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的前一天,他想到了赵显诚。多日不见,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家?他真想跟他说说话,不,即使什么也不说,两个人静静坐着也可以。
他的脚步越来越急,他想见他。
来到熟悉的宅邸前,然而今日没有琴声,建筑物在风中安静矗立。
开门的是兰姨,她看见他,和善笑笑,说道:“找小诚吗?他去新学校参加夏令营啦!天这么热,你要不要进来喝口水?”
他摇摇头,声音开始飘忽:“不了,谢谢阿姨。我先回去了。”
在末伏天的烈日里,他一直走着,仿佛也感受不到脚下的灼热。热汗从额头流下,竟叫他打战。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在湖面戏水的天鹅,直到晚霞铺满了整片天幕。
日升日落,一切如旧,一切如常。
他站起身来,长时间枯坐让他的腿麻了。晒得发烫的水泥地,炙烤着他的鞋底和脚踝。
他跑了起来,眼泪砸在地面上,很快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个喜怒无常的母亲,又开始絮絮叨叨了。她说了一连串漫不经心的话,也许别人根本没有在听,但她不在乎。
“你说,”他一开口便是哽咽,“我的母亲憎厌我到这种程度,我还能怎么样呢?”
昏暗的客厅里,唯有电影闪烁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让那两行泪看起来尤其惊心。
“我刚刚失去了一位至亲,然而并没有人来安慰我。对于我那些反常的言行,他们也不在意,只是迫不及待地想抛弃我,把我甩开。”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和从前的一切都失去联系了。”
许端君也曾想过,如果没有这一次错过,如果能和赵显诚保持联系,现在的际遇会不会有所不同?但他只是一个捉襟见肘的学生,随着他投入高中生活,赵显诚去了国外,结果也是一样的罢。
只是,他梦见过赵显诚许多次,许多次。广阔的草原,辽远的天空,成片低垂的云。赵显诚就这样躺在他的身边,手中握住一束漂亮的三色堇。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
心碎得只有梦里才能再见。
“很多年过去了,等我从泥潭里爬出来之后,我终于原谅了自己。”
那双泪湿的眼睛里,承载着太多太沉重的情绪,好像要把他的眼睑压弯,直到他对人生的捶打低眉顺眼。
可是许端君绝不是一个轻易就会被打倒的人。他不应该被打倒。
赵显诚抽了几张纸递过去,对方还没接过,眼泪就砸在了他的手心。
滚烫的,几乎要把他灼伤。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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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显诚蜷起了手指,把眼泪收入掌心,直到它重新变得温暖干燥。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的,他甚至不敢说一句“别哭”,因为那些遭遇是如此的沉重,但他又不愿意这双眼睛继续哀怨。
所以他伸出手去,像幼年时小伙伴之间玩捉迷藏那样,将许端君的眼睛蒙了起来。
眼泪悉数沾在他的掌心里,温热的,湿润的,却如同细细密密的针,扎进了他的掌纹。叫他痛他所痛,哀他所哀。
不过几秒,气氛逐渐暧昧起来,许端君不得不开口:“好了。”
哭得久了,连喉咙里都是粘稠。
赵显诚放下了手,这时才敢把纸巾递给他,说道:“别哭了。”
许端君吸了吸鼻子,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害羞,不想再让赵显诚看到自己这丢人的模样,于是赶客道:“时间不早了,你还不回家吗?”
赵显诚哑然失笑,但也明白许端君心中所想,他配合地起身,说:“好好好,那我先回了。”
“回吧。”许端君起来,跟着他走到门口。
“那下次见。”赵显诚笑笑,转过身,揉了揉他的头发。
·
自那以后,赵显诚总是时不时会走神,回想那天晚上的对话。
“这部电影看起来很压抑。”
“嗯,但是我很喜欢它。”
“为什么?”
“它一定程度上是我心路历程的写照。”
许端君说得足够,然而他总是想知道更多。莫名地,他开始对那部电影感兴趣。终于,在一个早归的夜晚,他找到了片源,点开播放。
贝尔和母亲歇斯底里的发作和无休止的争吵令他感到不适。他的父母亲工作很忙,所以他们并不时常见面,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们之间的感情冷淡。也许正是这种适当的距离,令他们更愿意选择互相尊重。赵显诚几乎不曾面对过这样的歇斯底里,当然,它是广泛而真实地存在于现实的家庭里的。所以他只能把自己的经历归结为幸运。
电影播放到男主角和他的男朋友痴缠,赵显诚浑身一激灵,颤着手按了暂停。他又想起来许端君的戏演出那天,自己在停车场所见的情景。原来,萦绕在他心中的谜题,不必问出口就已经被解答——
电影末尾,贝尔抠掉了泥塑小人脸上的泪点,母子俩静静地坐在一起。他们似乎在无声中和解了。
也许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和解,只是血缘就是如此的无可救药。
·
摇摇晃晃间,赵显诚发现他和许端君站在一艘游轮上。那时应该是接近黄昏,他们在甲板上吹风,许端君温情脉脉地看着他,凑近了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但是他没有听清。
那双多情的眼睛,编织了一段缱绻的爱恋,他的嘴唇含着谜底,似乎撬开了就获得答案。
夜晚的海面,是深远而辽阔的,藏着无数旖旎的秘密。他们在船上游走于各个场所,一会儿在迷你球室玩球,一会儿在商店购物,最后在餐厅说说笑笑地用餐,许端君挽着他的胳膊,一一跟身边的人分别。别人脸上无虞,对他们亲密的举止见怪不怪。
赵显诚这才意识到,在这个空间里他们是爱侣——而他似乎并不排斥这样的关系。在走道上听到了悠扬的音乐声,许端君拉着他去吧台喝了一些酒,温和的酒精,大约是莫吉托或者马提尼。
许端君靠在他怀里,那双猫一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每眨一下,眼皮都把眼珠子擦拭得更加明亮,更加楚楚动人。他抓着他的手心,轻轻地挠了挠。
赵显诚会意,那是他的性暗示。
他对他笑笑,并且回握了他的手。
回到房间,垂帘下温馨的床铺,上面赫然摆着爱心造型的花瓣,原来就连客房服务都知道他们是伴侣。
许端君倒下,拽着他的领带一起跌入了这云朵般的被浪里,一遍又一遍热切地呼唤着赵显诚的名字。
赵显诚吻他,抬起了那双腿缠在自己的腰上,进入他,与他痴缠。这爱欲叫人沉沦至死,甜腻的叫声回荡在被浪之间。许端君像蛇一样缠住他,赵显诚看见他胸前的皮肤因为高潮而发红,薄薄的腰,好像一用力就会折断。他怜爱地用手去触摸他的腹部,谁知刚一碰到,竟有一群红的蓝的灰的蝴蝶,破开他的肚皮扑翅飞出。
赵显诚心中一惊,但许端君抓着他的手,甜腻道:“舒服……”
扯开肚皮,五脏六腑竟是蝴蝶们的巢穴。
赵显诚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心还在砰砰跳,看看床头的钟,不过凌晨五点。淅沥沥,窗外竟下起了雨。北风呼啸,掠过院子里的枝桠,显得萧瑟苦寒。
他起床喝了口水,坐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定是那部电影,才叫他做了如此旖旎的梦。然而看见蝴蝶从许端君的肚子里飞出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里的恐惧——他不想失去他。
再次坠入梦乡之前,他模模糊糊地想,不知道许端君的伤口怎样了,这阴雨天,估计得受几天的罪。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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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日,大哥一家来访。父亲坐在客厅与他喝茶,母亲和嫂子站在鹦鹉架下,逗小侄儿说笑。
赵显诚下楼,小侄闻声跑来,抱住他的腿撒娇。他将小侄一把抱起,小孩惊呼一声,马上搂住了他的脖子,乖巧喊人:“叔叔。”
赵显诚掂了掂他的腿,笑道:“承烨又长高了。”
赵承烨听了夸,在他怀里咯咯笑了起来。
晚餐丰盛,松茸鸡汤,松鼠鱼,蟹粉豆腐等等,清新淡雅,甜而不腻。父亲对大哥交代了几句工作上的事,突然把话锋转到他身上,又是老生常谈的话题,说他该花心思定下来早点成家云云。
赵显诚敷衍几句,一声不响地观察着。大嫂低眉顺眼地给小侄夹菜,把撕好的鸡肉放在他的米饭上面。赵承烨看得眼睛亮晶晶,拿勺子敲得碗叮叮当当。大嫂马上制止,说吃饭的时候不可以敲碗,赵承烨又问那吃完饭可不可以,大嫂只好说什么时候都不可以。
赵显诚默默地叹了口气,眼前所见尚且如此,关起门来更不知是哪般的艰辛,成家立业可不是一件轻轻松松的事,他目前没有这种迫切的愿望,更谈不上责任了。
饭后,赵显诚在阳台抽烟,陈女士笑眯眯地靠近。他觉得好笑,做了二十几年的家人,只需要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想说什么。每当她想要他做一些他不情愿的事的时候,都是这种表情。
陈女士:“儿子,最近工作忙不忙?”
赵显诚:“还好,已经忙过一阵了。”
陈女士:“XX爱乐乐团来华巡演,你晓得吧。”
赵显诚:“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吧。”
陈女士:“唐小姐还想跟你约会,我已经托人给你们买好票了。”
赵显诚:“这么好的演出,不如留给您和父亲。”
陈女士:“哎哟,你爸爸吃不消的,一听这个就会睡着。”
他腹诽道,这么不解风情的老头子,当初是怎么追到多才多艺的母亲的?看来只要有一腔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的真情,就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赵显诚:“谢谢您,再说吧。”
陈女士白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第二天,陈女士差人把票送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赵显诚:……
·
无奈,他只能赴约。
这天下午,他开车到唐小姐的公司接她。进入冬天,唐小姐的头发染成了应景的栗子色,柔美的波浪长发,和她的衣着正相衬。
看见赵显诚,她笑容得体,轻轻点头,耳边的金色耳环也跟着摇曳。一靠近,鼠尾草怡人的芬芳充盈了整个车厢。
等红绿灯时,两人闲聊。
唐小姐问:“显诚,听说你会弹钢琴?”
“从前学过。”
“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听你弹奏一曲。”
红灯倒计时,十,九,八,七,六。
赵显诚笑笑说:“很久没练,手生了,我怕扫了你的兴。”
她语气有些低落:“这样啊。”
距离开场还有半个小时,歌剧厅里的观众陆续到达。XX乐团闻名世界,来华演出一票难求,很快场内就已满座。
下半场演奏了里姆斯基的《天方夜谭》,第三乐章主部与副部相互交缠进行,隐喻着年轻王子的风采与公主的妩媚,歌颂他们动人的爱情。唐小姐的睫毛眨了眨,往他这边看。
赵显诚只好与她对视,礼貌笑笑。突然,一种怪异的困惑涌上他的心头——从前那些女伴,自己是怎么跟她们相处的?
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们主动,她们的欢笑,落寞,眼泪追随着他。而唐小姐的家人与他的父亲有生意的来往,对她绝不可轻慢。
当然,他是不必刻意说些什么取悦她的。但这种关系仍让他感到束缚和疲惫。
演出结束,观众们鱼贯而出。他们不舍得离去,纷纷在大堂和宣传牌合影。赵显诚往电梯的方向走,但唐小姐拉住了他,她说:“显诚,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他只好答应。
两人往剧院大门走去,身边经过了一群年轻的声音。
“啊,赵显诚。”
他闻声抬头,看见许端君站在那群人中,回头看他。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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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他的视线,唐小姐看到了那个男孩,站在一群大学生中间,瘦削单薄的身材,但胜在一双眼睛神采飞扬,便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
他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扫动,神情有些冷淡,但嘴角笑着。他对赵显诚说:“好巧。”
赵显诚也笑笑说:“好巧。”
那个男孩没再说什么,朝他们点点头,便走了出去。
唐小姐以询问的目光看他,赵显诚便解释:“他是我以前的同学。”
“我们走吧。”
十一月末,迎来了真正的寒夜。他们穿过人群,在广场上走着,夜色渐深,周围也寂静了。
两人东拉西扯,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好像都在极力避免什么不愉快似的。
广场上的钟指向十一点,赵显诚说时候不早了,要送她回去。
两人之间又是沉默。唐小姐看明白了他的神色,知道这次分别以后便再难见到。
所以,她鼓起勇气问:“显诚,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赵显诚笑笑,说道:“嗯——我比较相信感觉,看眼缘吧。”
成年人的拒绝总是委婉而体面的,联想到他对她的态度,这几乎宣告了他们之间没有可能。
她抬头对上他的眼神,又害羞地看向别处。她断断续续道:“我……最初从父亲口中知道你的时候,并没有做太多设想。但和你见面之后,我发现我更加——”
说着,她就低下头,赵显诚只能看见她的发顶和珍珠发箍。
起初父亲向她介绍赵显诚时,她并不在意。说到底,她也不是一个没有灵魂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但见到赵显诚的第一眼,她竟心跳得厉害。而他也不像寻常的富家小开那样浮浪,两人的距离总是适合,他的举止总是礼貌的绅士的。她开始肖想,开始等待,从她等待他的电话和信息的这些日子里,一颗满怀期待的心,慢慢地,慢慢地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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