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时启程去胡泉?”谢砚又问。
路君年不明白谢砚为何要问,依旧如实回答:“两日后。”
“行,上车吧。”谢砚说着,拉着路君年往马车走去。
第86章
“这两箱是衣物,九月末天气转凉,烟儿给少爷多备了几身秋衫,里面还放了几双棉袜,少爷去了胡泉要多保重身子。另一个箱子里放了常备的药包,每晚洗浴泡足的时候记得放入点艾草,不舒服一定记得看郎中……”
烟儿将马车后木箱中的物品一一跟路君年讲清,时不时穿插几句贴心的嘱咐,啰嗦又可靠。
路君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静静地听烟儿清点。
此去胡泉近一月,无法带着烟儿同行,路君年知她心思细密,东西都准备得妥当。
“诶诶烟儿姑娘,你差不多得了,少爷都记着呢!”厨娘将烟儿轻推开,将一个小盒塞在路君年手中,说:“少爷,这些烧给夫人,还望少爷在夫人墓前跟她说一句,就说府上一切都好,她成亲时送我的那株月季活得好好的呢,我也想她了。”
路君年轻轻打开小盒,里面是些纸钱和纸衣,还有个叠放得好好的纸房子,和去年一样,生怕他母亲在下面过得不好。
“我会转告给她,把东西都烧给她。”路君年说。
厨娘很快笑出声,眼角是密密的皱纹,又把一个食盒塞在路君年手中,说:“这里面放了很多你爱吃的糖糕、蜜饯,去往胡泉的路途遥远,少爷当心身子。”
路君年接过,厨娘这才转身回府。
他看着手中的食盒心情复杂,这些是谢砚喜欢吃的,因为谢砚以前常常偷跑到路府,所以他便让人备了很多甜食,没想到厨娘会以为他喜欢吃。
路恒站在上早朝的马车旁,将一封信交到路君年手中,说:“把这封信交给年家那几个游手好闲的小舅子,里面有一块地契,就在胡泉,让他们买点种子,随便种些什么都行,别整天无所事事地混日子。”
路恒说完,又拿出一个红纸包着的银票,说:“顺道去看看你姑姑,把这个给她,她刚生了孩子,我那妹夫是个不管家里事的,你多帮衬着点。”
年家跟路恒的老家都在胡泉,彼此间只隔了两条街。
接着,又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包的包裹,隐约能看得出里面是一张张叠好的信纸,路君年正要细看,路恒敲了他的头一下,轻咳一声,别开眼说:“这是我这一年写给你娘的信,你拿到她墓前烧给她,跟她说府上湖里她种的荷花开了。”
路君年一一接过,那信纸包裹还挺沉,他小声说了句:“一年有这么多事情写吗?”
路恒听到了路君年的小声嘀咕,又补充一句:“不许偷看!”
路君年应下,路恒最后满意地点头,伸手在路君年肩上拍了拍,道:“朝中诸事繁杂,今年又是你一人前去胡泉,此行山高路远,一路小心。”
路君年点头:“爹,多多保重。”遂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而行,还没走多远,路君年就听到烟儿喊他的声音,他忙叫停马车,揭开了窗布探头望出去,就见烟儿气喘吁吁地追上了马车,随后将一个香囊塞在了他手中。
“少爷,此别一月,烟儿实在挂念少爷,便亲手做了一个香囊,还望少爷收下。”烟儿跑得脸颊绯红,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家少爷。
路君年一脸困惑,他只见过女子佩戴香囊的,烟儿为何做个香囊给他?
路君年将困惑问出口,谁知烟儿红着脸垂下头抿唇笑了笑,最后娇羞地跑开了,任路君年怎么呼唤都不回头。
路君年看烟儿的神态,想到了洛文仲,眉头微微一蹙,放下窗布回到马车内,将香囊放进了座位下的隔间,重新上路。
看来回京城后得找个时间跟烟儿说清楚,自己对她并没有除了主仆以外的其他意思。
马车载着人上路,因为车上的东西装得多,马车走得慢悠悠,行至柳桥,突然有一小物从车窗飞入马车内,滚落在地上。
是一个小栗子,路君年弯腰将它捡起,揭开窗布探头望去,桥边的柳树下,身穿玄衣的谢砚静静地站在那儿,手里抱着一木盒的小栗子,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视线跟着马车移动。
路君年捏紧小栗子,很快将壳除掉,当着谢砚的面将其吃下。
谢砚弯了双眼,冲着马车喊了声:“早去早回!”
路君年朝他挥了挥手,直到再看不到那人身影,才坐回马车,细细品尝口中栗子的甘甜。
他突然就想起他跟谢砚在月香阁相见的那一晚,谢砚拿着板栗让他剥,他没剥过,手格外笨,现在却能很轻松地剥壳。
习惯了剥板栗,也习惯了与谢砚一同生活,如今要离京近一月,心里突然有几分不舍。
胡泉是京城东部的城池,途径夜林泽,需要绕山而行,光是花在路上的时间就用了六天六夜。
往年用的时间其实更久,因为路君年身体不好,行了两天便要停马休息半天,而这一世这一年的路君年身体好了太多,中间除了夜晚到驿馆睡觉,没再叫停过马车。
等六天后终于进了胡泉的城门,年家的人早就候在了城门口,门口的卫兵见到路家的马车,纷纷自觉站成两排,垂着头候在两侧。
来接路君年的是他母亲年湘的妹妹年铭,只比路君年大五岁,去年冬天刚刚出嫁,嫁给了当地的果商,寄往京城的信件中写到,果商王氏待她极好,年铭过得蜜里调油,十分滋润。
路君年从马车上下来,见到了年铭,并不像信中那般富态滋润,反倒眉宇间存着几分愁容,似有心事,脸上浓妆艳抹,遮住了疲态。
“小姨别来无恙。”路君年即便舟车劳顿了六日,也还是勉强挂上了笑容,对年铭说。
年铭被人搀扶着上前,俨然一副孕态,但并不显怀,一下抓住了路君年的手,声音尖细刺耳,说:“哎哟云霏可算回来了,也就是胡泉离京城离得远,中间隔着夜林泽那么大一座大山,我们翻都翻不过去,不然可就不止每年一次见面的机会了。”
说着往马车里看去,悄声问路君年:“姐夫今年又没来?”
年铭的声音刺得路君年头疼,他神色淡漠,脸上的笑容没挂住,又冷下了一张脸,说:“大朝会繁忙,父亲抽不开身,我们先回家吧。”
年铭一脸失落,很快说好,刚走了两步又叫唤起来:“哎哟云霏你不知道,小姨刚怀上的身孕,大夫说我体虚,不能过度操劳,这年家还远着呢,我这脚就有点痛了,这可如何是好?”
路君年看着不远处的年家大宅,离他们所在的位置脚程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又默默地看了年铭一眼,随后说:“那便坐路家的马车回去吧。”
年家的大宅离城门并不远,路君年不知道年铭此番举动是何用意。
年铭立刻喜笑颜开,完全不用人扶,直接就上了马车,写着“路”字的灯笼被她撞了一下,灯笼下挂着的流苏摇晃不止。
路君年伸手拉了一把流苏,没让它继续晃动,嘱咐马夫慢点行车,自己走在马车窗下,跟着马车一起往年家的大门走去,对马车内的年铭说:“小姨,我坐了一路的马车,就不上去坐了。”
“好嘞好嘞!”年铭揭开窗布,用手扇了扇风,脸皱了皱,挑剔道:“诶,云霏,路家这马车我怎么坐着有点晕啊,是不是马车的材料没用好该换了?”
路君年正要说他觉得并没有不适,身边很快走过几位女子,年铭大声跟她们打招呼,一脸喜色地说:“哎哟柳姑娘、陈姑娘,我们年家的路大人回来探亲了!就是京城那位三品官员做门下侍中的路大人!能看到皇上的那个!这位是他的儿子,我是他的小姨,他体恤我怀着身孕辛苦,特地让了马车给我坐呢!嗯——这京城的马车倒真是比胡泉的马车坐起来舒服不少,这窗布都比一般的精美上许多呢!”
年铭抓着马车上的窗布爱不释手,下巴微扬,得意地看着马车外的两位女子。
柳姑娘、陈姑娘相互看了一眼,以扇掩面相视一笑,看到路君年的时候双双红了脸,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地推搡着,最后又掩着面跑开了。
路君年静静地站在原地供人观摩,突然就觉得,或许自己应该戴个斗笠出门。
从城门口到年家短短的距离,马车中途停了三次,年铭每遇到熟悉的、认识的人,都要停车跟人炫耀一番,将那番话来回说了三四遍,最后在众人或是艳羡,或是嘲弄的目光中离开。
路君年能够察觉出,有些人的眼神并不那么友善,那些略带嘲弄的目光不仅仅是对年铭,还对着他。
路君年不发一言,一路跟着马车,去年他来胡泉的时候,年铭还没有成亲,在他记忆中,年铭是个害羞内向的深闺女子,不过一年的时间,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实在让人唏嘘。
也不知道年铭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终于到了年家,年家的当家人早已候在门口,正是年湘的二弟年永。
路君年上前,唤了声“小二舅”,将路恒给他的信连同地契交给年永。
年永看到地契笑得脸都起了褶子,将路恒写的信粗略地看完,就拉着路君年进屋,路君年回头看年铭,年永不管不顾,直接拽着人就往年府走去。
正屋里坐了一圈人,中间围着个冰桶,驱散了暑热,只是一屋子的人扎堆在一起,也没有开窗通风,食物的香味、汗水味、乳臭味、小孩的尿骚味,乱七八糟的味道全部挤在了屋中,屋里的人还浑然未觉,大着嗓门在说话。
路君年走到门外面,都能听到屋里的嘈杂声,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年永推开正屋门,屋里的人停下说话声,齐齐转头看向门口的两人,很快,其中一个穿着布衣的男人就喊了一声:“云霏回来了!”周围便再次响起了七嘴八舌的声音。
“怎么今年路恒又没有回来?”
“云霏长这么高了,该有十七了吧,还未婚配?要不要舅妈给你找个亲家?”
“最近的税又涨了,宫里是不是要出什么律政,云霏你给我们好好讲讲。什么东西会增价,我们多屯点,日后好高价倒卖。”
路君年全程冷着脸,这些话每年都要说一次,他都已经麻木了,对此恍若未闻,静静地站在门口,也不进去。
旁边的年永率先走进了正屋,示意他们安静,随后拉开了冰桶旁的一个椅子,对路君年说:“云霏,来这里坐,这里凉快!”
路君年瞥了一眼冰桶,没动,仍旧站在太阳下,说:“不了,我体寒怕冰,还是站在太阳下暖和,小二舅,你说事吧。”
年永面上一僵,随后自己坐在了椅子上,清了清嗓子,拿出路恒的信件,将信上的内容一字不落地念了一遍,周围很快响起不满的声音。
“云霏啊,不是舅舅们游手好闲,只是这天气实在太热,这么热的天,你也不能让我们出去劳作啊!万一晒晕了怎么办?”
“就是,胡泉靠近火山口,这里可比京城热多了,云霏你当惯了少爷,一年都待在京城,哪儿知道我们的辛苦。”
“路恒也是坐着说话不腰疼,他自己在宫里担任要职,也不说帮我们举荐举荐,我要有个一官半职的,我也不会闲着!”
……
路君年神色淡漠地看着屋内众人,瞧见年永并没有将地契一并拿出,用手拍了拍门框,朗声道:“小二舅,把地契拿出来。”
第87章
年永听此,才不情不愿地把地契拿出来,他原本是想私自昧下,再转手卖给地主,这样便又有了银两。
年永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家人都是好吃懒做的主,土地放在他们手里相当于废土,反正土地在他们年家人手里也没有用处,不如卖了得了,但既然路君年当众提出,他也没办法私藏,只能拿出来。
众人看到那地契时眼中都冒着精光,这家说家里还欠着外面的债,这下可以一并还清了,那家说家里孩子要上私塾没有钱请先生,这钱来得正是时候,你一言我一语的,争不了一个高下。
路君年一手扶着门框,将红木手杖重重敲在门口的青石板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众人这才发现,路君年似乎跛了一条腿,但谁都没有询问他缘由。
路君年:“这张地契代表的是一块官土,不可私下转卖交易,违者直接问斩。父亲给你们这块土地,是让你们自食其力,今年鹿州闹了蝗灾,朝廷拨了赈灾款项,国库缩紧,宫里的吃穿用度跟着缩减,连朝官的俸禄都减少了。之后父亲不会再给年家送银两,你们也该学会自给自足了。”
路君年话音一落,人群沸腾起来。
“什么叫不可转卖交易,送出的土地便是我们的,地里若是有了收成也该是我们的,他路恒拿着一块官土想要空手套白狼?”
官土有使用年限,到了时间就会收回,届时无论土里种着什么,都归官家所有,所以他们才会说路恒想要利用职务之便,空手套白狼。
路君年目不转睛,盯着说话的人,说:“那张地契上面有官印,即便五年后地被收了,东西也不归我们路家,而是充入国库。如果你们真的会种地,我会在收地之前,最少提前两个月帮你们卖掉种植物,但绝不允许私下转卖官土。”
人群中的热议声更大了,其中一人嗤笑一声,嗓门很大。
“你说得这么好听,你们路家如今就两人,哪有那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姐姐嫁到路家还没享多少福就离开了,而如今他路恒倒是高官厚禄一身清闲,他不帮衬着年家,还说我们无所事事!要我说,路恒如今飞黄腾达,少不得我们年家当年的帮助,他理应供养我们!”
说这话的是路君年母亲年湘的四弟,整日里混迹在烟柳之地,成了亲也不顾家,年永表面是年家现任的当家人,其实也是个和稀泥的,年家便没人治得了路君年这个小四舅。
路君年看着站起来叫嚣,一身酒气、肥头大耳的男人,心里不屑,面上波澜不惊,道:“我们路家的事由不得你操心,高官厚禄一说实属谬论,一家人有一家人的生计支出,没有任何人有责任承担另一家人的生活重担。而且,给予我父亲帮助的只有母亲,我听说,当年他们的婚事你们没有一人赞同,因为你们看不起当时还是铁甲兵的父亲,你们哪儿来的颜面说供养一词?”
路君年眼神冰冷,一一扫过屋内的众人,说:“需要攀附着另一个人才能生存下去,就像常年啃食着树心的蛀虫,你们不觉得面上无光,不感到羞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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