时谢治群已经负气离开。
他还在吗?
他会不会觉得我不守时?
会不会因此生我的气?
他回忆起昨夜那个非比寻常的梦,以往良善的谢治群用最平和的语气抨击自己。
“可是我不想要,梁念诚,你真恶心,我不可能喜欢男人。”
他的脚步就愈发难迈开。
其间,他路过先前曾和谢治群偶然相遇的零售店,透明的玻璃照映出他狼狈不堪的惨状,肮脏的污泥如狗皮膏药一样,死乞白赖地挂在他衣服各处,恶臭熏天,脸上更不用说,被厚厚的泥土黏附,已描摹不清五官。
彼时一名五六岁的男童和母亲一看到他,惊讶地指着他道:“妈妈,你看,山里的野人出现了。”
那名母亲连忙惊恐地捂住男孩的嘴巴,用看待垃圾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别说了,这人不是好人,别让他听到。”
梁念诚头一次露出阴恻的目光,朝那对母子刺了一眼,这对母子即刻被吓得落荒而逃。
随后将头压得极低,仿佛割断了脖子,头颅能轻而易举地掉落在地,砸个粉碎,砸个脑浆迸射。
他的自卑如被巨浪掀翻的船舵,一头扎进苦海所剩无几。
他鄙夷地加快步伐,自欺欺人地安抚自己。
没事的,梁念诚,你现在只想见到谢治群,只要他还没离开。
他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余晖褪去,最后的一抹夕阳,心中苍凉无比。
当他来到日思夜想的写字楼下时,铁皮阀门已紧闭,没有什么人在了。
他这才失去了全部力气,蹲在地上,头颅埋进腿弯,难过、挫败、失望、自责这些情绪皆寸血寸肉,揉进他的骨缝中,泪水止不住地下落,冲淡赤脚上的淤泥。
他克制地哽咽,那些曾经欺盼的美好仿佛都化为泡影。
他又是独自在悬崖上,仰望那不可触及的月光。
届时,一双熟悉的皮鞋步入视野,一道甘冽的嗓音响起。
“梁念诚,你在这干嘛?”
他错愕地抬头,哭的很丑,居然看到一脸迷惘的谢治群。
他一边紧巴巴地抽泣,一边抹眼泪道:“你……你还在?”
谢治群从没看见过任何一个人,像梁念诚哭得这般凶,身上的衣服脏透了,两行眼泪哗哗流,看上去楚楚可怜。
他对梁念诚生出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其中掺杂了许多情绪,有心疼,也有自责。
自责他刚刚为什么不多等一会儿,明明宿舍就在附近,不着急回去的,如果他能再耐心一点,等久一些,这小孩儿兴许就不会哭得这么凶了吧。
这么想来,谢治群觉得自己真是太混蛋了。
与之并驱的,还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仿佛代表遥远的距离,又代表未知的未来。
就是无论自己走多远,只要他一声下令,梁念诚就会冲破时空、地点的隔阂,不顾一切来到自己身边。
“我五分钟前还在这,但是想这么晚了,你应该不会来了。就打道回宿舍了。”
“后来我碰到零售店的刘阿姨,她说看到和我之前待在一起的小孩,我思来想去,能和我待在一起的小孩还能有谁,所以我又回来了。”
谢治群直接伸出手,在梁念诚脏污的脸上,神色严肃地揩去泪水,“梁念诚,别哭了好吗,你这样太招我心疼了。”
梁念诚瞠目结舌,瞟到谢治群白皙手背上的一抹灰,果真不哭了,但眼里还是擒满亮晶晶的泪水。
一边切诺一边发出哽咽的哭音:“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昨晚雨……雨下太大了,工地的排水系统出……出故障,所以楼盘都被淹……淹没了,我今天一直在处理,抽不开身,没想到会拖到这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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