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安巷的院子可贵了,你现在才还了个零头,就要言而无信?”
林思齐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只觉心如刀绞,抬手抚上齐筠的脸庞,为他拭去夺眶而出的眼泪。
齐筠从他腰间摘下玉佩,自顾自地继续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关于这枚玉佩的记忆?因为这是我送给你的,一直到你身死的时候,都挂在腰上。”
“人有人魂,玉有玉魂。这枚玉佩随你一起进入浑沌之中,其中又有一滴我的心尖血,无论你在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
齐筠捏碎那枚暖玉,青翠的玉质碎裂开来,露出一滴殷红的血珠。
那血珠里蕴含着丰沛的灵气,失去外壳的保护,很快被混沌吞噬,在半空中消失不见。
“娘,贾夫人,贾小姐,对不起。我相信他说的话,我要和他走。”
林思齐转身下跪,对众人三叩首,他起身高声道:“故剑情深,南园遗爱。若我已有爱人,又怎么可以娶别的女子?”
“让我看看这位贾小姐的真面目。”齐筠抬手召来一阵清风,吹落贾小姐头戴的幕篱。
她露出一张没有五官、如瓷碟般平整的脸庞。离得最近的林诗韵惊叫出声,叶月雯也被这骇人的一幕吓得怔住了。
这上古创世之物,也不知是不是与外界少有接触,灵智还是太低。叶月雯的存在是由于林思齐思念母亲,林诗韵的存在是由于他心中曾经对吴家兄妹的羡慕之情。
而这门亲事,分明是浑沌强加给林思齐的。正因是强加,贾小姐根本就没有脸。因为林思齐只喜欢过齐筠一个,没有可以参照的女子。
之前吕祖的出现是由于齐筠心中的恐惧,而他此时此刻已经不再害怕了。只要林思齐愿意和他走,他又有何畏惧?
若他猜得不错,这些幻象的维持都需要消耗灵力,而浑沌从他身上吸走的灵力,也不足以维持太久。
正当齐筠这般想着,霎时间幻境天崩地裂,降下来势汹汹的狂风暴雨,院中众人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齐筠和林思齐还站在原地。
如万马奔腾般的洪水发出震耳欲聋的动静,最高之处足足与天齐高,在数十丈的水墙面前,二人渺小如蚁。
齐筠经脉中的灵气已经耗尽,几乎维持不住人身,眼下浮出青绿的鳞片,在让人难以睁开双眼的飓风之中,他紧紧将林思齐抱在怀里。
“我就知道你会和我走的。”他在林思齐耳边说道,语气中尽是庆幸和得意。
腕上的魂丝因灵力的枯竭而收紧,已经到达了崩裂的边缘。
林思齐此刻已经恢复了记忆,他靠在齐筠怀中,对他说:“阿筠,你快走吧,我出不去的。”
“我也出不去了。”齐筠闭上眼睛,他手腕上的魂丝发出刺耳的碎裂之声,他没有灵力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
“如此一来,也算是生同衾,死同穴。你后悔吗?”他与林思齐鼻尖相抵。
“你知不知道?生死簿上说,你以后会斗倒吴颐和徐敏钰,权倾朝野,位极人臣,活到一百零一岁。”
“我从来不后悔。”林思齐主动吻住他的唇。
正在二人等待死亡来临之际,一道极为耀眼的白光挡在了洪水与院门中间。浑沌感知到充沛的灵力,立刻贪婪地对突如其来的美味大快朵颐。
头戴花冠的何惠娘高举法器,以毫无保留的姿态,向洪水源源不断输送灵力。她的衣袖在空中随风狂舞,此起彼伏的滔天巨浪几乎将她吞噬。
齐筠惊讶地睁大眼睛:“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
“快带他上船。”
何惠娘没有回头,一艘平平无奇的小舟从天而降,落在二人身边。齐筠带着林思齐登船,担忧地望向她的方向。
世人只知何仙姑的法器是一朵永开不败的荷花,却不知道她还有一件法器,名为“新荷剑”。新荷剑乃天外陨铁锻造而成,每逢出鞘都会消耗大量灵力,这也意味着它无穷的威力。
这是齐筠第一次见到何惠娘祭出新荷剑。只见她握住剑柄,使出了大道至简的强大一击,刚柔并济的雪白剑光带着破空之势,刺向水波的中心。
四面八方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哀嚎之声,浑沌惨叫着被划开了口子。伤口传来庞大的吸力,载着二人的小舟飞速漂向其中。
何惠娘直到小舟经过身前,才纵身一跃落在其上。她烟紫色的披帛被污水侵蚀,只剩下半截,头顶的花冠也黯然无泽。
小舟从伤口处离开,流进冥水忘川,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耳边只能听到冷冽的水流之声。
何惠娘站在船尾,用灵力点起一盏风雨灯,她莲步轻移,走向船头,将手中灯盏挂在前方。
她经过齐筠身边的时候,抱着林思齐的齐筠敏锐地发现她鬓发的霜白。成仙已久的何惠娘早已摆脱了天人五衰的困扰,如此异状只能说明,她受伤了。
“老师,你的伤……?”齐筠心中充满了自责与愧疚。
“我没事。”何惠娘转过身,齐筠清楚地看见她眼角的细纹,只觉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了。
这一回他实在是闯了大祸,不仅连累了林思齐,还连累了最为敬爱的老师。
何惠娘将手掌轻轻放在齐筠的头顶,温和的灵力缓缓汇入齐筠残破的经脉。
林思齐的魂魄在浑沌之中被困太久,由于过于虚弱陷入昏迷,齐筠搂着他的魂魄,低头注视着何惠娘鞋面上的金鱼绣样。
“吕祖在亲手诛杀戚烛以后,在雪山枯坐三天三夜。那时我望着他的背影,发誓一定要保护好你们。”
何惠娘平静的声音在忘川之上响起。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大结局了,再补两个番外就可以打完结状态了。等开始连载第二个故事《江南鬼》再改回来。说起来这一折一折是模仿古代戏曲的四折。
第35章 第一折 青衫客34沧浪水
【沧浪水】
闹得沸沸扬扬的人口失踪案终于水落石出,罪魁祸首竟是时相严良,他与邪魔外道勾结,抓走上百孩童炼丹,在京郊农庄畏罪自杀。
人证物证俱在,锦衣卫火速结案,正齐帝勃然大怒,下旨革职抄家。
在查案中,一个道号“无为”的道人起了极大作用,他为鸿胪寺卿之子治好了掉魂之症,又被鸿胪寺卿引荐给圣上。
正齐帝担忧发问:“朕重用此人多年,上天是否会因为他做出的伤天害理之事,降罪于朕,降罪于国?”
“一切都是此人阴险狡诈的过错,陛下只需多多行善积德,上天不会怪罪。”
“道长,那他的女儿该如何处理?”正齐帝原本想为她指婚,只要她有了夫家,就不算严家人,也不必被父亲连累。
“她命中无夫,财生西北,让她回籍谋生即可。”无为道人一挥破旧的拂尘,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严良一死,攀附于他的严党中人树倒猢狲散,正齐帝下旨籍没家产,府中除却奉旨抄家之人再无他者。从宾客满堂到门可罗雀,也不过才半月。
严妙真背着包袱站在门外,抬头望着原本挂着牌匾的地方,那块正齐帝亲手题的牌匾已经摘下。她也将绫罗绸缎,换了荆钗布裙。
“严小姐。”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严妙真回过头去,却发现是失踪半月的林思齐。如今严府已经不复存在,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林公子。”她微微点头,屈膝行万福礼。
“多谢你上次送的酒,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林思齐将一个钱袋递到她面前。
“多谢林公子好意,文恬长公主已经给过我盘缠了,在甘州开酒肆花不了多少钱。”严妙真一时动容。
“我隐瞒身份与林公子打交道,林公子知道我的身份之后不仅没有记恨我,还愿意在此时对我出手相助。”她露出释然的笑容,“我何德何能?”
“严小姐并没有伤害过我,又突逢变故,我这样做是应该的。”林思齐收回手中的钱袋,“只是既然严小姐不愿收下,我便不再勉强了。”
严妙真临走前对他说:“林公子,你是个好人,你一定会万事如意,平安顺遂。”
待她离开,齐筠才从拐角处走出来,他从林思齐手中抢过钱袋,抛向半空又接在手中,钱袋中是林思齐半年的禄银。
“我就说她不会收下的,严良肯定会给自己的女儿留后路。”齐筠说道。
今日天气晴好,林思齐一身常服,牵住他的手:“既然她不要,就拿来请你吃饭吧。”
“你想请我在哪里吃饭?”
“秋水楼。”
三月后,念雪堂新出品的话本《林探花》在秋水楼一层首次开讲,一时听众云集,整个一楼座无虚席。
说书人唱道:“我也曾屋破漏雨穷潦倒,我也曾金銮殿上占头鳌。历经宦海浮沉,勘破人世痴嗔,悟得沧浪水濯足,终究是,归去来兮。”
众人听到结局皆是唏嘘不已,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好事,可是一甲三人一死两隐,秦状元壮烈殉国,吴榜眼远走他乡,林探花归隐山水,实在叫人高兴不起来。
“我第一回听念雪堂出的话本子,这简直是浪得虚名。无非是借由时事,再加上怪力乱神的添油加醋,居然这么受欢迎!”一个儒生打扮的老者忿忿不平。
不知从哪传来的声音说:“不爱听就滚出去,把位置让给别人!”
老者气得面红耳赤。
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满脸怀疑:“那吴小姐真有这么厉害吗?我不相信一个小姑娘能有如此学识、胸襟,作者瞎编的吧。”
“你读过书吗?知道咏絮才、安国夫人、平阳昭公主分别是谁吗?”一个面白无须的清秀书生狠狠瞪了他一眼,“孤陋寡闻,何其可笑。都有大学者收女弟子了,你还是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吧。”
“你一介书生,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他反问道。
“你受得起好听的话吗?议论死者的时候嘴巴放干净点。”
齐筠和林思齐坐在二楼,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对林思齐说:“这个为秋娘说话的是个小姑娘。”
“我猜出来了。”林思齐随和一笑,“不过这唱词倒是写得不错……笔者想必也是有故事之人。”
“你看那边。”齐筠用眼神向林思齐示意,提醒他向对面看去。
林思齐朝对面看去,看见两位年轻公子对坐桌前,其中一位白衣飘逸,挺拔如松,腰间佩着一把剑鞘银白如雪的宝剑,正用木筷夹着一颗丸子,凑到对方唇边。
那对面穿影青色外衫的公子也不害臊,颇为享受地吃下丸子,颇有些纨绔子弟醉卧美人膝的做派。
他模样隽秀,看上去与林思齐年纪相仿,气质介于书生与商贾之间,衣服的用料虽贵重,却没有丝毫铜臭之气。
二人察觉到对面投来的目光,白衣侠客率先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俊朗的脸庞,朝齐筠点头致意。
影青色外衫的公子看到齐筠和林思齐坐在一处,笑嘻嘻地朝他们挥了挥手。
“那是谁?”林思齐一头雾水,他从来没见过二人,否则以他们的品貌,必然会在自己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吃丸子的那一位乃是念雪堂主人程云扬。”齐筠向林思齐低声介绍,“至于另一位,是他的相好,江湖剑谱上有名的‘斩雪剑’白景之。”
“原来是念雪堂主人。”林思齐也听过这位的鼎鼎大名,在心里隐隐约约猜到《林探花》是谁的手笔。
念雪堂乃是当今最受欢迎的书局,雅如经史子集,俗如话本小说,出版范围无所不包。
念雪堂主人爱好搜集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前段时间大火的《江南鬼》《乱世狐》《神来笔》,都是他推出的。
林思齐思忖片刻,突然想到书局名字的含义,忍不住问道:“那位程公子给书局起念雪之名,不会是因为……?”
齐筠点点头:“你想得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把自己书局的名字当成情书,这位念雪堂主人真是别出心裁。”林思齐抚掌而叹,“郎情郎意,一对璧人。”
“和我们一样。”
“此情不变,岁岁年年。”林思齐举杯与齐筠轻轻相碰,望着秋水楼窗外的滔滔江水,许下这句千百年来无数有情人期盼的愿望。
齐筠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他原本喜悦的脸上流露出犹疑的神色:“阿乐,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林思齐握住他的手掌,“你在为天界还未公布的判决担心?”
乌蝎之事败露,眇鹤君因执法不力被降职,何惠娘因教徒无方被禁足百年,齐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判决结果,迟迟未下。
“不是。”齐筠认真道,“我自然是想与你一起的。可是你从翰林院出来之后能进六部,再熬一熬拜相也不过分。只是你寒窗苦读多年求来的功名,就这样抛下了,不觉得可惜?”
“我不是一时冲动。”林思齐眼神平静,“春和纯善,墨卿忠良,二人一隐一死,秋娘空有一身才气,却因女身受困于闺阁,落得凄惨下场。知交凋零,仇人已死,留恋宦海,又有何意?”
“我原以为吴尚书是好人,可他为了党争置天下百姓于不顾,与严良又有何分别?偌大的朝堂容不下真正为国为民的忠良之臣,哪怕是相位,又有什么好稀罕的?”
千年以前的沧浪江畔,被流放的三闾大夫遇到渔父问渡,屈子曰:“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林思齐举起酒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既然世道污浊,就用沧浪之水来洗洗脚吧!”
作者有话说:
1.女书生说的三个人分别是谢道韫、梁红玉和李三娘子,她说的收女徒弟的大学者是晚明的李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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