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君年言辞凿凿,话语如有实物般掷地有声。
椅子“嚯”的一声被拉开推倒,男人怒气冲冲地直接三步跨到门口,一把揪住了路君年的前襟,眼睛瞪得像是要蹦出来。
“别以为你读了几个破书就能教训我们!这里是胡泉不是京城,我们都是你的长辈,你目无尊长以下犯上,我们是能把你关进柴房打死的!”男人咬牙切齿地说道,“钱一分不能少给,你是读书人,没受过皮肉之苦,也没体会过年家家法,要是拿不出钱,做舅舅的有时间让你都体会一遍。”
路君年被人提拧起,只有脚尖堪堪点着地,他攥紧手中的红木手杖,微眯了眼,定定地看着小四舅。
往年路君年都会带着路恒给的银两回年家,就是因为路君年身体不好,路恒怕年家人苛待他,哪怕俸禄再少,路恒也能拿出一二,路、年两家双方什么心思大家都心知肚明,但看在钱的份上,也能维持着表面的和和气气,虚与委蛇。
但这一世,这一年,发生了太多变故,路恒最终决定跟年家割裂开,不再任由年家人吸血,而年家人也不再装模作样,彻底撕破了脸,这下谁也不用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恶心别人的同时也恶心自己。
一切都摊开了说,反而更好办了。
路君年挣脱两下,小四舅手上也很快没了力气,松开了路君年,路君年猝不及防被松开,无法使力的右腿一下抻在地上,锥心的痛迫使他瞬间弯下了腰,用手杖撑着地才没倒在地上。
年永忙上前装模作样地拉开两人,两边劝着,其实还是想路君年跟路恒说说,钱可以少给,但不能不给。
路君年额上冒着冷汗,慢慢直起身,冷冷地看着他们,说:“年家家法,那是你们年家定的规矩,如今我姓路,是当朝三品朝官路恒之子,亦是太子侍读。我来胡泉祭拜母亲,若是路上磕着碰着了,没法回京面见太子,太子若是问责,你们谁担得起责?”
路君年字正腔圆,不似作伪,年家人面面相觑,就连他的小四舅都退开半身,将信将疑地上下打量他。
年永小心上前,弓着身问:“路侄,你说你是太子侍读,我们不是不信,可凡事都要求个依据……”
路君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早就知道他们会这么说,从袖中拿出他当上侍读的圣旨,展开在他们眼前,未免他们不识字,路君年又将圣旨上的内容读了一遍。
这下,年家人终于是相信了,纷纷跪在了地上,生怕路君年一个不悦要砍人脑袋。
“别跪我,都起来。这下你们相信了?”路君年问。
他原本是不想利用太子侍读这个身份压人的,这道圣旨也只是备用,但年家人的蛮狠无礼实在超乎他的预期,他才不得已拿出圣旨自证身份。
“信了信了!”年永起身诚惶诚恐地说,头都没有抬,其他人也跟着起身。
路君年目光在屋中扫了一眼,说:“既如此,从明天开始,凡年满十八,不足五十的男子,都需要在那块官土上耕作。我会给你们每人都细分了土地,按季度收成,所得详细记载在册,交完税后全部上交给我,我再统一按人数分配所得,多劳多得。你们可有异议?”
“这……”年永往后看了看众人,没有人敢说话,他才转过头来,答:“路大人所言极是,我们一定按照您的吩咐行事。”
路君年收起圣旨,侧过身看了看头顶的太阳,胡泉确实比京城还要热。
“给我安排寝屋和浴桶。”路君年说。
直到浸入热水中,路君年才彻底放松下来,仰头靠在木桶边缘,双手伸展开来,架在两侧。
路途的疲惫,年家人的刁难,都暂时被他抛诸脑后,他闭上眼,静静地嗅着浴桶中艾草的苦香,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还是京城好,路君年叹道。
路君年正闭目养神,突然听到房屋内细小的响动声从门口传来,浴桶放在屏风后,隔绝了视线。
他霎时睁开眼,飞快从浴桶中出来,披上衣衫走到里屋,放下了帘布,将寝屋分成了里外两个部分。
很快,外面传来女子的疑问声:“奇怪,姨娘明明说他在里面的。”
接着就是水花的声音,外面那人似乎掬了桶中的水闻了下,很快发出作呕的声音,说了句:“真难闻。”
路君年一边匆忙穿衣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他刚将腰封束上,身后的帘布便被人拉起,他回头,看到了一位陌生的女子。
那女子看着脸上被热水蒸到微红还未散去,湿发半垂,面容如玉,俊美无暇的路君年,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面上微红,轻声道:“路公子,小女是年二姨派来伺候您起居的……”
“出去。”路君年侧过身,只留半个侧脸对着人,也不看那女子,声音清冷,语气带着强硬的抗拒。
女子微微一愣,随后拿起手边一块干净的白布,走到路君年身后,伸手想给他擦头发。
路君年察觉到她的用意,往前走了两步避开她的手,再次重复了一句:“出去。”
女子顿住,双手搅着白布,嗔道:“路公子,胡泉不如京城繁华,年府巷深,一到夜里一点人声都没有,路公子夜里寂寞了,我可以陪您。”
女子声音婉转,路君年又岂会不知她什么意思?他的声音更为冰冷,隐隐透着寒意,说:“君子慎独,姑娘还未出阁,请离开罢。”
女子还欲向前,路君年头都没回,突然抬手,将一柄短刀架在了她脖颈前,离她的喉口仅一指宽,她吓得一动不敢动,声音都打颤,最后遗憾地看了路君年一眼,仓皇地逃离了路君年的寝屋。
路君年在原地静立良久,最后缓慢踱步到床边,揭开了长衣下摆,右腿上渗出了红色的血迹。
刚刚穿衣服的动作太急,扯到了伤口,旧伤便裂开了。
路君年脱下里袴,深深地看着流血的伤口,随后咬着牙给自己上药。
而此时,京城东宫内。
“砚哥,你看我今天的练靶结果如何?”钟译和跟谢砚站在地下靶场,他抬手接连射出十箭,箭箭正中靶心,回头问谢砚。
谢砚却根本没有看他,背对着他坐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玩着腰间的红玉葫芦,眼睛看着远处放空,五个小葫芦被他玩出了有节奏的响声。
“砚哥?”钟译和又叫了谢砚一声,谢砚才回过神,问他:“怎么了?你练完了?”
钟译和点头,谢砚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拿起自己惯用的玄铁弓,搭上黑羽箭连射了三箭,两箭靶心一箭空靶。
钟译和在一旁看着,直觉告诉他谢砚心里有心事,但他并不会多问,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旁边看谢砚射出了一箭又一箭。
“译和,你平时都这么安静吗?”谢砚深觉无趣,放下了弓箭,扒在横栏上,看着掉在地上的空靶箭,问钟译和。
钟译和点头,他知道谢砚不喜欢太多话之人。
谢砚看到了钟译和点头,但还是问:“你为什么只点头,不回答我?”
钟译和感觉谢砚心情很差,答:“你之前说在靶场要专心,尽量少说话,多练靶。”
“可是云……”谢砚很快止住话头,烦躁地用黑羽箭敲了敲横栏。
他想说,云霏在靶场就常说话,遇到不懂的地方还会一直追着他询问,无论他说什么,对方总会回应一句。
但谢砚转念一想,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没让路君年在靶场少说过话。
“算了,你多说几句话吧,随便跟我聊些什么都行,最近真是太闷了。”谢砚叹道。
不仅天气闷热,周围少了一个人的声音,让他的心里也憋闷不少。
谢砚掐算着日子,路君年离京已经有七日了。
钟译和猜到谢砚心里想着什么,说:“不如,我们来聊聊胡泉这个城池?”
谢砚挑了挑眉,来了兴致。
“那你跟我好好说说。”
钟译和想了会儿,随即突然想到一个话题,说:“那我们就先来说说,胡泉城龙阳之风盛行的由来。”
而此时,身处胡泉城的路君年站在官土上,看着年家人播种翻土,接过了旁边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觉得甚是甘甜,夸赞了一句。
递茶之人是年府的小侍,捧着路君年喝过的茶杯跟他讲解此茶的由来,闻着路君年身上被晒出来的清茶甘味,心猿意马。
早就听闻路家少爷才学出众,面如琼玉,如今近距离一见,实在叫人惊叹,不枉他花了些银子,才换得这么个近距离服侍路君年的机会。
小侍放下茶具,为路君年递上一条干净的白绢,里面包着碎冰。
路君年接过白绢,小侍看着他细长白净的手指,垂下了头。
第88章
“胡泉一年四季温暖炽热,春秋时节多雨水,倒是适合种茶叶,你泡的这铁观音清香雅韵,带着天然的兰花香,甚好。”路君年由衷夸赞。
路君年将包着碎冰的白绢覆在额上驱散暑意,碎冰很快融化,水珠顺着路君年的额角流下,滑过清瘦的下颌骨,隐入衣中。
小侍见此情此景不自觉地咽了下唾沫。
路君年每年都来胡泉,小侍深知他爱饮茶,特地投人所好,以此跟路君年说上话。
“不敢不敢,是茶的功劳,不是小的的功劳。”小侍说着打开了一把折扇,给路君年扇风,扇面上绘着的花鸟吸引了路君年注意。
这样的举动实在刻意,路君年抬眸细细地看了小侍一眼,知道此人应当是刻意借此接近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侍忙答:“小的年岁。”
“姓年,从小就在年府了?”路君年问。
大家大户从小养到大的奴仆大多是捡来的,或是从他人手中买来的,没有名姓,便由当家人给他们取名。
比如,路家的管家路印文,就跟路家不是血亲关系。
年岁答:“是。”
路君年手里的白绢已经没有冰了,他刚刚伸出手,年岁立马上前接过,换了条新的带碎冰的白绢递上。
路君年看了他一眼,说:“你很机灵。”
年岁谦虚道:“应当的。”
“说出你接近我的理由。”路君年没跟他谦恭推拒,直接说道。
年岁立马一脑门的冷汗,以为路君年看穿了他的把戏,要怪罪他,忙跪在地上求饶:“小的只是在效仿董书卿密召商子枫,向路大人自我举荐,并没有其他意图!”
“董书卿密召商子枫?这是个什么故事?”路君年没有听过,“不如你给我讲讲这个故事,若是讲得好,我便不怪你。”
年岁一听路君年的话,眼珠转了转,答:“是。”
江湖上有个名叫商子枫的武人,四海为家,以戏法表演为生,传说中他甚至能够大变活人。
一日,朝官董书卿来胡泉下巡,那商子枫刚好也在胡泉,商子枫知道董书卿极爱喝茶,特地用钱换到了给董书卿献茶的机会,并借机给董书卿表演了一场大变活人。
董书卿当下便夸了商子枫胆识过人,两人相谈甚欢,后来董书卿时常夜召商子枫入府表演戏法,商子枫借此成为了董书卿的侍从,常伴其左右。
路君年听完,问:“商子枫会戏法,你会什么?”
年岁答:“小的会一手扇子舞。”
路君年并没有什么兴致,道:“我对舞曲并不感兴趣。”
年岁又答:“小的身手不错,会杂技。”
路君年摇头:“京中有善此技者,你与他们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
年岁稍加思索,叹道:“那小的便只剩这一颗忠心了。”
路君年自京城来,见过太多能人异士,年岁自知实在没什么本事入他的眼。
路君年拿过那花鸟扇子,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问:“读过书?”
“少时读过。”
“少时?”路君年仔细看了看年岁,“你如今几岁?”
“二十又六。”年岁如实说。
路君年看着他一身小身骨,整个人很是瘦弱,穿着简陋的布衣,都能看到衣下的背骨,想来在年家过得并不好,怎么看都不像是二十六的人。
“我身边不缺忠心的人,也不缺读书人,你资质平平,我也用不上你。”路君年从袖中拿出一点碎银,想要给年岁,让他过好点,谁知对方竟然不收。
年岁突然跪在地上,路君年赶忙将他拉起,转头看了眼田里耕地的人,年家人并没有注意到这边,路君年起身,将人拉到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你这是何意!难不成想逼迫我留下你?”路君年将人拉了过来便甩开了手,冷声问。
年岁将两个袖子拢起,路君年看到他两条手臂上满是青紫和鞭痕,不忍直视。
年岁垂着头说:“路大人有所不知,那董书卿跟商子枫表面上看是主从关系,背地里人人都知道他们苟合,董书卿喜新厌旧,胡泉人都说商子枫早晚会被董书卿厌弃,没想到他一路跟着董书卿吃喝不愁,最后还当上了官。胡泉人人艳羡,于是龙阳之好便在胡泉传开,城里甚至还有专门的小馆,穷苦人家的白净男子趋之若鹜,人人都想效仿商子枫,平步青云。”
“年家人见路恒大人不肯给他们官爵,便起了别的心思,经常从牙婆手里买些干净的男童,从小养着他们,一旦来了官员,便让他们去作陪,以此谋得一官半职。”年岁顿了一下,艰难道:“我自小长得面幼白净,也被他们送过去陪过。”
“竟然还有这等事,城中官吏不曾管过?”路君年回过这么多次胡泉,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事。
年岁摇头:“女子能以色侍人,男子也未尝不可,无论是城主还是副城主,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路君年垂眸沉思,眸光微凛,说:“既然如此,我便更不能留着你了。”
年岁叹道:“路大人,即便今天不是我,也还会有其他人,路大人如今身份尊贵,想要攀附的人数不胜数,而我从小就在年家生活,路大人要查起底细来也知根知底,何不留着我,断了旁人心思?”
66/207 首页 上一页 64 65 66 67 68 6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