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酒甚是猛烈,劲头太冲,路君年才喝了一杯,便有些招架不住,紧紧攥着红木手杖,指尖不安地摩挲着手杖上的刻纹,左胸口的跳动非常快。
“路侍读,你总拿着那红木手杖作甚?这里是钟灵阁,是我们放松的地方,此地安全的很,既不会出现杀手刺客,也不会有奸人探子,不必那般谨慎!”虞有方的意思很明确,想让路君年放开手杖。
路君年抿唇,没有松手,场面一时间很僵。
虞有方干笑一声,旁边的人给路君年重新满上酒,接着虞有方的话说:“我们都喝了酒,你可以畅所欲言,哪怕说了些大不韪的话,我们也不会说出去,权当酒后胡言了!哈哈哈,你们说是不是?”
跟着来的还有胡泉好几位官员,路君年之前在年府见过,都是被他婉拒过的,没想到托了虞有方的面子,还是坐在同一个屋檐下喝酒吃饭。
“就是啊,路侍读就算是读书人,性子也该放开一些,这里不是京城,皇城离得远着呢!我们在这里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也没有人会深究。”其中一位官员说道。
另一位官员也跟着附和,说:“路侍读,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昨天在年府,周围那么多人,你可能放不开,但都到了这里,应该再没有其他顾虑了吧!虞副城主在这呢,如今太子风头正盛,等太子登基了,虞副城主可就是国舅公了!我们啊,都要仰仗他呢!”
虞有方被这些话夸得飘飘然,见路君年不说话,挥了挥手,很快有人上来,作势要拿走路君年的手杖。
路君年手一紧,牢牢地攥紧手杖,道:“虞副城主,路某腿脚不便,没了这红木手杖,恐无法行走,还望诸位大人多多体谅。”
“诶!不碍事!”虞有方给下人使了个颜色,又多来了几个人,架住了路君年的双臂,直接强硬地把手杖从路君年手中抢走了。
路君年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将红木手杖拿出了屋门,他环顾四周,周围都是虞有方的人,最后将目光落在虞有方身上。
“虞副城主,此番强硬之举,是何用意?”路君年沉声道,不着痕迹地将袖中的短刃握在了掌心。
第90章
路君年垂着眼睑,眼中隐隐闪过狠意,很快又消失不见,恢复成往日淡漠的模样,抿着唇一言不发。
虞有方见路君年隐隐不悦,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举起了酒杯,说:“路侍读,没办法走路不打紧,可以让这些小娘子抱你走,来,我们再喝一杯!”
说完,虞有方率先喝完了杯中酒,看着路君年。
路君年见状,轻咬了下腮肉,心知奈何不了虞有方,如果继续强硬下去,只会跟人交恶,他将短刃收回,再次拿起酒杯喝尽。
虞有方意味深长地看着路君年极为勉强的面色,挥了挥手,很快有位舞娘走下了高台,娇软着身子抱住了路君年一只胳膊,细声细语在路君年耳边说:“路公子脸色不佳,可要月柔扶您上楼上厢房歇息?”
“不必。”路君年冷着脸推开叫月柔的舞女,月柔没觉得难堪,又重新回到台上继续跳舞。
“嚯!这酒可比京城的烈,常人喝了三杯就得趴下,”虞有方说着再次给路君年满上酒,酒樽重重放下,说:“我看路侍读是个豪爽之人,这第三杯你若是喝下了,那我便不再难为你,路侍读今晚想说什么、想做什么,皆顺你意!如何?”
路君年盯着自己面前这杯酒,酒面晃动,桌下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看似在问他,其实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权力。
虞有方不敢伤他杀他,而是在为谢棱渊一事故意刁难他,周围也全是虞有方的人,只要对方不高兴,就不会归还他手杖,后面还会有什么刁难他不得而知。
但既然虞有方说出了口,只要喝下这第三杯酒,对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只能说话算数。
路君年沉默半晌,紧握的手松开,端起酒杯仰头喝下,随后重重地掩唇咳了起来,脑中一时间天旋地转,眼前的景物仿佛都会动了一般看不真切,他强撑着坐直身子,看向虞有方。
“好!”众位官员猛地拍了一把桌子,“路侍读好酒量!”
虞有方原本只是刻意刁难路君年,好给他个下马威,他并不认为路君年能喝完三杯,没想到路君年不仅痛快地喝完了,还能好好地坐着没趴下。
虞有方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轻咳一声,打断了旁边几人的声音,说:“路侍读既然喝下了三杯,本副城主不是说话不算话之人,如今你可以敞开了玩,敞开了吃喝!无论你做了什么,这里的人都不会说出去,今晚你看上了台上哪个,由你先挑选!”
路君年对台上身姿曼妙的人并不感兴趣,他强压下腹中的灼烧感,对虞有方说:“虞副城主,今晚钟灵阁相邀,我见您气宇不凡,与您一见如故,何不屏退旁人,你我二人细细畅谈?”
虞有方别有深意地看着路君年,知道路君年这是有话跟他说,故作拿乔不说话。
路君年紧抿着唇,稍加思索后,拿起了桌上的酒樽,给虞有方和自己满上酒,道:“虞副城主,刚刚三杯都是您给我倒的,这杯我敬您!”
说完,路君年一饮而下,因为喝得太急,眼角都被灼烧得殷红。
虞有方这才拿起酒杯,对身旁的其他官员说:“看看,读书人就是聪明,会来事儿!”
周围的官员跟着阿谀道:“路侍读如匣中明珠,虞副城主慧眼识珠,就像伯乐识得千里马,可遇不可求!”
虞有方被夸得心情大好,站起身,道:“路侍读,楼上请。”
路君年双手撑在桌上站起身,下人很快又将他的手杖递回,他拄着手杖,拱手道:“请。”
虞有方是个爱财之人,或者说,没有哪个身居高位的官员不爱财。
大元国每年的税收都有一定的标准,即便是到了地方,也不会有变动,路君年成为太子侍读后,曾跟着谢砚看过最新的律政,也参加了官学考,即将下发的律政中并没有增加赋税一项,可年家人在他进门的第一天就提起过税收上涨一事。
路君年问过年家人详情,也暗中问起过街上的商铺关于涨税一事,均下来大概上涨了近五成。
胡泉虽不是穷乡僻壤,但也不是繁华的城池,普通的涨税能理解为官员捞油水,但胡泉这样的涨幅实在太不寻常,路君年无法从普通老百姓口中得知缘由,但眼前的虞有方,是最有可能知情的人。
虞有方可能以此敛财,不跟他说实话,路君年则需要套出些话,暗中查证,不然今天的酒全都白喝了。
路君年跟着虞有方上楼,两人很快进入了一间雅阁,艺妓给他们布好膳食和酒水,就站在了不起眼的地方候着。
虞有方先坐下,随后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路君年落座。
路君年一进雅阁就先观察周围环境。
雅阁中间是一张圆桌,可坐下六七人,圆桌后正对着窗户,窗大开着,屋外的晚风吹进雅阁,也将窗台上盆栽的清香吹进了屋内。
路君年喝了四杯烈酒,感觉身体里有火在烧,烧得他心慌意乱,反应也慢了半拍,晚风吹得他舒适不少,不自觉地就走到了窗边。
窗台上的紫色小花朵发出阵阵香气,离得越近花香越浓郁,路君年拨弄了一下紫色的花瓣,就听到虞有方在他身后说:“那是迷迭香。”
路君年听到虞有方的声音,猛然惊醒,他差点忘了屋中还有一人,忙转身走向圆桌,在虞有方对面落座,拱手道:“虞副城主,路某不自觉就走到窗边,还望您见谅。”
虞有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路君年,说:“每一个进这间雅阁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到窗边闻迷迭香的香气,路侍读可知这是为何?”
“不知。”路君年回。
虞有方却不急着给他解释,笑了几声,抬了抬手,说:“刚刚在下面光顾着喝酒了,路侍读还空着肚子吧。我听人说你是胡泉人,那这九道胡泉菜你可都认得?”
路君年扫过一眼,自然是都认得,一一说出。
虞有方听他说完,又大笑了一声,说:“看来,路侍读还没有忘本,你虽然住在京城,但你的家人在这里。我对年家和路家有点印象,年家原本家大业大,可惜这一代人好吃懒做,好好的家底坐吃山空,虚有其表。路家死的人就比较多了,如今就剩路大人的亲妹留在胡泉,你的姨父和姑父在忙活生意,如果不是我帮衬着,恐怕也很难维持生计。”
字字句句,都在说虞有方帮了他家很多忙,路君年自然听出来了。
“官,为百姓之官,戴上了乌纱帽,就该为黎民百姓着想。路某对虞副城主施以援手的举动心怀感激,虞副城主的善举对得住城中央伫立的良臣像。”路君年装出一副恭敬的模样说道。
胡泉城的城中央有一座两人高的人像,雕的是当年大元国建立时一位为国为民的忠良之臣,以此告诫之后的地方官要有为官之道义、为官之善举。
路君年以此切入,将虞有方的所作所为归结于为官的本职,虞有方便没理由再坐在施善的高位,向路君年施压了。
虞有方嘴角抽|动两下,干笑道:“呵呵,路侍读还真是伶牙俐齿,我见过的读书人大多谦恭内敛,没想到今天碰上个铁齿铜牙。”
“不敢当,虞副城主谬赞了。”路君年装作没听出虞有方话语中的挖苦。
虞有方面上果然一僵,斜斜地看了路君年一眼,冷哼道:“路侍读是聪明人,你留在这里邀我单独谈话,自然是有话要说,而我答应你的邀请,当然也是有话要跟你说。你想说什么不重要,但我要说的事你得记清。”
路君年眼睫颤了颤,随后给虞有方倒了一杯茶,说:“路某确实有事要问,既然虞副城主说了,那便请先讲。”
虞有方看了眼面前的茶,没动,唇上的胡须微微动了动,说:“涨税一事,即便你查清了告诉太子上报朝堂,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路侍读还是死了这条心,专心给母亲上过香,就回京城罢。”
路君年给自己倒茶水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便从杯中溢出,流到红色的桌布上,洇湿一片,还有几滴飞溅出,烫到了他另一只手的手背上,皙白的手背眨眼间便红了一块。
路君年立马捂着自己烫伤的部位,虞有方看着路君年这副胆小怕疼的模样,不屑地笑着,说:“我就是这么一说,瞧给你怕的,我还当你想问我的刚好是涨税一事呢!”
路君年装出心虚低头的模样,就像是不打自招,虞有方看了心里更是确认,这太子侍读之前是装样子,其实也不过如此,禁不起细细敲打。
虞有方又装模做样地说了几句,见路君年已经不如之前那般焰气十足,彻底放下心来,知道路君年有心无胆,估计也没有查到什么东西。
年轻人就是心高气傲,以为自己在执行正义,可一遇到一点困难,旁人稍微劝说一下,就知道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
虞有方啧啧几声,路君年也适时提出离开的想法,临走前,问虞有方:“那迷迭香的味道甚是好闻,虞副城主能将那盆迷迭香赠与我吗?”
虞有方觉得这不算什么,允了。
路君年遂抱着迷迭香离开了钟灵阁。
第91章
直到吹到街道上的晚风,路君年才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看着手中的迷迭香,紫色的花瓣跟他身上蓝色的矢车菊相映相谐。
刚刚的手抖是有意为之,当虞有方当着他的面提到涨税一事,路君年就知道对方已经知道自己在查这件事了,必然不可能再让他套出其他的话来。
他反应很快,在虞有方面前现拙,让对方以为自己最终会放弃探查,从而掉以轻心。
只是,为何虞有方为何如此确认,即便涨税的事上报京城朝堂也改变不了现实?
路君年沉眸,他都是暗中调查的,只详细问过年家人……
想到这里,他突然明白过来,年家人里有虞有方的线人,看来之后的调查都需要避开年家人了。
路君年并没有清醒多久,意识很快又混沌起来,四杯烈酒的后劲上来,他强撑着回到年府门前,年府的下人打着呵欠给他开门,候在门边。
路君年将迷迭香交给下人,只说了声好生照料,正要进门,身后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哥。”
声音分外熟悉,路君年慢慢转过身,黑夜下的长街只有少许灯光,那欣长的人影从黑暗中走出,几步走向他,随后一把抱住了他,撞得他往后退了两步。
这个怀抱温暖而紧实,久久没有松手。
路君年双眼被烈酒的热意熬得模糊,辨认了很久,才呼出一口酒气,放松下来。
“小砚?”谢砚怎么来了,不是他醉得太厉害出现了幻觉?
旁边的年府下人诧异地看着路君年身前之人,问:“这位小少爷是……”
谢砚这才转头看向说话的人,回:“路砚,路恒的义子。”
路君年就静静地听着谢砚胡编,没有阻止,毕竟也不能把谢砚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们。
下人恍然,随后问路君年:“可要再准备一间耳房?”
路君年还没开口,谢砚率先答道:“不必,我怕黑,跟哥一起睡,你去准备浴桶跟热水。”说完,不等路君年反应,拉着他进门了。
路君年带着人回到他的寝屋,坐下边右手揉太阳穴边问谢砚:“你怎么来了?译和有跟来吗?”
“他去忙其他事了。”谢砚说。
他跟钟译和到城门口便分开了,城内发现的事同样紧急,但他想见路君年的心也格外迫切。
谢砚关上房门,转身便看到路君年懒散地坐着,因为刚刚在门口被他抱过一段时间,前襟散乱开来。长发被晚风吹过,稍显凌乱,就连发冠都稍稍歪了点。
如果是平时,路君年在注意到仪容乱了,一定很快就整理好了,但谢砚在门口抱他时就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味,脸上隐隐有醉态,估计他都没注意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平日里一丝不苟,清冷疏离的人如今衣衫不整,发丝凌乱,面色绯红,眸中稍显迷茫,长长的睫毛轻颤,正撑着头在问他话。
谢砚慢慢走向路君年,而路君年并没察觉,还在问:“你不是该在皇宫里吗?为何来了胡泉?”
谢砚轻捏起路君年胸前一缕长发,发间还带着迷迭香的清香,他眸色深深,手抚上路君年的侧脸,迫使人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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