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君年正要接过虞有方递过来的酒杯,谢砚笑着拿过他的酒杯,跟虞有方和桌上的其他地方官谈天说地,最后才绕回到唐墨洵的案件上,荒唐地在酒桌上判定了唐墨洵的罪行。
唐墨洵将被执行死刑,三日后问斩。
替罪羔羊,虽然唐墨洵也并不无辜。
虞有方给百姓的说法是,唐墨洵私自炼制长生药,结果产生了毒气,害得百姓跟着遭殃,顺势召集城中的郎中为他们解毒。
税收和炼场一事,只字未提,药水和炼场被他彻底撇清了关系。
好不容易能从虞有方虚伪的笑容下走出来,路君年松了口气。
谢砚满身的酒气,压在路君年身上,像是自己已经不会走路了,钟译和正要接过他,被他抬手挥走,又紧贴着路君年不放手。
路君年万分艰难地跟钟译和将谢砚送上了马车,马车刚一动起来,谢砚就捂着腹部说难受想吐。
马车很快又停下,钟译和拿来痰盂,路君年抚着谢砚的背,谢砚很快将喝进去的烈酒又吐了出来,酒臭味溢满了整个马车。
谢砚双手紧紧攥着路君年的衣服,难受到这个地步,还有精力跟他说笑。
“这酒真厉害,我看到云霏脱了衣服在我面前跳舞,嘿嘿!”
钟译和偏过头轻笑出声,路君年面露尴尬,觉得谢砚醉得不轻,嘱咐了马夫重新上路。
早知这酒还不如自己喝下。路君年心道。
马车再次启程,谢砚却仍不安分,酒醉后的脑子反应也慢了半拍,不顾钟译和在旁边。突然就往路君年身上栽去,环住了他的腰不松手,嗅着令他熟悉又心安的气息,沉沉睡去。
路君年飞快地看了钟译和一眼,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松了口气。
第114章
依照胡泉城的传统,死刑犯需要在斩前三日游街示众,如果有人觉得他有冤情,都可敲响鸣冤鼓为他伸冤,而一旦过了这三日,便再不能叫刽子手刀下留人了。
而今日,是游街的第三日。
钟译和去安排将中毒之人送往京城,只有路君年跟谢砚跟着游街的车。
路君年坐在马车中,从窗口往外看去,唐墨洵就在游街队伍的中间,与他们的马车隔了半个胡同巷的距离。
唐墨洵穿着一身灰黑色的囚服,手脚上都带着镣铐,蓬头垢面,垂着头站着,木笼上的铁板禁锢着他的头,让他只能保持站立的姿势,背影显得萧条落寞。
路君年眼中黯然,正要收回目光,突然就感觉到来自前方的视线,他一抬眸,刚好跟转头看过来的唐墨洵撞对了眼。
时隔九年,再次见到唐墨洵,一个坐在马车上,一个被关在囚笼中,唐墨洵的双眼早已不再清澈明亮,曾经最让路君年羡慕的明朗笑容也被沉郁幽深的表情替代,不过短短一年的功夫,人变得如此之快。
唐墨洵张开了口,像是要跟他说什么,路君年凝眸望过去努力辨认,身旁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回了马车内。
路君年疑惑地转头看向谢砚,谢砚环着他的腰,头抵在他肩上,嚷嚷道:“外面好吵。”
路君年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唐墨洵已经将头转了回去,不再看他,他抿了下唇,关上了车窗,马车外百姓叫骂的声音明显小了很多。
谢砚低声笑了笑,随后问起:“如果唐墨洵死了,你会为他难过吗?”
谢砚再一次问到这样的问题,路君年摇头,又补充一句:“我不会为伤害过我的人难过,他杀了我的家人。”
谢砚没再说话,低头深深嗅着路君年衣襟处溢出的草药香,闭眼小憩。
路君年取出那五个红玉葫芦,用红绳绑好,重新挂在了谢砚腰间。
“小砚。”路君年轻声叫了谢砚一声。
谢砚低低地应了一声。
路君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是想去跟唐墨洵说几句话。”
谢砚缓缓睁开眼,问:“你要跟他说什么?”
“那幅《八角亭望雪》,我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上面的诗句,是什么意思。”路君年说。
谢砚不说话。
路君年侧过脸,垂眸思考了一下,轻轻在谢砚眉尾的小痣上亲了一下。
“我就见他一眼,不超过半个时辰。”路君年轻声道。
他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单独跟唐墨洵见一面,但还是问了谢砚一声。
谢砚勾唇一笑:“你都使用美人计了,我哪儿还敢说不好?”
冰冷的地牢内散发着恶臭,混杂着铁锈味和排泄物的腥臊味。
“探视时间只有半个时辰。”门口的看守说道。
谢砚闻着这股味道皱了皱眉,路君年让他等着门口,逐渐适应了地牢的气味后,才走了进去。
谢砚看着路君年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旁边目不斜视的看守,最后还是绕过看守悄悄地跟了上去。
路君年走到唐墨洵的牢门口,看到唐墨洵面壁着墙的背影。
身后有细细簌簌的声音,唐墨洵知道身后来人了,却没有回头,路君年将那幅重新画的《八角亭望雪》展开,挂在了墙上,清冷的声音在地牢中回荡。
路君年:“我重新画了一幅《八角亭望雪》,唐哥要不要看下,与一年前那幅相比,有何不同?”
牢里的身影肩头抖动了一下,乱糟糟的长发跟着扫动。
唐墨洵缓缓转过身子,右手中拿着一根干枯的稻草,踱步上前,透过木头的缝隙看向那幅画。
“运笔更加苍劲有力,亭边的立竹层次分明……”唐墨洵平静地分析完画,最后说:“可惜不是当年那首诗了。”
路君年静默,他多留了个心眼,特意重新画了一幅《八角亭望雪》,并没有用之前那首诗句,为的就是试探这人是不是真的唐墨洵。
现在看来,确实是本人无疑。
路君年:“你可还记得那首诗的意思?”
唐墨洵随意地转着手中的干草,说:“不记得了。”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些。”路君年淡淡道,“为什么当年不告而别?”
唐墨洵把玩干草的手一顿,对路君年的用词感到诧异,在他的记忆里,他们不过一年未见,为何路君年要用“当年”一词,就像已经过了很多年一样。
但他并没有继续纠结这点,轻笑了声,说:“还能怎么样?当然是因为我厌恶你。”
路君年怔了怔,定定地看着他,没问为什么,等着对方继续往下说。
“我并不是主动想要在各地游历的,而是因为我没有家,我被人追杀到四海为家。”唐墨洵眸光清淡,视线落在路君年身上,满眼嘲弄,“我是流寇之子,边境之地,多的是烧杀抢掠,我趁着一次暴乱离开了边境来到中原,因无一技之长而处处受人冷眼,又靠着一张还算不错的脸接到了不少接济。我在京城街头巷尾的犄角旮旯里度过了很多个日夜,直到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了你。”
路君年蹙眉,他在京城并不认识唐墨洵。
“路家的少爷,从小锦衣玉食,即便是身上最简朴的衣物,都够我们这样的人吃一年的了。”说到这里,唐墨洵又笑了,带着点自嘲,“你们这样的人,一定不会知道我们在想什么,你以为我们在仰羡你,其实我们在想着怎么从你身上剥下一块肉来。富贵人家的子弟,生剥下来的肉吃着都是香的。”
路君年尽量不去想象唐墨洵所说的血腥场面,说:“我十六岁之前生着病,甚少出门,你是如何看到我的?”
“路家曾做过好几场布施,你少时坐在路恒身后,亲手递给过我一碗热粥。”
记忆太过久远而忆不真切,不过路家确实常做布施,他也偶尔帮忙,但不曾记得唐墨洵。
“吃不上饭的人饥寒交迫,而朝廷的走狗还在布施带肉的粥,真是讽刺。你不会以为施点粥给我们,就能让我们感恩戴德吧?你们施舍给我们的,不过是从你们手指缝中流出来落在地上的,表面的善行也不过是为了掩盖你们从百姓身上剥夺掠取的丑恶行径。我衣衫褴褛,看着你坐在狐皮貂裘中,想的都是怎么把你拉向我所在的泥沼中。”
唐墨洵语气冰冷,“路云霏,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假惺惺的模样,就像你现在的表情。”
路君年半垂着眼睑,看向唐墨洵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心里最后那点对唐墨洵的情义也消耗殆尽。
嫉妒,仇富,让人变得偏执可怕,他从来不知道,这些人的心理已经歪曲成这样了。
“你厌恶的不是我,而是自己的出身,觉得这世道不公。你从泥沼中爬出来,路家给了你援手,你却见不得别人好,要以怨报德。”路君年从善如流地分析出唐墨洵做出今天这些事的原因,“一年前,你是故意接近我的,载我一同回胡泉,应该也是你设计好的吧。”
“我就是故意的!”唐墨洵突然趴在了木栅栏上,下半张脸挤在两根栅栏中间,下巴直直地往前伸着,眼珠往下斜,愤恨地盯着路君年,完全不像他刚刚伪装出的气定神闲的样子。
路君年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得后退两步,又很快反应过来,对方被关在了牢中,自己不必害怕。
“我原本是想杀了你的,可看着你一副被病痛折磨得快要死了的样子,我心里就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起码我有你没有的健康身体,你活不了多久了!我跟在你身边,想要看着你被痛死,你每日夜里吊着一口气难耐而苦苦呻吟的声音,深深地取悦了我。”
路君年看着唐墨洵扭曲的脸,四肢冰凉。
当年,他将唐墨洵留在年府,就宿在他寝屋旁边,他还曾为打扰了唐墨洵睡觉而感到愧疚,想要人重新给对方安排个屋子。
当时,唐墨洵笑着说没有关系,还说这样能方便照顾他,免得他半夜突然病重又找不到人。
路君年颇为感动,每晚都尽量减小呻吟声,想着这半路遇到的友人待他这么好,一定要好好回报他。
没想到,对方怀揣着这样恶毒的心思,让人心寒。
唐墨洵激昂的语气很快又低沉下来:“可你怎么就这么顽强,濒临死亡可就是还剩那最后一口气。”
路君年叹道:“你我本无深仇大恨,何至于此。”
“是啊,我也觉得我们之间其实也没有多少仇恨,客观来说,你待我真挺好的,那些在我看来一文不值的流浪经历,却被你当作了什么稀奇趣事,你当时的眼神我再清楚不过,你在羡慕我。”唐墨洵哈哈大笑起来,“真稀奇啊真稀奇,京城路家的大少爷,竟然羡慕我一个无家可归的流寇!这要是告诉我在京城的那些朋友,他们该笑个三天三夜了!”
“你的年少经历很是丰富,我羡慕你身上的洒脱和随性,因为这些是我不曾拥有的,我能在你身上感受到生命的朝气。”路君年并不否认这点,坦然承认唐墨洵曾经的闪光点,毕竟对方确确实实带给过他温暖。
“可惜现在我已经看不到这样的朝气了。”路君年黯然道。
“你别以为你有多懂我!你这样波澜不惊的假好人面容真让我感到恶心!”唐墨洵像是被路君年从容的神态激怒,又快又急地说:“我接近你,模仿你,我自认跟你学得八九不离十了,你的走路姿势,行为习惯,还有说话的语气,没有人比我更会观察你,可我穿上你那身衣服,走在外面仍旧被人嘲笑!”
路君年恍惚中回忆起一个画面,唐墨洵确实借走过他一身衣服穿,但还回来的时候,那衣服却污脏不堪,绣线都断了。
京城中千针衣的绣线并没有那么容易磨损,只有可能是人故意弄坏的。
他并不觉得唐墨洵会故意弄坏他的衣服,还以为唐墨洵在外面摔了,才弄坏了衣服,他还特意问了对方有没有受伤,看到对方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
一片善心,却换得狼心狗肺。路君年默默垂下了眼。
“话都说到了这里,不如你再仔细讲讲,不告而别后发生的事呗?”谢砚的声音突然在空寂的地牢中响起。
第115章
路君年很快转过头,谢砚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斜倚着墙站着,带笑的眸子即使在昏暗的地牢中也熠熠生辉,仿佛天生就带着细碎的星光,深深地望向路君年眼瞳。
令人心寒的过往,沉闷的心情,和不被人理解的无言,都在见到谢砚的那一瞬间消失,路君年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慢慢勾起了唇角,他正要走向谢砚,谢砚先他一步走向他。
红玉葫芦撞在一起发出的响声掩盖了脚步声,激荡在鼓动的声声心跳上。
“我就知道他会说这些话。”谢砚走到路君年面前,双手捂住了他的耳朵,凑近了他小声说:“所以说了你别来见他了。”
路君年一眼不错地看着谢砚,将他的眉眼深深刻在心上,视线下移,又落在了谢砚的唇上。
谢砚唇色深红,唇峰明显,唇纹细密,他触碰过很多次。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谢砚弯了双眸邪邪笑道,声音低沉而具有磁性,轻声说:“云霏,你这样的眼神真让我把持不住。”
路君年眼睫微颤,猛然清醒,忆起唐墨洵还在旁边看着,立马跟谢砚拉开了身距。
怎么又差点被美色蛊惑。路君年心里懊恼道。
谢砚戏谑一笑,重新拉过路君年的手,将人牢牢抱在了怀中,低头在路君年额上亲了一下,转头看着唐墨洵,不屑道:“你又不是没看过,至于这么惊讶?”
路君年闻言,很快转过头看向唐墨洵,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唐墨洵看过什么?谢砚为什么一点不怕?
唐墨洵僵硬着一张脸,脸上极不自然,看到谢砚出现的瞬间,似乎还有点畏缩。
谢砚解释说:“我来胡泉之后,我们吵架的那晚,在年府院中的池塘边,被他看到了。”
路君年回忆起那晚,他们在迷迭香的旁边,谢砚跟他剖露心迹,而他陪着他发疯。
很快,路君年红了耳朵,抿唇一言不发,好在地牢内昏暗,看不真切。
路君年轻咳一声,迎着唐墨洵嘲弄的目光,问:“你离开年家后就跟虞有方联系上了?”
唐墨洵冷哼,与虞有方相关的问题,他不做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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