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因为利益相关,才叫他如此谨慎?如果他们自由相识,会不会有相恋的可能?他的沉默叫她心中酸楚,不知不觉眼泪也落了下来。
即使叫人难堪,她仍然追问:“显诚,我真的不可以吗?”
沉默半晌,赵显诚歉意道:“唐小姐,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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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晚饭时,陈女士和赵父得知赵显诚拒绝了唐小姐。陈女士照例抱怨了几句,赵父在旁默默吃着饭,突然打断了她,脸色不太好看。赵显诚看向父亲,那眼神竟冷漠得叫人心惊,他放下筷子,冷哼了一声,起身去客厅看报纸了。
陈女士看了看小儿子的神色,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你爸就是这样的,别在意。下次找个更好的……”
赵显诚压下了心中的不适,只回了个鼻音:“嗯。”
允诚大哥一向沉稳,做事一丝不苟,深得父亲的信任。当他能在社会上立足时,父亲把家业交给他,其余人都没有二话。赵显诚在自由散漫中度过了这些年月,父亲仍拿他当小孩子,不曾发表过意见。如今到了为利益争锋的时刻,他果然……
周五早上,赵显诚正忙着,大秘书过来了,委婉地告诉他,原本交给他的项目,现移交给新晋升的经理接手。
他看了一眼桌面上的家庭合照,便伸手过去,把它盖在桌面上,然后对大秘书说:“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寄于父荫之下,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他自嘲地想。
一整天都心浮气躁,叫人无法专心工作。赵显诚想到了许端君,也不知道他的腿好全了没有,他掏出手机给对方发信息。
许端君回信息倒是快,他发了一张照片过来,腿上的痂逐渐掉落,像一条蜿蜒的蜈蚣盘在上面。
“晚上要是没什么事一起吃个饭呗。”
“好。”
半个月未见,许端君仿佛更清瘦了一些,穿着藏青色的套头卫衣,显现了青春的气息。
两人在华山路附近随便进了一家馆子,上下两层,逼仄的楼梯只容一人通过。狭小的空间,倒添了些平易近人的烟火气。
“看你脸色不太好,最近工作很忙?”
“嗯,年底了事儿比较多。”
许端君提起茶壶给他倒茶,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再忙也不要冷落了女朋友呀。”
“?”
“上回在剧院见到的,不是么?”
“你误会了,唐小姐是我们公司的客户。”
“这样啊。”
许端君面上平静,心说多大的业务,还要陪着听音乐会。不过没有唐小姐也有吴小姐张小姐,总之会有那么一个人的。
其实他的心绪也还算平稳,与其说是吃醋、置气,倒不如说终于见识到了赵显诚和人约会时的模样,果然很帅,真是可恶。看到他和那位女士站在一块,他才终于明白过来,这人就是妥妥的直男,总有一天会跟人结婚成家立业的。
而自己呢,学术之路漫漫其修远,还要上下而求索,不知到何年何月。
“你呢,最近在忙什么?”
“准备英语考试和申博的材料,吕老师推荐我去北京读博。”
赵显诚一愣,说:“什么?好不容易回来了,又要走吗?”
许端君脸上笑着,眼神却是冷淡:“我无所谓在哪,无论在哪,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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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吕老师受邀到首都参加一场学术会议。因计划与举荐的博导见面,便带着许端君一同前往。沈文馥早早定了读Y大的目标,他们之间幸运地避免了一场龃龉。
面谈过后,许端君既有被赏识的喜悦,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学海无涯苦作舟,坐冷板凳的滋味,他一直都知道。但在吕老师身边几年了,突然离去,难免失落。吕老师之于他,比起师长的威严,更多的是如兄如父的亲切感。
吕老师站在窗边,一根烟快要燃尽,他笑道:“做老师哪有一门心思向学生索要回报的?机会难得,我总希望你走得更远罢了。”
许端君抬头,看见吕老师笑着,没有邀功的浮夸,没有老九的架子,与平常谈话那般轻松。
老师两鬓白了,但神态比他从前的模样更加从容、豁达。他总对他们说,人生漫漫,除了伏案研究,不能缺失了对人生的“体认”与“在场感”。三载光阴很快过去,一切历历在目。如果他离开,那么从此以后回首往事只能干叹一声师恩难忘。
许端君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他哽咽:“老师……”
“这才哪到哪?日子还长着呢!”吕老师大笑,把烟头碾灭在烟灰缸里。
此次首都之行非常顺利,许端君回到学校后,按照老师们的指点,着手准备相关的材料,忙忙碌碌不知时日的状态持续了一个月,终于把博导需要的条件一一备齐。
·
等他注意到窗外的景色时,外面早已开始张灯结彩。原来,已经快到除夕了。
他与家人甚少联系,他们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他也不在意他们在做什么。明明是在同一个城市,亲人之间却形同陌路。这是命运留给他的伤疤,并且此生无法消解。
慢吞吞收拾行李,不情不愿,终于在除夕回到了家中。他越长大,越不知道要怎么跟他们相处。每次都来去匆匆,仅仅只能维持表面的和谐。
这次回去,他发现许叔的头发白了许多。妹妹今年高考,估计是操心过度了。好在母亲已经退休,可以细致地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年夜饭格外丰盛,母亲做的八宝饭竟也到了令人称赞的地步,餐桌上甚至还备了他爱吃的带鱼。一家人聊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客厅里回响着春晚小品的声音,年年都有人说难看,年年收视不俗。
许端君平静地说出了自己读博的计划,以及吕老师推荐他去北京的事。饭桌上一时鸦雀无声,更显得小品主角的笑声喜气洋洋了。
最后还是许叔先开口,他恭喜许端君的学业更进一步,又问读博需不需要家里支持,被许端君诚恳而委婉地拒绝了。
母亲则有些古怪,她的反应既显得冷淡,又有一种莫名的殷勤。凌晨倒计时开始,她竟然端上了炖汤,并且坐在旁边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吃完。
许端君想,她可能是年纪上来了,对自己从前所作所为感到后悔,现在终于想起来关心自己的儿子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复杂,从前他是个一无所有的孩子,她憎恶他、漠视他,把他抛到这世上独自一人面对种种困难。如今他羽翼渐丰,不再需要她了,她却兀自追上来。
真是可悲可笑。
熬到大年初四,许端君吃过晚饭,便迫不及待地开始收拾行李,以写论文为由准备离开。到了楼下,母亲拎着礼品追了上来,把沉甸甸的东西塞到他手里,叫他带给吕老师。
他笑笑,温和地说好。
四下只剩他俩,她的眼眶红了,哽咽道:“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我?”
他心想她还是这么任性,难道每次用眼泪应对,别人就得原谅她吗。他拍拍她的手,说:“妈,我真的是回去写论文的,您别多想。”
走到外面,暮霭沉沉楚天阔,天空中竟然飘起了一点小雪。路上冷冷清清——毕竟这个点儿大家还在阖家团圆呢。
他知道,就算他不是同性恋,这辈子也不太可能成家。本科毕业,母亲和许叔来参加他的毕业典礼。那时他还跟文越在一起,他又是拍照又是帮忙定餐厅,虽然以朋友相称,却依然温柔体贴细致入微。
女人的直觉总是敏锐的。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俩一个眼神交换,做母亲的便本能地感知到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
后来有一天,母亲约他在外碰面,问及此事。
许端君既不惊惧,也不慌张。彼时他已手握着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即使她要跟他翻脸,他也并不打怵。
她问:“你跟那位同学是什么关系?”
话到了嘴边,“男朋友”三个字他始终是说不出口。果然,他还是不忍心刺激她的。
他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母子俩拥有相似的眉眼。
她读懂了,肩膀抖了一下,说:“是我想的那样吗?”
他点点头,表示肯定。
长久的沉默,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悲哀地预想,她会不会恼羞成怒,跳起来掌掴他的脸,大骂他恶心,变态,二椅子,说自己没有这种令人蒙羞的儿子,叫他永远也不要再踏进家门。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说:“你是不是因为讨厌我才……”
许端君事前预设了很多种可能,偏偏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但他仍然善意地欺骗她:“我想应该不是。”
过了很久,她的肩膀塌下去了,有气无力道:“你觉得好,那便好吧。”
那我这辈子还剩下什么呢,还能拥有什么呢,他看着茫茫天地,哀戚自问。许端君像个被压弯了腰的老人,缩着脖子,在雪中缓慢前行。一片白茫茫的寂静之中,苦涩与悲凉慢慢涌上心头。
他对自己说,醉了就好了,醉了就不会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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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基调是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协,深远的感伤的。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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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显诚有些心不在焉。
每逢春节,家中总是门庭若市络绎不绝。戴骢下午来过,带着他的女朋友,不,准确来说应该是未婚妻。父母辈来往密切,他们一同长大,陈女士早已把戴骢当做他半个兄弟看待。她拉着戴骢的未婚妻,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很是满意。
赵显诚和他站在院子里抽烟,忍不住悄悄问:“准备结婚了?”
那样的语气和表情,似乎是不能相信。戴骢推了他一下,说:“啧,你这是什么表情,兄弟我看起来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吗?”
“刚知道那会儿,我以为你——”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但戴骢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臭小子,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
赵显诚笑笑,又拍拍他的肩,说:“到时记得发请柬过来。”
“当然,要不留一个伴郎的位置给你?”
“哈哈哈,就不用了吧。”
晚上,父母亲的朋友又带着亲眷来了,谈笑风生,觥筹交错,家里一时热闹非凡。在饭厅里,在茶几上,无非就是谈论政经,再夹带一些荤话,招来了女人们的嗔怪与白眼。
父亲及时打住,说家人在场总要正经些。
陈女士白了他一眼,呛道是不是家人不在场就可以放肆。
父亲冷汗涔涔,忙道:“好太太,你可饶了我吧。”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引来了其他人的打趣。
如果赵显诚娶了一个合心合意的人,以后的这样的场景里说不定就有他的参与。他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迷惘之中,样本就在眼前,他想要这样的关系吗?
他盯着落地窗上歪歪扭扭的窗花出神——那是除夕夜大哥抱着小侄贴的。大嫂发觉窗花贴歪了,想伸手去撕下来重新贴好,要强的小孩眼泪汪汪地问妈妈是不是怪他太笨了。大嫂心疼得什么都忘了,抱着他一顿好哄。
于是这滑稽的玩意儿将会安然无恙地在窗上度过一整个春节。
孩子们结伴在院子里玩耍,没一会儿就兴高采烈地嚷嚷起来:“下雪了!下雪了!”
入夜里,纷纷扬扬的雪,倒添了一些意趣。男人们吃完了酒,又要吃茶,聊到无可再聊,客厅里渐渐也平静下来了。
他想到了许端君,打开手机,两人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互道新年祝福,再往上翻就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前了。上回吃饭,说到他要去首都念书,似乎气氛一下就冷了,两人各怀心事,应付几句,不欢而散。
除旧迎新的节气,该和父母在一块的吧?他想到了他与家人的不睦,不知现在过得是否愉快?
念头越想越纷繁复杂,惴惴不安的感觉在胸口越烧越旺。他叹了口气,拨了电话过去。
第一遍,没接。
第二遍,还是没接。
第三遍的铃声快要结束,终于接通了。许端君的声音有些虚浮,许久才应答:“喂?”
赵显诚说:“新年好啊,在忙什么呢?”
他大着舌头回答:“原来是赵显诚啊,新年好啊。”
不过简短几个字,赵显诚察觉出了异样,问:“你喝酒了,在哪呢?”
许端君打了个嗝儿,说:“在我住的地方啊。”
“你没回家吗?”
“回了,回过了……”
那把火终于把赵显诚的胸口点燃了,他心浮气躁地抓起大衣和钥匙,出门拦出租车。
大半个小时后,来到许端君的住处。敲门,叩叩,叩叩叩。
无人应答,赵显诚烦躁地抓抓头发,自言自语:“我这是在干什么?”
他只好又给他打电话,这回倒是很快就接了。但是许端君显然已经更醉了,几句话颠三倒四说不清楚。
等他终于理解了赵显诚让他开门的意思,随口道:“你开门就行,密码是9x0x14。”
赵显诚:……
醉鬼都这么没有防备意识的吗?再说这个密码也太简单了吧!
赵显诚一打开门,各类酒精混合的气味扑鼻而来。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灯,许端君穿着居家服坐在沙发上,好些空瓶子摆在他的脚边,脚上光着,拖鞋已经不知道踢飞到哪里去了。他转过头来看他,眼神飘忽,酒气浓重,看来已经醉得不轻。
窗边像模像样地贴了个福字,一幅对联搁在桌上,是他自己写的吧,然而没有贴在任何地方,仿佛那只是自娱自乐的产物。楼下不时传来热闹的声响,孩童们的笑声,更显得屋内的寂静与冷清。
“你来了。”
他一笑,便让赵显诚莫名地心惊。他想,他总是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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