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血顺着船甲板流过船体表面,落入湖中,直到船上的声音越来越小。”陶立又喝了一口酒,“但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到谭少爷的身影,一直到那些劫匪离开,船体被炸了一个洞侧翻,我在湖边藏着看了很久,也没有看到有人从湖中游上岸。”
路君年蹙了眉,问:“谭少爷不在船上?”他们不是说谭珊俟随船运的货,他问船上的小侍,也是知道了谭珊俟在,才将木头玩偶交出去的。
“自然是不在的,但我不可能跟别人说出真相,谭少爷一个人从沉船中独活出来,让人猜疑是不是他故意杀人灭口,众人的谩骂足够将谭家驱逐出云梦城。”陶立恶狠狠地说道。
路君年沉默良久,问:“这件事,只有你一人看到?”
陶立:“这是自然!”
如果陶立没有说谎,那谭珊俟一定中途下了货船,个中原因暂时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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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刚好打了个快板,路君年的注意很快又被吸引到了台上。
说书人:“你们说巧不巧,谭家少爷出了事,他们那座大宅子墙上被人喷满了漆印,邻家的林老爷昨日回府晚,刚好撞见谭家那墙边飘着荧荧绿光,还有数道人影飞驰而过,船上死了那么多条人命,那些冤魂全都找上了谭家!”
台下又是一阵唏嘘。
路君年手指摩挲着酒杯的边缘,心中想着事,没注意到陶立越来越怪异的表情。
腿上突然一凉,路君年垂眸看去,右大腿上湿了大片,酒水顺着右腿往两腿中间流去,又透过布料滴落在地上的红毯上。
整个衣下摆湿了大半,如果不是上面飘着浓浓的酒气,旁人看了,还会以为路君年失|禁了。
坐在路君年身旁的陶立一拍桌,装出一副懊恼的模样,拿起酒楼提供的棉布边给路君年擦衣服,边说:“你们瞧瞧我这酒量,酒喝得多了脑子就犯浑,连酒樽都拿不住,路公子,来我给你擦擦!”
路君年淡淡地瞥了一眼桌边的空酒樽,推开陶立的手,说:“一点酒水而已,并无大碍,怎敢劳烦陶大人为我擦拭?”
说完,路君年自己起身,抖落多余的酒水,拿过棉布擦起来。
酒水撒得多,留下了很大一块印记,路君年穿得朴素,时值七月中旬,天气炎热,人又穿得轻薄,浅色的衣服沾湿后贴在身上,衣下的身体形状表露得分外明显。
陶立也跟着起身,一把拉过路君年的手腕,强硬着说:“湿着衣服张扬过市成何体统。”又转过头对酒楼的侍从说:“替这位公子找一身干净衣物换上。”
酒楼的侍从显然认得陶立,很快狗腿地应下,吩咐了人真的去买来了新的衣物。
路君年再次推开陶立的手,拱手道:“陶大人不必如此,天气炎热,路某身上这点湿痕很快就能晒干。”
婉拒之意表达得非常明显,奈何陶立充耳不闻,执意地将那身新衣服塞在了路君年手中,将人拉到了一处空房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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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立:“路公子不必跟我客气,我见路公子一见如故,李老弟说你读过很多书,我刚好欣赏读书人,你谈吐不俗,容貌出众,我心生欢喜,就想跟你交个朋友!”
路君年面上没什么表情,道:“你们云梦城的人,还真是喜欢第一次见面就跟人交朋友。”
元洄是,这个举止奇怪的陶立也是。
陶立呵呵笑了几声,眼角又浮现出笑纹,又拍了拍路君年的肩,也不出门,就这么看着他。
路君年抱着衣服,衣服下的手收紧,直言道:“陶大人既然给了我衣服让我换衣,不如先出门去避一避罢。”
陶立脸上的笑容有几分凝滞,随后又装作恍然道:“差点忘了正事,路公子,请便。”
陶立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抬了抬手,才踱步慢慢离开了房间,带上了房门。
路君年半垂着眼,心里默念着数,在门边停了一会儿,果不其然,房门再次被人推开,陶立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根腰束,看到路君年还站在门口,面上不自然地闪过诧异和失落。
路君年抬眸,淡笑道:“我刚想出门问陶大人,这身衣物是不是少了点东西,陶大人就发现了并送来,看来陶大人也是个细心之人。”
陶立只能将腰束递到路君年手边,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他才再次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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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信陶立终于离开后,路君年才松了口气,插上了门闩,抖开衣物快速换上。
陶立看他的眼神跟越寻一开始看他的眼神很像,又更多了一些贪欲,明显对他有别的意思。
意识到这一点,想到陶立笑起来眼角的笑纹,和盯着他下|身眼中不加掩饰的戏谑,路君年只感觉心里一阵恶心,陶立看着三十好几的人了,估计孩子都能成婚了,还对他有非分之想,实在龌龊!
陶立以为路君年看不透他的心思,用些拙劣的小伎俩,被路君年一眼识破,才没被人看光身子。
然而,路君年却不能拿陶立怎么样,这里是云梦城,不是京城,陶立是官他是民,他两袖空空,又没有依仗,只能咽下这口气。
想他在京城,能跟正五品的明钧惟平起平坐,甚至跟谢砚起了争执,对方都不敢对他说什么,如今却要跟一个品行不端的九品地方官虚与委蛇,巨大的心理落差,饶是路君年心里也不经憋闷。
路君年不断自我开导,想着想着,心里又释然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见的妖魔鬼怪多了,也许他会变得更从容更洒脱,也许再次面对谢砚,就不会那么在意背叛诺言了。
他一边沉默地系好腰束,一边在心里思考接下来的打算。
陶立还有用,他是当晚唯一的目击者,能证明谭珊俟当晚不在船上,虽然谭珊俟还是会背上玩忽职守的骂名,但比弃船独自逃生要好很多。
他还得去谭家看看,无论如何,得见谭珊俟一面。
上一世,可能正是因为这件事,谭珊俟的名声在云梦湖已经臭了,所以消失在了众人视野中,而这一世事情被路君年遇上了,等把这里的事情解决,再问谭珊俟愿不愿意去京城就职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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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划好接下来的每一步,路君年穿戴整齐,推开房门,就见酒楼内的人们匆匆往外走去,他拉过一位侍从,问起原因。
侍从答:“谭少爷刚刚乔装打扮出现在酒楼,被人识破,谭家的仇家便蜂拥而上要讨个说法,喏!现在他们一半的人全都追了出去。”
路君年遥遥望了一眼往外冲的人群,问:“谭少爷可有做什么奇怪举动?”
谭珊俟处于舆论的焦点中心,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身处险境,联想到他跟谭珊俟的酒楼约定,对方很可能是想给他传递什么信息。
侍从没有犹豫,很快说道:“谭少爷当时站在三层楼上,突然朝着空中撒了一把带着荧光的粉末,径直从楼上跳了下来,落在说书人的桌边,还将说书人的桌子掀翻了。他朝着台下的人大喊了一声‘明……木头人’之类的话,有人听出了他的声音,这才认出了他,然后就有了现在这场闹剧。”
路君年听完,猜测谭珊俟说的大概是‘明钧惟木头人’这样的话,他谢过侍从,走到台上。
陶、王两家人和李鸿都追着谭珊俟而去,一层基本没留下多少人,路君年才得以独自观察谭珊俟留下来的荧光粉末。
粉末落下的痕迹并没有形成特别图案,路君年只能将谭珊俟此番用意定义为指向谭家墙边飘着的荧荧绿光。
这是要他去谭家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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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君年起身就要往酒楼外走去,却被酒楼的侍从拦下。
侍从:“这位公子,你们这桌五人的吃食和酒水钱一共是二两银子,如今仅剩您一人,只能由您交钱。”
路君年抿唇,转身回到他们桌边,并没吃多少东西,却要用掉二两银子,实在奢侈,他们四人一起跑了,独留他一人在此,如今他身无分文,如何付得起这钱?
路君年在原地等人,侍从便在他旁边守着,等了一炷香时间,也没有等到他们回来。
“能赊账吗?”路君年思考了很久,没有想到对策,转头问道。
侍从脸上的表情僵了僵,说:“陶公子、李公子、王公子都在酒楼内赊了十几两银子的账,若是这位公子能帮他们还清债务,自然是能赊账的。”
言外之意,若是还不上钱,那也得把今天的钱付了!
这酒楼的侍从明显看人下菜,若是李鸿他们在这里,想要赊账,恐怕他们根本不敢强行逼他们付钱。
路君年面露难色,因为耽搁的时间久了,周围许多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有些人指指点点,声音稍微大点的话便传到了路君年耳中。
“看着文质彬彬的,怎么是个装大款的穷小子,也敢来彩云间吃饭?”
“你看他连发都没束,估计连发冠都买不起,这一身新衣服也不知是不是偷来的。”
“诶,他们那一桌我记得之前坐着陶、王两家的公子,陶大人也在,估计是在城内犯了什么事,想要巴结讨好人家,结果人家没看上他,这下好了,人财两空!”
……
第172章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难听,路君年面上挂不住,众人带着道德审判的羞辱、批判让他一阵难堪,耳尖都红了,转过身面向众人,解释说:“我没有犯事,不过是跟他们一起吃了个饭喝了点酒,仅此而已!心思污浊之人才会见旁人都污浊!”
“都能一起吃饭喝酒了,想来你们关系不差,怎么他们偏偏丢下你走了?”有人反驳路君年。
“就是!他们不知道你付不起酒钱还会把你留在这里?点头之交也不会这么狠,就是你求人办事不成!”
周围又响起了附和声,声音越来越大,污言秽语很快从四面八方袭来,路君年甚至不知道什么人说了哪些话。
他被淹没在恶意中,感觉周围一切的声音都凑到了他耳边,又慢慢离他远去,在一片喧闹声中,他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
“回去吧,回京城,太子放不下你,你就还是太子侍读,一辈子荣华富贵,何苦遭这番罪?”
“或者去鹿州,回到父亲身边,亲人在侧,总不会像现在这样为了一点钱跟人低声下气。”
路君年不再跟周围的人辩驳,这些只是普通的老百姓,也许有些都没有读过书,根本不懂他说的话,他不需要跟人争辩,他只需要说服自己。
不能回去!再贪恋谢砚的怀抱和父亲的守护也不能回去,他不能永远依靠旁人,依靠与生俱来的富贵,他会回到朝堂,若想获得世人认可,不卑不亢地跟谢砚并肩,必须学会披上盔甲,自己走出泥泞!
而眼下,不过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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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两银子是吧。”路君年突然出声,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问侍从。
侍从一愣,不明白为什么路君年突然从垂头丧气变得从容不迫,呆呆地点了头。
路君年挽了挽袖子,对侍从说:“我没有钱,但我会做京城的吃食,我为你们做几天工,不知可否抵债?”
侍从想了一会儿,说:“随我来。”
路君年没再管那群乌合之众,跟着侍从往后厨走去,留下他们面面相觑。
“吃了霸王餐还毫无愧疚,脸皮真是有够厚的!”
“他看着像是个读书人,可不像是入得了厨房的人,罢了,最近这些天不来彩云间吃饭了,免得吃一嘴怪味。”
“娘,不是说君子不会骗人吗?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呀?”
“别多问,回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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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今天是个白面小生啊!”掌管彩云间后厨的是位又高又壮的大师傅,手里正洗着一口大锅,操着江南的口音问:“都会些什么?”
路君年:“桃花酥,驴打滚。”
师傅大笑了声,道:“桃花的花期过了,驴打滚倒是在京城吃过几次,味道不错,就是只能做饭后甜食,一般人酒足饭饱了,谁还会点甜食?”
路君年没有下过厨,心知除了糕点,自己一点厨艺没有,又道:“我可以出体力。”
“涮盘子?我们这儿就缺涮盘子的人。”师傅上手掐了掐路君年的臂膀,道:“涮两个脏盘子一个铜钱,一两银子值一千个铜钱,你欠了二两,要涮四千个盘子。彩云间的客人多,半天有近三百个盘子,中午涮完的盘子晚上拿来用,一天算下来能洗六百个盘子,你若是想用这样的方式还债,洗个七天就能把欠的钱还清。”
路君年抿了抿唇,说:“好。”
师傅又看了路君年一眼,道:“既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就去后间罢!记得别打了盘子,一个盘子五铜钱。”
路君年被人带到了厨房后间,看着堆成山的盘子,心头颤了颤。
他之前对盘子数量没有概念,如今看来,是他低估了数量。
“洗干净了再叫我来点数。”侍从说完,看也不看路君年,转身就走出了后厨。
路君年没再多话,用襻膊捋起袖子就埋首在盘子堆中,直到日向西斜,太阳完全落山,他才终于将盘子尽数洗完。
中午和晚间隔着三个时辰,可他刚洗完中午那批盘子,就到了晚上,等洗完晚上的盘子,就已经接近宵禁。
“六百三十二个。”侍从统计完盘子数量,记在了账本上,公事公办地对路君年说:“为了避免你中途逃跑,你要睡在酒楼里由我们监视,住一晚十铜钱,就在盘子数上扣了。”
路君年倚在水池边,累得说不出一句话,点了点头同意了。
“跟我来吧。”侍从说完,也不管路君年听没听到,转身就走。
路君年抿了下唇,跟上了侍从,绕到了彩云间的后面,停在了大通铺门口,侍从推开门,里面十几双眼睛刷刷地望了过来,落在了路君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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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来了个瘦点的,看来不用跟人挤了。”
“小齐你来得真慢,再过一会儿该宵禁了。”
记账的侍从叫小齐,小齐不耐烦地撇撇嘴,懒懒地说:“新人涮盘子涮得慢,见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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