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颐皮笑肉不笑,坦然承认:“没错,我的确一早就知道刘天雄不是当武将的料,故意附和严良的提议,就是为了让他被自己人拖后腿,人选可是他推荐的,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刘天雄本来就是他的人,他连自己的手下都不了解,还能怪在我头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好人要想斗倒坏人,要比坏人更精明。”
吴景明还想再说些什么,吴颐却对院外高声吩咐道:“来人啊!公子忽闻噩耗,哀毁过度,为了避免殿前失仪,从今日起不再进宫,只在家中养病。”
院外走进五六个人高马大的家丁,将吴景明逼得连连后退,其中一人对他说:“公子,小的得罪了。”
家丁架起吴景明的胳膊将他推入书房,吴颐从仆从手中取来一把铜锁,将房门锁上,钥匙藏入自己袖中。
他对儿子道:“你还是和你娘一起在家中冷静一下吧,以免在金殿上说错了什么话,坏了我的大事。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没有故意害他们。”
“你们肆意妄为,一个比一个不听话,白白浪费了我的良苦用心,她的死也并不是一件纯然的坏事,像她那样失德的女儿,我就当没有生过。”
吴景明用手掌用力拍着书房的门,他大声道:“父亲你怎么能这样说?秋娘做了什么让你如此记恨她?你让她嫁给秦砚安,她虽然心中不愿意,但是也是乖乖嫁了。”
吴颐长叹一声:“有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你聪明,还是说你愚笨……你不知道也好。”
他转身离去,不再回应儿子的追问,坐上吴府门口停下的轿子,一路向皇宫去了。
一个时辰后,满朝文武齐聚金殿。
齐筠实在放不下心,照旧藏在林思齐袖中,在翰林院的众人中林思齐并没有看见吴景明的身影,一时疑惑万分,却又不好问吴颐。
“伯忠,当初推荐刘天雄的时候,你倒是信誓旦旦。”
正齐帝锐利的目光紧盯着严良,他虽然无心政事,却也不是无知无觉、任人摆布的傀儡,刘天雄的上疏到他手中的时候,他就知道此人安的什么心。
严良早就在心中把刘天雄这个蠢货骂得狗血淋头,明面上却要装出一副诚惶诚恐、老泪纵横的模样。
“启禀陛下,是微臣识人不明,误了大局,还请陛下从轻发落。现在朝中正值用人之际,还请陛下再给臣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我还想为陛下分忧二十年……”
“朕先不追责你,达克预计明日兵临城下,你们这群口口声声说要为君分忧的能臣忠臣,今夜就要拟出方案,是战是和,如何处理。”
正齐帝扫过战战兢兢的群臣,冷冷道:“拿不出方案,你们连水都不许喝,就在金殿中等着见先帝吧。”
“臣有事要奏。”吴颐持笏高声道。
“伯谐有何良方,说来听听。”正齐帝只觉得他比严良顺眼多了,语气稍有和缓之意。
吴颐道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达克先前就想要与我朝通贡,只是廷议迟迟未商量出结果,待他明日来京,准了他的通贡之请,说不定他就能退兵了。”
正齐帝听了连连点头,他原本并未将达克放在眼里,结果眼下竟然被他打上门来了,也对他刮目相看。
“不失为一个妥善的办法,此事应由礼部负责,不知礼部尚书杜鸿影有何意见?”
杜鸿影人如其名,外号“影子尚书”,向来只会和稀泥,他又将皮球踢回去:“臣以为此事由吴尚书提出,还是以吴尚书的意思办吧。”
正齐帝也没想他狗嘴里吐出象牙来,不耐烦地吩咐道:“那就以伯谐的意思来做,一个时辰后商量出结果。”
“朕一个时辰后再来听诸位的高见,饮水一概没有,笔墨纸砚喊人备上。”
他冷冷觑了下方众人一眼,在太监的簇拥下离开了。
圣上离开后,金殿上的众人成群结队讨论起来,有喊着要求和的,还有喊着要南迁的,意见不合的大臣几乎要撸袖子干架。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林思齐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心中一片悲愤。
没有一个人关注凉州城告破后,城中和沿途的百姓会被如何对待。他们只关心自身利益。
若是有人在严良推荐刘天雄的时候就出言制止,这场闹剧就不会发生。关乎成千上万人性命的紧急军报,也不过是位高权重者争权夺利的借口。
他年少时以为吴颐会成为那个挺身而出、斗倒严良的英雄,这种幻想也在对吴颐的深入了解后破碎了。
“品行高洁”的吴尚书的确用尽全力想要倒严,可他却用了这样一种极为不堪的方式达成目的。
而林思齐入朝半年,所做的事情无非是坐在翰林院里修书。他离家乡的山水远了,离田地里耕耘的农人远了。秋水楼上他对齐筠袒露的心志,竟然如梦般遥不可及。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吴颐向他走过来,压低声音道:“见贤,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严伯忠是你杀父仇人,待达克退兵,我会将弹劾他的机会给你。”
“我不会放过他,圣上也不会放过他,他这回捅了大篓子,不说抄家问斩,少说也要在家闭门反省。”
“这只是倒严的第一步,我要让他再也翻不了身,也好告慰你父亲的在天之灵。”
多么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的一席话,若林思齐真是个不谙世事、复仇心切的愣头青,定会为他的提议感动万分,将他当作恩公了。
林思齐微微点头,心中却想:你当真不知道刘天雄此人不堪大用?秋娘与墨卿的横死,真与你毫不相干?
待吴颐走远,藏在林思齐袖中的齐筠忍不住摇身一变,扮成和他朝服相同的官员模样,乱哄哄的金殿上没人注意多了个面生的翰林。
“不行了,我实在受不了他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作派,他不会心虚愧疚吗?”齐筠咬牙切齿,“还想来利用你?”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今日你总算看清这群酒囊饭袋的真面目了,世上不是没有好人,好人不是被流放,就是成牌位了!”
“君不见古时岳武穆,今时于廷益,他们挽大厦于将倾,却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岳将军妻小被流放时,途中的官员想要讨好奸相,竟然想将一行人活活饿死,还是我在夜间将他敲打一番,才让他歇了心思。”
林思齐对齐筠说:“我替岳将军谢谢你。”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常被熟人骂多管闲事,也只有你和老师会夸我……他们家最小的孩子仅有两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一群老弱妇孺碍着谁的眼了。”
“要不是我不能乱杀人,某些人早就死了八百回了。”齐筠看向远处的严良,声音阴恻恻的。
“好啦好啦,你怎么比我还生气?”林思齐安抚道,“当心恶骨复发。”
齐筠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要是恶骨复发,就将你抢到琅玕山藏起来,让你再也见不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人。”
“我答应吴尚书弹劾严良的事了,不过我还要弹劾一个人。”林思齐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十分坚定。
“你想弹劾他?你知道这样做会有何种后果吗?”虽然林思齐没有说出姓名,齐筠也知道他在说哪一位。
“廷杖?下狱?问斩?”林思齐吐出三个愈来愈吓人的答案,他说这话时倒是态度爽朗,“让我走走我爹走的路?”
“我对鹏王说的话深信不疑,也从来不干涉你决定要做的事情。”齐筠紧紧握住他的手掌,“那人向来爱惜羽毛,不会轻易害你性命,可廷杖和下狱,你如何受得了?”
“要是有人为了讨好未来的宰相,将你打残打废了,你叫我怎么办?你是真不怕我将此地的人都杀干净啊。”他贴着他的耳边低语,掩饰不住心中涌起的滔天杀意。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林思齐执起他的手掌,在他的指节上轻吻一下:“我知道你不会的,因为我信任你。”
齐筠实在拿他没办法:“无论如何我都要陪你一起。”
林思齐点头,露出一丝微笑,他说:“好。”
却说那厢,吴景明被关在书房内,对吴颐先前说过的话百思不得其解。他在脑中回忆起这些年桩桩件件发生过的事情,突然感到一丝不对劲。
他望着书房里摆放整齐的藏书,走到吴颐放置往来信件的木箱面前,木箱没有落锁,揭开盖子就能见到里面的信件。
吴景明耐着性子一封一封看过去,将不相关的信件都摆在桌上,待到木箱空空如也,发现箱子的高度不对。
这只箱子颇高,里面却太浅了。
他用手指敲了敲箱底,指节敲击木板的声音沉闷而空旷。这箱子显然还有一层。
他又将箱子倒扣,作为障眼法的箱底掉了下来,落在他的手掌。吴景明将那层木板随意放在桌上,翻过木箱,查看底部的藏物。
那是两叠厚厚的信封,左边是他写给秦砚安的,右边是秦砚安写给他的。信封上的字迹逐渐从稚嫩到成熟。
他突然忍不住笑了,拆开最前面的一封信,从中取出一片干枯的红枫,叶片脆弱得一碰就碎,化为齑粉。
吴景明在灯下一封一封地看起那些被藏匿多年的信件来,待到悉数看完,已能听见城墙上传来的声声晨钟。
他忽而感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流下来,本以为是眼泪,直到低头看向信件,才发现是滴滴猩红的鲜血。
他在凉州流了多少血?
血迹落在秦砚安在正齐二十七年写的最后一封信上,当时他和秦砚安都在准备秋闱,一南一北并未相见。
秦砚安没有写旁的话,只是抄录了一首南朝乐府《西洲曲》。
不断滴落的斑斑血迹将最后几句染得模糊不清。千年以来围绕这首诗歌的猜测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女子写给男子的,也有人认为是男子写给男子的。
真相如何,只有当年挥毫写下这首诗的诗人知道。只是吴景明知道,秦砚安是写给他的。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吹梦到西洲。”
作者有话说:
1.“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是鲍照写的边塞诗。
2.有关岳飞的部分是真的,他的妻儿差点被故意饿死。秦桧在害死他后杀了很多为他打抱不平的人,他的儿子负责修史,删除篡改了大量岳飞有关的史料。后期某构在面对他的时候都要偷偷藏武器在身上怕他谋害自己。现在有关岳飞的史料大部分是孙子岳珂努力收集整理的,然而还是有很多功劳和事情都找不到了。岳珂和辛弃疾还是忘年交,关系挺好。
3.《西洲曲》的确有什么性别写给什么性别的争议,有论文探讨过。
4.小秦和秋娘的结局就是这样的,具体请看下章吴景明番外。每次有人表达对他们的关心我都很心虚,秋娘虽然病弱,却是非常刚烈有胆色的人。对她来说,殉城不算坏结局。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她的压抑与痛苦,她心中的不甘与遗恨都在下章的遗言里了。
第30章 第一折 青衫客番外1:春和景明
【春和景明】
一、
正齐十三年春,吴颐高中榜眼,帝赐进士及第、翰林编修。吴夫人携了一对儿女从陶阳老家北上进京,长子吴景明五岁,小女秋娘只有两岁,还需母亲抱在怀里。
圣上为吴颐赐宅,宅子地处开国时的武勋之家附近。彼时的吴景明还未有朱门上的铜环高,在老家四岁开蒙,一年寒来暑往已将小四书“三百千千”学熟。
在父亲的授意下,西席张先生开始为他授《诗三百》,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张先生每讲一篇,都要求他先熟读成诵,否则不肯为他释义。
小小的吴景明手捧书卷,站在姹紫嫣红开遍的后花园,一字一句背诵《七月》,他初到北地,稚嫩的声嗓里还带着临江府化不去的南音。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后面是……?”吴景明忍住低头看字的冲动,苦思冥想后面的句子,这首《七月》对于五岁的小童而言长得不像话。
他执着于背下这一篇,连院中蝶舞莺飞的十分春色也不能入眼。
“后面是‘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一个童音从朱红高墙上传来,清晰标准的官话,将后面半章念全。
吴景明抬头,只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衣着华贵小孩扒在墙上,向他家的院子里瞧。
“这面墙很高,你这样很危险的。”吴景明放下书,对他说,“我去叫大人。”
“别去叫人。”秦砚安爬上墙沿,手脚并用抱住院内根深叶茂的梨花树,“我会自己下来。”
吴景明只好走到树下,仰起脸看着他,忧心忡忡:“你千万要慢一点,不要摔了。”
昨夜才下过贵如油的春雨,梨花树干还是湿漉漉的。秦砚安爬到半空,足下云靴一滑,竟真的摔了下来。
吴景明只好张开双臂去接,两个人摔在一处,身上粘满了昨晚雨水打下的梨花。他在对方身上闻到御赐的沉水香,与父亲会客时在书房点的一模一样。
秦砚安从他身上爬起,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又为他拍了拍身上沾到的花瓣:“多谢。”
“你是谁家的孩子?”吴景明也为他抚掉肩膀上的花瓣,“这样真的很危险。”
“我还没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呢。”秦砚安与他面面相觑,“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你是南人?说话软糯糯的。”
“我叫吴景明,是翰林院吴编修的儿子,从临江府陶阳来的。”吴景明站在树下与他叙话。
“陶阳?我家用的瓷器就是陶阳运来的。”秦砚安比他略高,转身打量他,“与我一起玩耍的伙伴都像猢狲,你和他们都不一样,像个瓷娃娃。”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吴景明认真地望着他。
“我叫秦砚安。”他用手捏了捏吴景明白皙绵软的脸颊。
院墙的另一侧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侍女大喊“世子又不见了”的声音。秦砚安只好松手,又攀上那棵梨花树,转头对吴景明说:“我要回去了,以后再找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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