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子,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会死的!”齐虹站在院外声嘶力竭地喊道。
话音刚落,天穹之上的金紫雷云突生异象,隆隆作响,一道遮盖半边天空的电光闪过,声势浩大,有如万钧之重的天罚从天而降。
齐虹目不忍视地闭上眼睛,片刻后才逼自己睁开。林思齐倒在地上昏迷不醒,齐筠脸色苍白更甚,二人的衣衫都被浓稠的鲜血染红,院中央的地面上血流成河,他们的血水混在一起,深深浸透泥地。
“阿乐……”齐筠强撑起身体,伸手去摸林思齐惨白的脸庞,他没有探到鼻息,俯身吻住林思齐的还有余温的双唇,只尝到浓郁的血腥味。
他又无措地伸手去摸林思齐的胸骨,发现他的蔽骨已断,每一根肋骨都被天罚劈得粉碎。肉体凡胎又怎能抗下连修行者都抗不下的天罚?
天上的雷云逐渐散去,齐筠抱着林思齐五脏六腑俱损的尸体,喃喃自语。
“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了因果心切,也不会让你受到无妄之灾。临昌城是一次,这回又是一次,上天早已提醒我,我因果已尽,却是我执迷不悟,痴心妄想不愿离开。”
“我应该听无为的话的,他虽然疯疯癫癫,却也是韩湘子之徒,又怎么会算错。”
“阿筠,若不是你的恩公为你挡下最后一道天罚,你已经魂飞魄散了。”
姗姗来迟的何惠娘翩然落地,她声音悲戚,衣袂飘飘,手中所持不是荷花,而是一把镶着金珠的宝剑。
“老师,筠哥他不是故意的……”齐虹看到何惠娘手中陌生的长剑,以为她是要效仿吕祖诛杀戚烛,是来替天行道的。
“这剑上镶嵌的是戚烛的龙珠,经过吕祖数百年的净化,可以为你削去恶骨,还不会危及你的性命。”
何惠娘走到齐筠身边,撩起他脑后沾满血迹的长发,用剑刃将后颈处凸起的恶骨挑出。
齐筠苍白脸庞上露出痛苦之色,恶骨与神魂共生,削去恶骨的剧痛如剜心挖肉一般,这样的痛楚却也及不上他目睹林思齐在自己眼前死去的锥心之痛。
他双眼流下两行清泪,滴在林思齐沾满鲜血的衣襟之上。
齐筠从第一次见到林思齐的时候,他还没有门栓高。记忆中那个瘦弱的孩子,听话懂事,跟着母亲不哭不闹,会偷偷将他放进药篓里避过捕蛇者的耳目,将冻僵的他放在胸口回暖。
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为他洗手作羹汤,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愿意对他舍命相救。林思齐十年寒窗,从贫穷的青竹山走到繁华的京城,他还没做出一番功业,年轻的生命就因齐筠戛然而止。
齐筠是世上最希望林思齐幸福快乐的人,如今他却亲手葬送了这份美好的愿景,愧疚与悲痛恍如两把交错的尖刀,仿佛要剖开他的肚腹。
那截罪魁祸首被何惠娘摔在地面上,有如活物一样扭动哀嚎,离开寄生后它承受不住天地之间的灵气,很快化为飞灰。
“林公子可是……魂飞魄散了?”齐虹试探性地发问。
何惠娘并未言语,一挥袍袖,霎时间院中由昼转夜,逆转阴阳,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只有一盏幽冷的孤灯。
站在院中茫然无措的两位阴差朝她恭敬行礼:“第八十七组牛头马面,见过仙姑。”
一人戴牛头,一人戴马面,皆是一身玄衣,腰间各挂一盏玉佩大小的袖珍魂灯,一盏灯面上用墨笔写了“严良”的名字,一盏灯面上写着“林思齐”的名字,两者的区别在于严良的魂灯是亮的,林思齐的魂灯是灭的。
“这两人本来都寿数未尽,我们也觉得古怪,尤其是这位年轻的小公子,他没有魂飞魄散,灵魂却不知去何处了,我们在院中搜寻许久,都没有头绪……”
“也就是说……阿乐没有魂飞魄散。”齐筠抱着林思齐的尸首,沾着血迹的脸庞露出欣喜之色。
他朝何惠娘下跪,前额触地,语气卑微:“老师,此事是因我而起,本该魂飞魄散的是我,还请您救救阿乐,我愿意接受上界的任何处罚。”
“天罚劈死凡人之事前所未有,上界定会还他一个公道。不过他的魂魄已经不在人间,只能去阴司一探……”
何惠娘面对这样的徒弟也是心疼不已,她将齐筠从地上扶起,伸手向他输送灵力,又用锦囊敛了林思齐的尸体,交到他手中。
齐筠很是小心地将锦囊护在心口,院中众人转瞬消失不见。
王诚泽躲在屋里听了半天动静,如今听不到任何声音,才打开一道门缝观察院中的情况,他看到院中无人,大着胆子跑了出来,发现乌蝎和严良死不瞑目的尸首吓得惨叫一声,一路向外跑去。
农庄中的哑奴都已作鸟兽散,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看见。王诚泽在荒野里狂奔,倒在一户农家门前。
待他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经躺在自家的大床上了,鸿胪寺卿夫人守在一侧,见他醒了,大叫一声:“我的儿子,你没事吧!”
“娘,都是宰相干的!”王诚泽忍不住嚎啕大哭。
作者有话说:
再强调一遍是he不用担心,因为发烧就把明天的更新提前发了。
第33章 第一折 青衫客32觅忘川(上)
【觅忘川】
牛头马面向上官述职复命,说明情况,再由小鬼向阎罗王通传。冥府殿堂鬼气森森,上悬“判阳审阴”的牌匾,阎罗王从宝座上走下,查看林思齐的尸身。
他身长九尺,美髯伟貌,不怒自威,头顶冕冠垂下的珠玉在空中微微晃动。
“天罚伤到凡人之事,本王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阎罗王对众人道,“不过他就算能够还阳,这具被天罚毁坏的身体也用不得了。后土娘娘处存有女娲造人时用过的神泥,足以将他的身体恢复如初。”
“我与后土娘娘尚有几分交情,不必为肉身毁坏之事担忧,只是不知他的魂魄,究竟去往何处了?”何惠娘问。
“若是想要搜寻他的魂魄,先应查阅他的生死簿上写了什么。”阎罗王解释。
他转头向周围侍立的鬼仆吩咐:“来人为客人引路,本王要带客人去见杜主簿。”
一位鬼仆从中出列行礼,绕到殿后取来一盏幽冷的白灯,引着一行人离开大殿,齐筠临走前恋恋不舍地回头再望了爱人的尸身一眼,随后咬一咬牙,转身跟上了齐虹的脚步。
杜主簿在阴司掌管生死簿已有千年,他生前虽然只是一介账房,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将浩如烟海的生死簿打理得井井有条。
众人抵达杜主簿存放生死簿的库房,发现他手中正捧着一本生死簿翻阅,那封面之上用朱笔写着严良的名字。
他见了来客,连忙起身行礼:“阴司主簿杜长宇见过陛下,见过仙姑。”
阎罗王说:“不必多礼,本王只是带客人来查生死簿,你手上查阅的这一本,可是有何异常?”
杜主簿将手中摊开的生死簿递给众人看:“此人本应被政敌排挤出京,在乡间做个富家翁,活到九十九岁,不知为何突然横死,我正要禀告于您。”
齐筠闷闷开口:“这个人是我杀的。”
他闻言面露惊讶之色:“这……”
何惠娘微微叹气:“我徒儿本应被天罚诛杀,与他关系匪浅的凡人为他挡了一道,如今来查生死簿,正是要确认那人魂魄下落的。”
阎罗王忍不住催促:“怎么发落他是天界的事,和我们冥界并无关系,那凡人姓林名思齐,是正齐二十八年的进士,入朝为过官的,事关重大,你快将他的生死簿找出来。”
杜主簿略一思索,一本厚厚的本册从放满生死簿的书架上飞出,落入他掌中。
“我对此人印象深刻,因为他的命运曾经在少时发生过一次极大的变动,起初我还以为是什么不正当的邪术,后来发现是他对修行者有救命之恩,修行者报恩的时候意外改了他的命,连同他母亲的命一起。”
“报恩之事天经地义,行为正当,在天道允许的范围以内,也算是种善因,得善果。”
“若我记得不错,正是这位穿青衫的公子。”杜主簿笃定道,“你当初还来问过他母亲的事。”
“的确是我。”齐筠心中五味杂陈,“原来是我改了他的命。所以……他原本的命数是什么?”
“此人有九世功德,这本是他受苦的最后一世,正因是最后一世,所以上天垂怜,原是要让他儿时冻饿而死,十世累积,足以让他在下一世贵不可言了。”
杜主簿回忆着当初生死簿上的内容,语速不疾不徐。
“你们阴差阳错产生了交集,他从早夭的命格变成位极人臣、大富大贵之相,下一世的气运提前应验。”
“林思齐,临江人,少孤,与母相依为命,好读书,及长清隽有姿容,正齐二十四年院试第一,正齐二十七年江右乡试第七,正齐二十八年高中进士,名列一甲第三,帝赐进士及第、翰林编修,取字见贤……”
“吴颐倒严拜相,正齐帝临终托孤三人,正是吴颐、徐敏钰和林思齐,其中以林思齐最得新帝青眼,他与徐敏钰联手让吴颐回籍思过,随后又耗费十年时间让徐敏钰削职流放,自此他权倾朝野,辅佐新帝开创盛世。”
众人听到原本会成真的未来,皆是唏嘘不已。
“我记得他是活到一百零一岁寿终正寝的三朝老臣……”杜主簿翻开生死簿,本想为众人展示林思齐的生平,却发现生死簿上竟然是一片空白。
他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生死簿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封面还剩个名字,同为横死,严良的生死簿上还是有记载的。”
阎罗王从他手中抢过林思齐的生死簿,翻得哗哗作响,每一页纸都白得像雪:“这……这只有一种可能。”
“天地间已经没有‘林思齐’这个人了,他累积十世的功德,贵不可言的气运,在天罚之下灰飞烟灭了……”
齐筠神情如遭雷击,震悚得说不出话来,齐虹焦急追问:“那不就是魂飞魄散吗?”
“非也,他的魂魄应该在浑沌之中。”阎罗王将空空如也的生死簿归位,他手指一点,半空中出现皮影戏般的图画,“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想必诸位对于盘古开天地之事并不陌生。”
“并不是所有的浑沌都化为了世间万物,一部分残余的浑沌,就在冥界忘川之底。”
“您是说他的魂魄如今在忘川之底?”齐筠问道。
“忘川之底是一片浑沌,向来是冥界的禁地,本王对此也知之甚少。只因为这浑沌乃是上古创世之物,对灵力极为敏锐,它会鲸吞落入其中的灵力,法力高强之辈决不能靠近,就连本王也没有去过……”
齐筠毫不犹豫地说:“此事因我而起,现在我的法力又最为低微,由我去最合适。”
“林思齐正是因为不存于天地间,魂魄被浑沌吸附,浑沌将以他的魂魄为原料,重新制成世间一草一木。通向浑沌的通道是一口白骨山上的古井,没人知道浑沌里面是什么模样,你确定要去?”
“我一定要去。”
“阿筠,你先退下。浑沌凶险难测,不如让我先探一探路,若是没有危险,你再和我一起下来。”何惠娘出于对爱徒的关心,开口阻拦。
“仙姑有所不知,本王先前所说字字为真,你法力高强,一进入就会引起浑沌的注意与攻击,甚至会危及你的根基。”
“那我去行不行?”齐虹忍不住发问。
“他的魂魄可能已经被浑沌蚕食,若不是极为亲近之人,恐怕难以将他带回,这个人选还非修竹君不可。”
白骨山顾名思义,乃是由皑皑白骨堆积而成,这些白骨生前都是历朝历代战死沙场的兵士,每逢人间大战,阴司都会陷入忙碌之中,除却要勾魂,还要保存无人收敛的尸骨,久而久之就堆积成山。
一行人站在古井之侧,破损严重的古井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上古文字,井口狭窄只能直下一人。
阎罗王唤鬼仆取来魂丝,双手递到何惠娘手上,魂丝细长而透明,看似脆弱,实则坚韧。
“若是修竹君要下去,最好要在手腕上系着,另一端系在仙姑手上,仙姑法力高强,又与修竹君关系匪浅,可以让他在浑沌之中多几分生机。”阎罗王对二人说,“假使你觉得魂丝将断,一定要立刻折返,否则可能有去无回。”
何惠娘将魂丝绕上自己的手腕,齐筠将另一端缠上自己的手腕,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老师,阿虹,我要去了。”
帮不上忙的齐虹伤心不已,他这一去生死未卜,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他与齐筠相识千年,情同手足,从来同去同归,难得有这样别离的时候。
“筠哥,你一定要保重。”
何惠娘轻轻抬手安抚似的拍了拍齐筠的肩膀,她就如一个叮嘱即将远行的儿子的母亲一般:“你要记得回来的路。”
齐筠走到井边,纵身一跃,迎来漫长的坠落,这口井中无水,却散发着砭骨的寒意,让他感到如坠冰窟。他本就修为受损,一时抵御不住这种古怪的寒意,这种寒冷让他回忆起幼时在山林草叶间度过的漫长冬天,缺少食物,躲避天敌,看不到任何生的希望。
阿乐,你一定要等我。
他牙关紧咬,在心中默念道。
不知过了多久,齐筠的双脚才接触到地面,他睁开眼睛,久未见光的双眼感到一阵刺痛,映入眼帘的竟然是熙熙攘攘的陶阳城,典雅华美的秋水楼依然伫立在江畔,如老友般注视着齐筠。
齐筠感到经脉中本就不多的灵力正在飞速流失,浑沌对灵力极为敏感,如同痴迷于蜂蜜的黑熊,从蜂巢中掏出蜂蜜大朵快颐。他必须尽快找到林思齐,否则会被浑沌活活抽干。
手腕上透明的魂丝几乎不可见,他却能感觉到上面传来的力度。
林诗韵拉着林思齐的手,在糖画摊前用手拨转盘,转盘的指针停在一只小蛇图案上,摊主笑眯眯地为她做了一只黄澄澄的糖蛇,递到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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