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永远都是独自一人。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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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显诚觉得喉咙里堵了一块什么东西,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他问:“大过年的,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许端君笑笑说:“你管我——”
话音未落,胃里翻江倒海,他捂着嘴,飞快地跑到卫生间抱着马桶吐了。
赵显诚静静站在门口,等他吐舒坦了,才把他扶起来。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谁也没有说话。夜已经深了,纷纷扬扬的雪将停未停,室内暖气充足,叫人昏昏欲睡。
赵显诚心中焦灼,不顾场合,掏出烟盒,问:“抽吗?”
“嗯哼。”许端君懒懒地回应,从沙发缝里掏出了一个打火机。
赵显诚:……
看起来是个坐冷板凳的苦行僧,但是抽烟喝酒样样熟练。
“去北京的事定了?”
“年后去面试。”
“为什么要跑这么远,戏剧学院不好吗?”
话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读书人的追求,他也不是不懂。追求真理当然是好事,但不远万里,孤苦伶仃,那未免也太可怜了。
如果许端君去了北京,很快就会有新的交际圈。现在的一切再次归零,又回到了从前那般生疏的状态。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令人气闷的夏天。
然而许端君只是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赵显诚以为他睡着了,伸手推推他的肩膀,黑暗中突然响起他的哭腔:“都很好,但我不想去北京。”
“一个人真的太苦了,太苦了,我受够了……”
也许是因为醉了,他哭得没有章法,呜咽声断断续续,喉咙里含糊不清,似乎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痛苦。
“不想去,你不知道要讲的?”
“吕老师对我如兄如父,我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总是在说别人,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
赵显诚心中郁结,他霍然站起,声调也提高了:“许端君,你永远都是这样,什么时候才能改变啊?读了十几年圣贤书,你连自己的真心话都不会说吗?如果真的无怨无悔,又何必在这里哭哭啼啼!”
“我——”他喉中哽咽,说不出反驳的话,两行泪挂在脸上。
赵显诚心生悔意,这双哀怨的眼睛简直叫他心碎。伤害他并不是自己的本意,他只是恼他言不由衷。他手足无措,在黑暗中摸索着,四处寻找给他擦脸的纸巾。
许端君怔怔地看着赵显诚慌忙的背影,酒精让他的脑袋含混如浆糊,使他无法判断赵显诚行为的意图。他怕他恼了自己,怕他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所以他也歪歪倒倒地站起来,跟了过去,一下子从背后抱住了赵显诚。
他呜咽着,像小孩子一样撒娇:“不要走,你不要走。”
温热的眼泪很快浸湿了赵显诚的衬衫,那双手也醉了,有气无力地环着自己的腰。
鼻息也热了,赵显诚才发现自己心跳得很快。他微微低头,带着点私心,握住了那双手,轻声安慰道:“好好好,我不走。”
许端君黏人得厉害,赵显诚从未见过他这样子,只好任由他挂在自己的背上。
但毕竟是成年男子的体格,赵显诚很快感到身上沉重,不得不开口提醒他:“许端君,你——”
那人脑袋一歪,竟然伏在他背上睡着了。
赵显诚:……
该说是他心眼太多还是没心没肺呢。
他默默叹了口气,不得不把许端君挪到卧室,掖好被子。
许端君喝得足够多,腾挪了这么一阵也没有醒,只是嘟囔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去。
赵显诚在他旁边坐下,环视四周,卧室里空间不大,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那桌面上堆着许多书籍,还有些论文材料。
客厅里响起了许端君的手机消息提示音,赵显诚起身过去,想帮他把手机拿到卧室。他的手一碰,才发现原来那是两个手机,主力机下面压着个陈旧的果六。屏幕上横着长长的裂痕,没有插电话卡,甚至也没有密码锁,应该是许久没用过,消息栏只有一长串的邮件提醒。
赵显诚发誓,他并非有意窥探别人的隐私。视线堪堪擦过屏幕,内容便一览无余。那些邮件甚至还带着整齐的编号,“给无可慰藉之人以慰藉659”
“给无可慰藉之人以慰藉658”
“给无可慰藉之人以慰藉657”
而每一封邮件的抬头,分明写着他的名字。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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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赵显诚,你好吗?今天是我高考放榜的日子,成绩还算不错,许叔送了我这只手机,祝贺我高考成功。我兴冲冲地保存了亲友们的联系方式,又想到了你。无法联系上你真是遗憾。一千天早已过去,我仍会想起你。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
*
“亲爱的赵显诚,你好吗?我来到了新学校,与大家相处融洽。昨天发生了一件小事:室友A吃泡面没有收拾引来了小强,室友B跟他理论卫生问题,A冷笑了一声说小强爬墙觅食是它的天性与我何干,可把B气得够呛。哈哈,这事虽然是他的不对,但我觉得他这句话还有点风骨。
对了,我遇到了一位十分有趣的老师,他从香港归来,会讲几句粤语。今日讲到《围城》,还轻浮地模仿一句‘霖死你了’,把大家都逗笑了。其实,表达喜欢,一句‘我好钟意你’就够了。”
*
“亲爱的赵显诚,你好吗?最近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对所有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上课无法集中注意力,作业也写不出来。昨天在医院待了一个下午,做了很多检查。医生说我可能得了抑郁症。”
……
“已经连续很多天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梦里总有鬼魂在缠着我,耳边时不时出现一些奇怪的声音,我必须醒着才不那么害怕。因为缺觉和服药的关系,每天昏昏沉沉,觉得自己像一块干掉的抹布,丑陋而虚弱。”
*
“赵显诚,我在X镇戏剧节遇到了一个人,他是戏剧学院表演系的毕业生。在舞台上看到他的时候,我莫名想到了你。当然,你们的模样并不相像。也许是他演的角色,他表现的状态,像我幻想中你长大成人后的样子。
与他相拥的时候,我又想到了你。这样可耻吗?这样是不忠吗?我不知道。”
*
“12月18日,服用了药物之后,仍然无法入睡。我起来吃了一杯牛奶,一碗燕麦,一碗针菜汤。最近似乎症状有所加重,陷入抑郁的状态时,悲观绝望、幽闭恐惧、注意力涣散、偏头痛、胃痛……样样都令我煎熬。
医生叫我多多记录,他说这对我有好处。无法,我只好坐起来读剧本。《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是奥尼尔的遗作。奥尼尔是如此擅长制造痛苦,这一切仿佛降临在我身上,使我不得不读几页就要停下来缓一缓。剧本中家庭成员之间强烈的恨与无法舍弃的爱,反复撕扯着作为读者的我。迷雾重重,这段旅程令人疲惫,天亮以后何去何从?只能不断重复又重复,因为他们是家人。
我掩卷而息,望着外面沉沉的天,很快又是一个崭新的黎明了。突然眼前一片空白,四肢开始失去知觉,不听使唤。我动弹不得,口涎四溢,但是我的意识是清醒的。
直到白昼彻底来临,我的身体终于苏醒了。这种无能为力令我难堪,不禁如婴孩般嚎啕起来。”
*
“赵显诚,你好吗?今天我又在礼堂见到了吕老师,他来我们学校开讲座,也许是因为我的问题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让我把作品给他看看。会后,我把剧本和论文交给他,他浏览之后问了我一些问题,我有点紧张,回答得磕磕绊绊。不过他的表情看起来还算满意,应该是觉得我回答得不错,又问我有没有兴趣考他们学校的研究生。
我从这句话里听到了他对我的肯定,我很高兴,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
“赵显诚,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财富名声?是为了追求真理?还是只想家庭和睦幸福美满?我一直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今年暑假,我回家短暂地住了几天。妹妹明年高考,全家人甚至要到佛寺去,但求菩萨保佑。佛寺里游客信众很多,人来人往的,我也有样学样地点了一炷香,站在佛前。那座金身巨大,佛面隐藏在横梁之间,非下跪不能看见。身边的人嗫嚅着,念念有词,我心想万众心愿,您能忙得过来吗。偷偷仰头张望,突然看见菩萨低眉,眼里尽是慈悲,好像在耐心等待我诉说一般。我心头大震,不禁膝盖一软,也跪下了。
要说心愿,我亦无心愿。能做到的,我全力以赴去实现。做不到的,深知那是妄想,便也不用许愿了。
但或许人总是要有所相信的,即使是相信村庄山头上的积雪,也不至于惶惶度日。我偶尔会想起自己的故乡,想起紫蓝色的晚霞,想起儿时玩伴,想起双脚荡在溪流里的凉意。病症减轻后,我难得地感受到了一种平静,在图书馆,在湖边,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听到翻书的声音,都觉得平静。后来我又在很多地方寻找这种平静,白鹭坡,岸边的公园,甚至在飞机上,云层与云层之间。
奈何情意难耐,总是在各种各样的场景里想到你。我永远也忘不了少年时的那一幕,你在房间里弹琴,我躺在沙发上看书。你不知道的,我当时心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认识你是人生中最幸运的事之一,这辈子没办法不喜欢你。我什么都没有,但至少它是可以让我带到墓地里去的。”
……
密密麻麻的文字,编织了一张无形的网,把赵显诚的心脏绞紧。他不敢用力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它切成千百块。
在加国漫长的冬季,他也曾读过一本罗曼蒂克小说。男女主人公在年少时相遇,此后一生纠缠。女主身殒后,男主很快也随之死去。他们的墓碑挨在一起,也许牧童在山谷上散步的时候还能看到他们俩的魂影。赵显诚被这种宿命感与浪漫所震慑,他想,现实世界是否也存在这种热烈的不讲条件的爱呢。
凌晨五点,天将亮,远远能听见鸟的啼鸣。陈旧的手机停电关机,赵显诚坐在床边,看见许端君沉沉睡着。他的表情平静安宁,无悲无苦,今夜无梦罢?
他回溯记忆,从那个猝不及防地分别的夏天开始想象。如果他们一同长大,会是什么样?会在什么时候喜欢上彼此?会不会相隔太平洋也要彼此挂念,会不会隔着越洋电话也要庆祝每一个重要的日子,会不会即使困难重重也不舍得放开手,然后一步一步成为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但是他睁开眼,这些想象统统消失不存在,十年分隔无可奈何,相逢如此短暂,眼看着又要再次离去了。
赵显诚把冒着胡渣的下巴搁在那人的手上,心脏开始下坠。
他想,如果许端君肯伸手问他要些什么,他会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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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了,终于写到了,可把我给憋得(深呼吸…)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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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端君睁开眼睛,外头已经是天光大亮,日上三竿了。他缓慢起身,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回想自己是怎么挪到床上的。有些宿醉,脑袋胀痛,沉思无果,下床,踱步去客厅找水喝。
赫然看见赵显诚睡在他的沙发上。
他心中一惊,这下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赵显诚睡得并不安稳,听见脚步声靠近,猛然睁开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许端君清清嗓子,故作轻松道:“好巧,你怎么在这里?”
赵显诚:……
看来喝酒确实害人。
他坐起来,整理自己的衣领,笑道:“你昨天喝得烂醉,给我打电话哭得一塌糊涂,我不放心就过来照顾你呗。”
许端君脸上涨红,支支吾吾道:“我那样了吗……”
“是啊,挂在我身上,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呢。”
许端君的脸更红了,傻愣着像只呆乌龟,张嘴无言:“啊……”。
赵显诚没想到孩子这么好骗,心里暗笑。他站起来去卫生间想洗把脸,又问道:“你刮胡刀呢,借我用下呗。”
“?”
“胡子长出来了。”他从洗手间探出头,下巴冒出青灰色,莫名的性感。
许端君移开了眼睛,说:“我又不用天天刮胡子,这不才刚搬家,找不着了。”
赵显诚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他一眼,笑道:“算了,那就这样吧。”
洗漱完毕,两人到楼下吃早餐。
赵显诚:“什么时候去北京考试?”
许端君:“下个月15号。”
他打开手机看了看日历,又问:“到时候怎么过去?要不要我送你?”
许端君:“赵总日理万机,哪能劳烦你呐。我自己过去得了。”
赵显诚瞪了他一眼,说道:“别这么叫我,你就当打个滴滴呗。”
许端君腹诽道我没见过开保时捷的滴滴司机。他看赵显诚态度坚决,也不好再推辞了。
赵显诚看着他低眉模样,心想,他既然要追求真理,那便去吧。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想见总能见到。博士毕业总会回来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但以后又是什么光景呢?
·
两周后。
许端君订了下午三点的航班,赵显诚中午下班就赶过来接他了。此行大约8天,但他嫌带行李麻烦,只用了一个20寸的小箱子。
一上车,赵显诚就把带着余温的咖啡递给他,是带着浓重巧克力味的摩卡。
这段车程大约40分钟,许端君左顾右盼,问道:“司机大哥,给听歌吗?”
赵显诚打开蓝牙,笑道:“也别真把我当成滴滴司机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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