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刚入学时便遇到了风趣的文学教授,他总爱调侃《围城》里的情节。一说到奔放的鲍小姐,衣着暴露,性情泼辣,男子们把她称作“真理”,因为真理总是“赤裸裸的”。然而她又不完全赤裸,所以折中地修正为“局部的真理”。教授抑扬顿挫的语调把同学们逗得大笑,许端君坐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也抿嘴笑笑。
又有喜欢福克纳的老师,她盛赞福克纳的作品如史诗般宏大,又总爱自我调侃说读了一辈子书,无法摆脱那种寒酸气。大学毕业前他曾见过她,还是那样的宽檐帽,素色棉麻裙,拖着个小箱子,大约是要出差。两人擦肩而过,他突然卡壳,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师打招呼,而老师也没有认出他,只是独自走远,背影逐渐缩成指甲盖那么大。
上大学之后,他很少与家人联系。说起来,许端宜应该是上高中了,很久不见,不知道她现在学习怎样了?她一贯是让家人头疼的孩子……读研后能接的活多了,他逐渐有了收入,就婉拒了家里的帮助。他独自生活的日子,很快就要超过他和他们在一起的年月了——
从前的不甘、困惑与痛苦,逐渐在岁月里趋于平淡,不再纠缠他。如今,他终于在文学天地里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应该还算不错。
酒居然不知不觉见底了,脑袋越来越沉,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他倒在台上,胃里像烧着,又像是暖烘烘的,阖上眼皮,眼见就要睡着了,手机忽然振动。
许端君吃力地打开,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有人找他。
“你现在在哪?”
“练习室。”
“这么晚了还在?”
“嗯。”
赵显诚曾经是他曲折而羞涩的梦,他以为这个美丽的梦消失在了青春的夏日,不曾想还能再见。
也好吧,总比一辈子再不相见的好。
等来人发现他时,许端君已经晕乎乎了。波特酒入口甜腻,喝的时候没觉得怎么样,酒劲一点点的上来了,把人搅得头晕目眩。
赵显诚走近,嗅了一股玫瑰和酒精混杂的香气,问道:“你喝酒了?”
“嗯。”鼻音也拖成一个甜腻的调,“你来了。”
室内的光只剩一点点,都聚拢在许端君的眉骨和鼻尖上。
“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喝酒啊,有心事?”
起伏的声调好像羽毛刮过他的耳膜,心痒难耐。无论过了多久,这人的一举一动都是他喜欢的模样,像一个个琴键敲在他的心上。
“没有,我就是感慨颇多——”
赵显诚在他身边坐下,轻轻道:“不管怎么样,能拿到这个项目也不容易吧。”
许端君笑笑,说道:“因缘际会,多亏了吕老师。他给予太多了,我很感谢他——”
“吕”字好像在他的口腔转了一圈才吐出来的,“第一次接触戏剧,在N大的礼堂,那会儿吕老师带着《麦克白》来N大交流。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文学还能以这种方式具体呈现。回来之后,我拿着《麦克白》剧本,一个人在天台分饰几个角色。当那些台词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好像找到了自己。莎士比亚说,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毫无意义。”
赵显诚静静听他说着,那双眼睛,因为醉意而无聚焦,像轻盈的鹅毛,可以掉落在任何一个地方。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过去,把鹅毛覆盖在自己干燥的掌心里。
长长的睫毛,是受惊的蝴蝶,在赵显诚手里慌乱地扑翅。就像儿时把知了捉在手里的触感,手心痒痒的。
几乎就在一瞬间,他放开了手,礼貌的,不逾矩的。
短暂的黑暗过后,顶灯的光和赵显诚的脸同时映入了许端君的视线里。
他心中一惊,眼前的场景无限放大,莫名想起了《天鹅湖》的场景,奥杰塔被恶魔变成了天鹅,她忧郁地在台上独舞,不知何去何从,唯有真爱可以解除她身上的诅咒。
唯有真爱可以解除诅咒——
赵显诚说:“我觉得你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从来未变。”
许端君笑笑,道:“人怎么可能永远不变。”
“走吧,出去醒醒酒。”说着,他拉着许端君的胳膊,催促他起来。
他们在学校里散步,晚风徐来,空气中还有未明的馥郁花香。一如他在这里度过的许多个夏夜。
赵显诚问,“怎么想到来戏剧学院念书?”
“本科的时候在N大,大二的时候加入了学校的话剧社,结识了一些朋友。机缘巧合,得到吕老师的赏识,就做了他的研究生。”
许端君想起和剧社的同学外出的经历,许多次,许多次。年轻的孩子们,他们毫无芥蒂,包容着他的沉默寡言。
第一次写戏不免生涩,他拿着剧本,扭扭捏捏半天说不出话。他们却不介意,一边读着一边手脚并用地舞起来了,眼神里都是真诚的赞赏。
某年冬天去北京参加艺术节,结束后大家回到旅馆,坐在地板上聊天直到深夜。许端君躺在床上,只要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脚步声,就可以安心入眠。
“有一次我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女主角在煎牛排,吃生菜,磕鸡蛋壳,切菜。那些我们觉得不适合在舞台上表现的,通通都有。气味,声音,形态,烟雾寥寥。我真切感受了她无畏的爱,她敢于表达自己,她是他的,她完完全全属于那个人。那是一种——”他看着赵显诚的眼睛,突然说不出话了。
他希望他懂,又怕他懂。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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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下旬,许端君的作品在市剧院上演。作为资助方,陈女士自然是收到了邀请函。然而不巧,赵父正要去港岛出差,时间比较长,他希望陈女士也一同前往。
临行前,母亲在餐桌上念叨着,说盼了这么长时间,不能去看实在可惜。
赵显诚说道:“我去吧。”
陈女士开怀:“儿子,你不是对这些不感兴趣吗?”
“看看老同学的作品,也是可以的。”他微微一笑。
开演前,许端君在幕后和演员们做最后的确认。说不紧张是假的,这还是第一次把作品带到校外演出。和知名大导演相比,这当然算不得什么大排场,但对于一个还未走出象牙塔的人来说,已经是足够漂亮的尝试了。
晚上七点,赵显诚来到剧院,实验剧场规模不大,只能容纳两三百人,他留意周围的观众,多是慕名而来的观众,也有衣着体面的社会人。
开场了,密闭的空间被粘稠的黑暗所填充,年轻的面容,在舞台上演绎着同样青涩的角色。赵显诚自然不懂什么戏剧理论,但舞台上的角色性格鲜明,对白诙谐流畅,双线并行的巧妙结合,竟让他体会到了一种虚实相生之感,不禁惊讶于许端君的老练。
这都是他独自创作的吗?要沉思多少日夜,才能完成?
“我们失去了什么?”“樱桃园。”
“我们得到了什么?”“回忆。”
即将毕业的年轻人们,对于时间的流逝无可奈何。戏里他们慨叹于樱桃园的倒塌,戏外他们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彷徨无措,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自问人生的意义。
在一声声告别中幕落,台下掌声雷动。
许端君跟随着演员们一同谢幕,他走出来时,赵显诚还能听见周围惊讶的呼声,似乎是没想到创作者居然如此年轻、俊美。
在掌声的浪潮中, 赵显诚仰望着台上的许端君,觉得有些陌生,又实实在在地为他高兴,从前半大的小人儿,不善言辞的少年,如今也有光彩照人的一面了。同时又有些遗憾,一别数年,他的变化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在互动环节,许端君被问到了创作灵感的来源,他显然不太习惯这样的场面,台下的一双双眼睛,都在默默注视他。为了不让自己更加紧张,他只好把视线抬高,拉远,盯着最远处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赵显诚长得太过出众,他的视线移动时不自觉就落在了他身上。
台上台下,静静对视了几秒钟,好像分享了一个甜蜜的秘密。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许端君的脑子嗡嗡作响,完全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
他怎么来了?不应该是他的母亲过来的吗?自己这副困窘的模样,在他眼里说不定是个笑话呢。
台下其余的面孔全数模糊,只有他依旧动人。许端君闭了闭眼睛,制止了自己狂乱的心跳。
他攥紧了手里的话筒,在这喧闹之中,真想不顾一切地喊道:“啊,爱情!啊,我的爱情!”
“恭喜你演出成功。”
坐在休息室,他收到了赵显诚的信息,忍不住嗤嗤笑了出来。
“你今晚应该是忙的。我过两天要出差,回来再和你庆祝。”
“好啊。”
“你们快点,许师兄还在等着呢。”饰演柳苞芙的女孩儿催促着其他人。许端君坐在镜子前,听见休息室的门被拧开了,接着有人说道:“诶,小文哥来了!”
镜中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眼角一跳,暗道不妙。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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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越走进来,眉开眼笑地跟他打招呼:“端君,恭喜你。”
许端君看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戏剧的圈子就这么大,一张嘴说,一张嘴传,他们俩那点儿首尾,很快大家都知道了。
他依然笑得体面:“难得今天高兴,我们去喝一杯?我请客。”
小孩们一听,马上哄作一团:“走起走起!”
许端君无话可说,被一群人推推搡搡着走向停车场。
一位青年问:“小文哥最近在忙什么?很久没看到你演出了。”
“不演了,我上岸留校了。”
“哇,好厉害!”
“我还有机会做文老师的学生吗?”
他回头,开怀一笑,恰到好处:“先来一段《哈姆雷特》验收一下吧。”
众人大笑。
赵显诚从剧院出来,见到了母亲的朋友,被那位长辈叫住寒暄了几句。他们站在车前抽烟,他的余光瞥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有说有笑得走远。
赵显诚不会错认,那人正是刚刚在剧场见到的许端君。一位衣着体面的男子跟在他旁边,走到车前殷勤地为他打开副驾驶的门,旁边的伙伴们神色各异,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饶是他再不懂,也知道,这与追求女士无异。
·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后,有人不胜酒力歪倒在饭桌上。文越海量,面对师弟师妹们的调笑,仍能从容应对。
趁他们不注意,他凑近许端君,悄悄把手搭在他的腰上,耳语着:“四舍五入我们就是同门了,多多指教啊。”
许端君无视他的轻浮,不动声色地拂了他的手。
到了凌晨,这场庆功宴才算结束。把演员们一一送上了车,只剩他们俩了。许端君喝了酒,文越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执意要送他回去,于是两人不尴不尬地站在饭店门前等代驾。
“抽吗?”文越把烟递过去,是他从前喜欢的薄荷烟。
“嗯。”
火光点燃,夏末闷热的风吹散了烟雾,似乎把许端君的眉眼也变得朦胧起来,叫文越一阵心动。
他们相识于一次戏剧节。
看戏也是个体力活,连续一周泡在剧院里,体力告罄,眼睛发酸,哈欠连连。那日,是许端君计划看的最后一部戏。这出戏的题材新鲜,以民国三位大学教授的争论展开,意在讨论“大学精神何以存在”。他十分认同那位卢教授的观点,心中涌起了一股旺盛的表达欲,很想与之讨论一番。
正巧,那天卢教授的卡司是文越。
显然,文越见了他,也是喜出望外。于是他们走过了西栅明月,走过了渺渺清波,走过了小桥流水,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到布莱希特,从契诃夫到奥尼尔,从《海鸥》到《钦差大臣》,如获知音,侃侃而谈。
许端君闻到了一股皮革与橡木苔的气味,正想问他今天喷的是什么香水,听见文越就那么文质彬彬又厚颜无耻地问他:“我可以吻你吗?”
曲高和寡,知音难觅,在一起似乎也顺理成章。
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文越几乎称得上是二十四孝好男友。在外他是左右逢源的文老师,关起门来他就是温柔体贴的漂亮男友。他能洗手做汤羹,他是抚慰情绪的灵药,两人之间甚至还能进行一番学术探讨。
文越有空的时候,会陪许端君上课,陪他泡图书馆,从白昼到黑夜。陪他在教学楼顶的斜坡上抽烟——许端君经常在那儿看日落。飞机云缓慢地拖出长长的弧线,晚霞渲染了整片天空,可以看到市区高耸入云的建筑物,暮色四合,灯光逐一亮起。
那段时日,许端君还在吃抗抑郁的药,状态不好的时候会去文越家休息。他偶尔懒懒地窝在文越的怀里,盯着壁炉跳跃的火长久地沉默着。
文越觉得身心熨帖,他想许端君是需要他的,忍不住动情道:“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许端君曾经是心里有愧的,他知道问题不在于文越,而在自己身上。他想过,如果这辈子就是和文越在一起没有变数了的话,那他需要一点时间,自己才能毫无保留地把身心交出去。
在他们交往两周年纪念日那天,文越不巧地要去参加活动,他表现得格外黏糊,不断地吻许端君的太阳穴说自己很快就会回来,回来一定好好补偿他。
但许端君只是笑笑说快去吧,手里的书甚至都没有放下。
他的淡漠激怒了文越,两年来的种种让他做出判断,他说许端君总是这样,根本没有表现出一点爱他的样子。
两人吵了一架,此后亲密程度便断崖式下跌。
身边的莺莺燕燕多了,蝴蝶飞舞,乱花便迷了人眼。直到那天,许端君从图书馆回来,看见文越和小学弟在树下亲嘴,才反应过来他出轨了。
如果他怒发冲冠大发雷霆,甚至是掌掴出轨者与第三者,文越心里都会好受些。但许端君并不生气,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文越说:“你要是喜欢了别人,应该先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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