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钟译和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锐利地看向路君年,说:“我们在马车下找到你们的时候,砚哥伤得不轻,而你除了皮外伤,毫发未损,是因为他用身体帮你挡下了危险。他是君,你是臣,身为臣子,你不保护他就算了,怎可让他为你挡灾?”
路君年眼睫颤了颤,当时事发突然,他根本没有想那么多,而谢砚却是下意识地把他护在了身下。
确实不该如此。
“我跟谢棱渊,没有任何私交,我跟他,甚至是不共戴天。”路君年垂眸,手攥紧了手杖。
他跟谢砚的关系,现在告诉钟译和并不是时候。
“至于他信我,是因为我帮他把谢棱渊送进了静思宫,春日宴你不在,所以你不知道,当时情况复杂,而我给予了他很多帮助。不过让太子受伤,确实是我的疏忽,不会再有下一次。”
钟译和沉默,半边身子被树的影子遮挡,垂着头不知在思考什么。
“我们来胡泉城之前,你跟虞副城主见面,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什么都没谈?”钟译和问。
路君年笃定道:“我之前所说,句句属实。”
钟译和终于是长长呼出一口气,重新走向路君年,说:“以上是我的合理怀疑,毕竟砚哥前几日因为你的那些话,将原定的计划提早了五年,我不得不怀疑你在蛊惑他。而他刚刚说完要去带兵立功,这还没过几日,又马上遭人暗算,实在太巧合。”
“什么意思?”路君年敏锐地捕捉到了钟译和话语中的关键点,“什么计划提早了五年?”
第101章
“砚哥将你们后来的对话都告诉我了,”钟译和说,“大元国皇帝沿袭需要太子具备文韬和武略,只要在这两方面都让人信服,皇帝便可以提早让位给太子。按照砚哥原本的计划,他是打算五年后实力充沛了再跟皇上提去边关立功勋的事,现在因为胡泉的事,他不得不提早计划,而这风险也太大了,万一……”
钟译和没有说完,路君年懂他意思,谢砚如今的实力还撑不起他的野心,他年纪小,不能服众,又狂妄自负,这些年少不羁的肆意放在战场便是死路一条。
万一谢砚在边关遭遇不测,这太子位便拱手让人了。
“计划中,你是不是要陪着他一起去的?”路君年问。
“没错。”
上一世,谢砚去战场差不多也是计划中的时候,提早五年确实太急了,且这个时候去,钟译和没办法跟随。
“他是为了你才想提早去的。”钟译和没看路君年,隔着雨帘远眺。
“你没带过兵,砚哥料定你判断不了局势,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但养一支军队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胡泉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城池,就算被虞有方占了,他也就坐实了谋逆的罪行,根本不需要出动京城的兵力,光是峳城的兵力就足够调遣,让胡泉的兵出不了胡泉城,以胡泉现在的粮草储存估算,不出两月他们就该缴械投降了,再多的火药炮弹和兵器,没有人使用,便和废铁没有区别。”
“不,”路君年否认,“胡泉的问题不仅仅是火药的问题,这里一城的百姓都在遭受迫害,他是为了拯救他们才同意了炸山开河道。”
“那你觉得,这一城百姓的命和砚哥的命,在他眼里,哪一个更重要?”
路君年沉默了,这个答案很明显,在谢砚心里,肯定还是他自己的命更重要,一个胡泉,和将来登上皇位后整个大元国的疆土相比,如沧海一粟。
谢砚需要的硝土可以再找,何况炸山之后,这里的硝土也没有用了,他是因为路君年才得知了胡泉的事,本可以不管胡泉的百姓,做无忧的太子,等到五年后立功勋,一切顺风顺水,而不用担任何风险。
只是因为路君年想救胡泉的百姓于水火,只是因为他想开河道,把胡泉做成跟云锦城一样的大城,所以谢砚愿意冒险。
钟译和:“我没说错吧,听信你一人言论而做出危险的决定,这可是大忌。他是太子,不能这样冲动行事。”
“所以,你劝不动他,想来劝我放弃开河道?”路君年反问。
“没错。”钟译和不否认,“胡泉的这条河道什么时候都可以开,假传圣旨、私开河道,任何一点被人发现,都是万劫不复。就算成功了,皇上肯定也会起疑,我们都逃不掉欺上惑主的罪名。”
“所以,你打算放弃胡泉百姓,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吗?”路君年目光锐利地看向钟译和。
钟译和耸了耸肩,说:“只是想劝劝你们,但我会跟砚哥走。”
路君年抿唇,垂眸道:“我会再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两人没再说话,站在树下挡雨,即便如此,路君年还是淋了个半湿,直到铃夜将马车驾来。
两人上了马车后,钟译和对驾车的铃夜说:“先送路侍读回年府。”
路君年没有异议,钟译和不让他见谢砚,他身上被雨水淋得黏糊一片,极不舒服,正好想回府洗浴一番。
左右有钟译和在,谢砚不会发生危险,比跟他在一起安全。
铃夜犹豫着说:“可主上在睡梦中,说要见路侍读。”
路君年听到了,但没说话,眼睛望着车外,紧盯着外面的景色,怕又发生之前一样的事。
钟译和轻咳一声,说:“那便一道去罢。”
铃夜这才得了令,驾了马车往郊外驶去。
路君年倚在马车窗边,窗外的雨景飞速后退,像是一幕幕相似的画卷,他隐隐有困意,眼睑半耷拉着,直到头重重磕在车壁上,又渐渐清醒过来。
谢砚被送到了一个郊外秘密的农舍,据钟译和说,这里是铃夜在胡泉的信息交换地。
路君年刚走到门口,还未推开门,便听到屋内传来谢砚的声音。
“云霏呢?”谢砚似乎刚醒,声音听着很是微弱。
钟译和推开门,路君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跟着走了进去。
谢砚趴在床上,听到门口的声音,循声往床边爬,看到钟译和没什么表情,余光瞥到他身后那抹熟悉的身影时,一下弯了双眼,右手撑起半身,伸出左手往路君年的方向,唤了一声:“云霏。”
钟译和静立在一旁,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离,路君年看了他一眼,随后上前握住了谢砚的手,想将他的手放回被褥下,谢砚却抓着他的手不放开。
大夫就在床边候着,路君年询问起谢砚的伤势。
大夫答:“这位公子没伤筋动骨,背后都是些皮外伤,但撞到了心肺,气息不稳,夜里入梦恐伴有急喘心悸症状,需静心舒气。老夫已经开了药方,只需按药方每日煎服即可,一月之后,心肺便能恢复,切记不要动怒,不可急行快走,不可过多操劳,不可……”
说到这里,大夫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女子,这才继续说:“不可与人行房事。”
路君年安静地听着,未觉不妥,突然感觉谢砚用手指轻轻在他手心勾了一下,带着丝丝绵绵的痒意。
路君年掐了他手腕一把,将他的手放回被褥中,起身送大夫离开。
钟译和走到床边,给谢砚倒了一杯水,谢砚没喝,让他放在桌边。
“砚哥,我刚刚问过路云霏一些事情,想跟你再确认一下。”钟译和将刚刚跟路君年的对话说出。
谢砚越听眉头皱得越紧,钟译和说完,他垂下了眼睑。
“译和,以后不用再怀疑他,我信他,他什么时候想见我都可以见。”谢砚正色道,“把他的家人照料好,别伤着了,也别让人找到。”
钟译和斟酌很久,还是问出口:“为何对他这般信任?甚至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护着他。”
谢砚抬眸,眸中带着笑意,还有些其他情绪,钟译和头一次看不懂他的意思。
“因为他救过我的命。”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钟译和不解,他跟谢砚一起长大,基本没见对方有过需要救命的时候。
谢砚歪头笑了,答:“梦里。”
梦里?
钟译和一头雾水地被谢砚赶出了屋子,站在门口努力回忆。
路君年送完大夫,路过门口的钟译和时停下了脚步,说:“我再进去看一眼,你若是担心我下杀手,就一道进去吧。”
钟译和摇头,他刚刚被谢砚赶出来,怎么好再进去。
路君年没多说,绕过他进屋,顺道将门关上,只是农舍的房屋并不怎么隔音,钟译和站在门口,很快听到里面传出了谢砚的声音。
“云霏,我渴了。”
刚刚他倒的水不喝,现在跟人说渴?钟译和无言,站了没一会儿,没听到屋里的声音,便离开前去交代铃夜事务了。
“怎么淋湿了。”谢砚正想起身,被路君年压回了床上。
“外面下了点小雨罢了。”路君年没说他跟钟译和间的龃龉。
话音刚落,屋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雨珠击打在农舍的瓦片上,发出杂乱无序的声音。
“小雨?”谢砚挑眉。
路君年轻咳一声,说:“我只是进来看看你伤得重不重,看样子我的担忧有几分多余,既如此,我就先回年府处理事务,你在这里好生养伤。”
那个肇事的马夫,还需要好好调查一番。
谢砚闻言捂住了心口,苦着一张脸看向路君年,说:“我心口好疼,要喘不上气了。”
路君年果然走上前来,将人按回床上躺着,抓着他的手没让他乱动,另一只手轻抚他的胸口。
“大夫让你静养,你就好生躺着,我又不是不来看你了。”路君年轻声叹道。
谢砚没说躺着会压到背后的伤口,他忍着背上的伤痛,感受着路君年的温柔,对方垂下的发丝轻轻扫过他颈侧,清冷的茶香将他包裹。
手轻覆上路君年的手,谢砚仔细地看着路君年的眉眼,看着看着,就感觉路君年的耳垂似乎有点红。
路君年突然起身,将手抽了出来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侧过身问:“好点了吗?”
“没好,你一靠近,心绪更乱了。”
路君年暗自咬了一口腮肉,说:“你不该护我,不然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马车只是侧翻后在地上拖行了一段距离,以谢砚的身手,完全可以不用受伤。
“你在自责吗?”谢砚伸长了手拽住了路君年的袖摆摇了摇。
路君年:“嗯,让你受伤是我的失职,如果是译和在,你就不会为他担心,说到底还是我身体太弱。”
谢砚手顿住,将路君年拉过来跟他对视。
“你不用跟他比,你和他不一样。他是我的友人,也是我的左膀右臂,就像铃夜一样。”
路君年认真道:“我也可以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谢砚忽而笑出了声,道:“我又不是三头六臂,要那么多左膀右臂做什么?我不担心钟译和,因为我并不怎么关心他受伤重或是轻,但是你不行,你将来可是我的枕边人,我不想你受伤,不然我会心疼。”
谢砚的话赤诚而直白,那双桃花眼深邃又深情,路君年感觉脸颊像是烧起来了一般,在这场对视中溃不成军地垂下了眼眸,颤着眼睫别开了眼。
“我去安排小姨下葬的事宜,这几日|你老实待在这里。”路君年说完,头也不敢回地逃离了农舍。
第102章
年铭下葬是在死后第三天,刚好是九月底,路君年母亲年湘的忌日。
害人的马夫再没有看到人影,年府上下只知其是胡泉人,剩下的一概不知,线索就此断了。
年铭已经嫁出了年家,年家人便不再管她,也舍不得拿出一点下葬钱,而王家又只剩下一个瘫在床上的王国富,无人能操持丧事,便由路君年代为操持。
路君年最终决定,将年铭葬在自己母亲的附近,因为时间紧,年铭被早早装进了棺木,太阳下山后封了棺,往山上抬去。
几日前的那场大雨连绵到了今日,变成了细密不绝的小雨,路君年撑着油纸伞,随着抬棺的队伍一路往上,又亲眼看着他们把棺木放进了土坑中,最后棺木被土一点点盖上,一块石碑被立在旁边。
有人将笔墨递到路君年手边,路君年接过,在石碑上写了两次,可黑色的墨水总是随着雨水流走,石碑上光滑一片,没有留下一点墨迹。
“路大人,雨天下葬本就诸多不易,这石碑只可提三次字,再写不上便是这王夫人去了下面,不愿将自己的名姓留在这世间,那是怎么写可都写不上了。”下葬者说。
这整个下葬队伍都是路君年临时找的,倒还算尽职尽责,没耽误时辰。
路君年将笔归还,没再写第三次,往外看了看烟雨朦胧下的青山,问:“胡泉有几座山?”
丧葬队伍常年往各种山上运棺木,自然对此了如指掌。
下葬者没有打伞,他擦了擦头上流下来的雨水,说:“小山很多,大山就三座,我们脚下这座山最大最长,东头还有座死火山,据说几百年没有喷过火了,最西边还有个孤山,喏——”
下葬者抬手往西边指去,说:“从这个方向能看到孤山的一角,山脚下有个大的炼场,路大人应该也听说过,那儿出来的人啊各个富得流油。”
下葬者边说边砸吧嘴。
路君年向前走了两步,望着那座孤山,被绵绵的雨水和山雾遮挡,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而它山脚旁边便是那条胡泉的主河。
路君年看着实景,想象山体被炸垮后的场景,以及河流的流向,不知不觉思绪就飘远了。
下葬者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路君年动,重重咳了一声,将路君年从想象中拉回,说:“路大人,这事情办完了,是不是该……”
下葬者搓了搓手指。
路君年心领神会,把钱给下葬者结清,下葬者笑着数清了钱,便招呼着队伍就要往山下走去。
“路大人不一道离开吗?”人群中有人问道。
路君年摇头,淡淡道:“我还要去给母亲祭拜,你们先离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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