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请讲,我一定尽量去做。”
“我虽与你相识不久,却也能看出你是外柔内刚之人。初见时,我说你像月娘,不像岁寒,现在却觉得,你内里还是像岁寒的。”陆鉴感慨道,“春和与你不同,坊间评其‘皎皎若云中月’,他外柔内柔,甚至……有一丝寡断。”
“加上他是吴尚书长子,宦海浮沉之中,吴尚书必会保他周全,而你却孤身一人。所以老朽放心他,不放心你。”
“先生看人独具慧眼,我确实如您所说,是个外柔内刚之人。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大勇。老朽向来以两位名垂青史、忠肝义胆的弟子为傲。”陆鉴话语一顿,“可我也不过是个……寻常老者。”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林思齐忽而觉得他的脊背并没有平常那般挺直,微微佝偻,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模样。
“先生于我就如祖父一般,您说的话我会记在心里,只是我也不能保证以后会发生何事。”
“我就知道,你要是信誓旦旦,就不是岁寒的孩子了。”陆鉴释然笑道,“今日下雪,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不用再陪我这个老头了。”
“先生多保重身体,晚间将炭火拨旺一些。”林思齐临走前忍不住叮嘱。
他与吴家人用过晚饭,走回自己院落。此时天已全黑,细碎小雪裹在寒风之中簌簌而落,一路上连在外的仆从都少见,大多早早回房猫着了。
林思齐走到月洞门前,搓了搓冻红的手,又将双手缩进衣袖。他走进院中,一点暖黄猝不及防撞进眼帘。
齐筠形单影只,手提一盏孤灯站在檐下。他似是在此处等候林思齐许久,乌黑的鬓发已被随风飘落的雪花染得一片斑白,背后的青色披风边缘也粘到落雪。
林思齐只觉心头一暖,他走向他,问道:“怎么不进去等?”
“站在外面就可以早一点见到你。”齐筠答道,抖落发间与披风上的落雪,他唇红齿白,在万籁俱寂的冬夜里,笑起来甚是养眼。
他解下披风为林思齐系上,又从怀里拿出一副麂皮绒手套,亲自为林思齐戴上。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林思齐拉上风帽,疑惑问道。
齐筠但笑不语,伸臂揽住林思齐的腰身,一跃而起,姿态轻盈如燕。林思齐低头看向脚下越来越远的地面,搂住了齐筠的脖颈。
“我抱紧你了。”齐筠一手提灯,一手抱着林思齐飞在半空,他在茫茫雪夜之中踏檐而行,身形平稳,不动片瓦。
林思齐被裹得严严实实,齐筠的披风轻便而暖和,麂皮绒手套让他从指尖到手腕都泛着丝丝热意。抵达京城已有两月,他为准备春闱出门甚少,未曾好好逛过,更别说是从这种角度。
风雪掠过二人的袍角向后呼啸而去,齐筠提在手中的巡夜灯随风摇晃,林思齐借着昏黄的微光,隐隐约约看见脚下建筑的线条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齐筠才抱着林思齐翩然落地,站在一间小院正中。
不大的院子覆了一层莹白的薄雪,角落伫立着一棵二人合抱粗的老樟树,在初冬的风雪之中维持着奇异的盎然绿意,下设鱼肚白的大理石圆桌,对角是一口古朴的方形石井。
“这里怎么会有樟树?”林思齐走到树下,用戴着手套的手掌轻轻贴了一下纹理粗糙的树干。樟树喜光喜湿,原生于南地,并非京城可以养活的树种。
“这是临江府移栽的樟树,我施了一点小小的法术,让它在北地的冬天也能长青。”齐筠温声说道,“好解一解你的思乡之苦。”
他又遥遥指向那口水井:“你以前住在青竹山脚下,还要跑去溪边汲水,我看你辛苦,就想附近有一口井会不会好一点。”
林思齐只觉鼻间一阵酸涩,齐筠见他站在树下,走近牵起他的手。
“外面风大,我再带你去里面看看。你要是对此处满意,等入朝之后就从吴府搬到这里,一个朝廷命官借宿在别人家中,总归有些不妥当。”
齐筠推开门,屋中被灯盏照得亮堂,内里没有奢侈物件,陈设却齐全。桌上摆着装着炭火的陶炉,陶炉之上架着铁网,线条圆润流畅的陶壶温在一侧,两个茶杯在在微红炭火的烘烤下散发着腾腾的热气,两只黄澄澄的新橙卧在一处,连绿叶都未摘尽。
“这两只新橙不会也是临江府送来的吧?”桌下正中放了黄铜炭盆,林思齐在桌边坐下,披风上的薄雪在暖和的室内被烤化,滴落于地。
齐筠替他脱了披风与手套,放在一旁,才与他对坐:“正是临江府新上的橙子,我也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他才坐下,又从陶炉上拿起一只新橙,除去绿叶,用银制小刀切成八瓣,放进空盘中,推到林思齐面前。
林思齐拈起一瓣橙肉放入口中,口感酸甜,汁水充沛,与他以往在临江府吃过的并无口味上的区别,他忽然道:“这些要不少银钱吧?”
“没多少,我又没买什么稀罕物,都是寻常家底殷实家的人也会置办的。”齐筠从陶炉上取了茶杯却不喝,目光期待,定定地望着林思齐。
林思齐知道他这副表情是在邀功,用帕子擦手,笑道:“可以。”
“我还没说话你就答应?万一是什么过分的要求……”齐筠反而迟疑了一瞬。
“我说可以就是可以,不用提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
“那我就……不客气了?”齐筠起身站到他旁边,他微微弯腰用双手捧着林思齐的脸颊,林思齐仰起头,在齐筠慢慢靠近的时候闭上了眼睛。
林思齐感受到齐筠近在咫尺的呼吸,闻到夹着小雪湿意的清雅竹叶气味,正当他以为齐筠的唇瓣与自己相触之时,平稳的呼吸声突然消失了,脖颈被平滑冰凉的长物缠上。
他睁开眼睛,却见齐筠变回竹叶青原身,不是在临昌城外山洞见到的一丈长的竹叶青,而是一条手臂长的小蛇,缠在他的脖颈与肩头,细长的尾巴轻轻甩在他肩侧,头部紧贴他的脸颊。
“害羞了?”林思齐用手指轻轻挠了挠齐筠蛇身头部的顶鳞,齐筠舒服得想吐信子,主动蹭一蹭他的手,“把我当人形树杈子?”
“绝无可能。”齐筠的语气不容置疑,尽管林思齐说的两句话都没错,竹叶青生性好缠绕,常以树栖,至于害羞,他堂堂千年大妖,怎能轻易承认,反正林思齐也没办法从蛇身上看出端倪,他索性嘴硬到底。
“说来我一直想知道,《白蛇传》确有此事,还是民间传闻?白素贞受观音大士点化,理应和你一样是正道仙途,你们认识吗?”林思齐也无意迫他承认,随口说道。
“确有此事,只不过白姐姐和我并非同辈,她长我数百年。我师承八仙之一的何惠娘,观音大士是西天佛地的神灵,两边交集也不多。”齐筠说这话的时候,青绿色的鳞片蹭过林思齐的耳垂,让后者痒痒的。
“那她最后可是得道成仙了?”
“她道心已碎,成不了仙了。”齐筠语气颇为遗憾,“她和凡人生下孩子,从此在人间有了牵挂,已经没办法飞升到上界了,血缘是世上束缚之最,其中又以母子血缘为最。”
“莫非只有绝情绝义才能成仙?”
“也不是绝情绝义,而是拿得起,放得下,就如吕祖虽对戚烛关爱有加,却在戚烛入魔吞下一城凡人,犯下滔天大错之后,亲手将其诛杀。”若齐筠还是人身,他在此刻又要小心翼翼地摸向自己的后颈,林思齐温暖的手指正摸在他的颈鳞,那里平滑一片,并无异常。
他接着说:“若是吕祖不亲自动手,戚烛就要交由上界发落,上界的惩罚只会比吕祖的一剑毙命痛苦千倍万倍,吕祖杀他,实为爱他。”
林思齐叹道:“这么说来,修仙比科举还难,爱恨贪痴嗔,哪里是随便就能勘破的?别说让我亲手诛杀至亲之人了,我连见你受罪都忍不得,上一回就恨不得以身代之……”
“说的什么傻话,虽然我还没得道成仙,但少说也有千年道行吧,在我身上都算受罪的事情,你又怎么受得住?”齐筠的尾梢轻轻扫过林思齐的脸颊,“阿乐,你这个人真是……从小到大几乎没受到过他人的保护,长大了还想保护别人。”
“我会保护你的。”林思齐神情认真。
“你要先保护好自己。”齐筠变回人身,将林思齐搂进怀中。
作者有话说:
还以为十五章就能上殿,现在看来是十七章。我和角色都不是故意虚晃一枪的,后面发展就快了。
第16章 第一折 青衫客16花看尽
【花看尽】
二月初四,兰未曾芽柳未丝,在南地过冬的雁鸟还未归北,奔跑于大街小巷的孩童尚且穿着厚实的冬衣。
这一日,会试开考。来自大江南北的赴试考生举袖成云,挨肩叠背,是以在二月初三入夜提前开始点验入场。
林思齐与吴景明提着考篮与收拾好的包袱,站在吴府门口。吴秋心挽着吴夫人的手臂,为他们送行。
“我专门做了经放的糕点,你们答卷也别忘了时辰,误了一日三餐。”吴秋心笑道。
“我儿、小林,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你们二人这段时日的用功,府中上下皆是有目共睹的,连陆先生也说你们必然榜上有名。”吴夫人语气温柔,连连点头。
“先生?”林思齐望向被侍从搀扶而来的陆鉴,“今夜风大,您不必来送的。”
陆鉴抱病半月之久,如今还强撑病体来送学生。他同时握住林思齐和吴景明的手腕,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老朽该说的话已经说尽,我在府中等你们的好消息。”
林思齐与吴景明对视一眼,齐声道:“学生定然不负先生期待。”
齐筠掀开马车门帘,催促道:“是时候走了,不然晚到要排队。”
林思齐与吴景明先后登车,踏上了去贡院的路途。他们进场后分别走向自己的号房,好在这回二人分得的号房状况不错,不像林思齐三年前在临昌的露天号房。
一旦拿起纸笔,三场九天飞逝而过。吴景明比林思齐先出考场,站在贡院门旁等他。在陆陆续续走出考场的书生里,吴景明看到了一个人。
那位年轻公子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在一众文弱书生之中气质迥异,如鹤立鸡群。虽然六年未见,但是吴景明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砚安,好久不见。”吴景明点头致意,同他主动打招呼。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个称呼的不妥之处,他改口道:“我该叫你墨卿的。”
秦砚安听到他的声音即刻转过身来,他俊朗的脸庞上霎时闪过复杂的情绪,随即又归于平静:“春和,我还是在江南才子的文集中第一次知道你的字。”
吴景明在某一年的上元夜和他说过,父亲准备在十五岁生辰为他提前取字,一旦他知道是什么,就要第一个告诉秦砚安。
“对不起,当年不告而别是我的过错。”吴景明微微皱眉,望向秦砚安,语气中饱含歉意,“墨卿,你是不是还在和我置气?”
秦砚安微微叹气:“春和,我生谁的气都不会生你的气。我听说你已夺解元,会元与状元也未必在话下,等你三元及第那一日,记得请我在京郊爱晚亭喝一杯。”
六载春秋,秦砚安往吴景明的陶阳老家不知去信几多,每一封信都会附上一枚爱晚亭的红枫,提醒他当年失约于己的事情。
所有的信件都石沉大海。
他原本以为是吴景明从此恶了他,不再愿意与他有任何往来。可今日吴景明见了他却又主动招呼,想必是把前尘旧事看成东流逝水,不愿再提不可追溯的过往。
“还未上金殿,话就不可说满,结果如何我也不知。”吴景明见他没有表露不悦,也舒展了眉眼,“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请你喝酒。”
秦砚安得到他的许诺,转身一步步离去。
“春和,让你久等了。”林思齐从贡院中走出。
“无妨,我也才出来不久。”吴景明露出微笑。
等他们回到吴府,府上已备好佳肴酒水,为二位接风洗尘。用过午饭后,吴颐与陆鉴又听他们口述答卷思路,一壮一老均觉得上榜有望。
“你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以为过完春闱就完事大吉。”陆鉴提醒道,“一切还要等到殿试由圣上亲决。”
“近日陛下心情甚佳,他说要亲自点一甲。”吴颐面带笑容,“春和,你若是真真三元及第,那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了。当年我寒窗苦读,到最后还是棋差一着。”
“父亲言重了,一甲三人水平不分伯仲,名次深受考官、圣上好恶影响。”吴景明深知父亲心中有憾,出言安慰,“您学养深厚,如巍峨高山,并非孩儿可以轻易逾越的。”
“我观春和胸有成竹,想必三元及第不在话下。”林思齐一边为陆鉴添茶,一边对吴景明说。
半月后,会试放榜,一场春雨淋湿了读书人为求榜上有名悬挂于门栈的杏花。
吴府的小厮从贡院归来,一路跑得汗出如雨,上气不接下气。他猛地冲进后花园,朝正在喝茶的一行人喊道:“中了!两位郎君都中了!少爷高中会元,林公子位居第三!”
“看来我的嘴巴也甚是灵验。”林思齐放下茶杯,“春和三元及第指日可待。”
“你可记得第二名是谁?”吴景明闻言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淡然做派。
“第二名是隔壁的秦小侯爷。”小厮擦了一把汗,“秦小侯爷本是顺天府的解元,人人都说他也厉害得很。”
吴秋心站起身,拿出提前包好碎银的红囊,连忙塞进小厮手里:“我就说哥哥和林公子肯定可以!这份银钱我揣在袖中半个上午,终于送出去了。我去娘亲那里走一趟,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林思齐与吴景明闲话片刻,便以访友为由出了门,他轻车熟路地走进齐筠买下的小院。齐筠正坐在樟树下翻德济堂的账本,他见林思齐来了,笑着打趣:“半日不见,小林就要从举人老爷变成进士老爷了,真让寒舍蓬荜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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