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是柴可夫斯基的《忧郁小夜曲》。”
“错了,是《爱的礼赞》。”
“您何必要用善变的埃尔加所作的曲子,来赞颂我们的友谊。”克里斯蒂安竭力回想道。“据我所知,他可是找了位比他女儿年纪还小的情人。”
“那可不能怪我。”
“真可惜我的手里没有小提琴,否则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音乐大师。”克里斯蒂安晃了晃一只想象中的空琴包,神采奕奕地打量着他。
苏格兰人优雅地笑着,因疲倦显现出病容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绿眼睛遗憾又怜爱地瞅着克里斯蒂安。
“以前我也是很会拉小提琴的,但现在却没办法用耳朵分辨音乐里细微的变化……我成了一个碌碌无为的演奏者。好在想象中的曲子,是不需要用耳朵去聆听的。”
当他还在军事基地里时,有一枚大约25公斤重的德军炸弹从天而降,在他面前15米左右的地方炸开了。他被震得打了好几个滚,之后便昏死过去。他运气很好,侥幸被掩体挡住了四溅的弹片,但听力却大不如前。
克里斯蒂安不笑了,那些话使他如鲠在喉。如果他也像查尔斯·蒙哥马利一样被夺去了灵敏的听觉,他没准会绝望到自尽。
“当时你一定痛苦极了,我可爱的金发小姑娘。”
“虽然我不能像以前一样鉴赏音乐,但我对敌机的动静还是敏锐如常呢……没关系,克里斯蒂安。我堕落很久了,而堕落的人是不会感到痛苦的。”
“您为什么堕落?”
“为了战争,为了死去的人,为我用轰炸机和炮弹从平民的人生里夺去的全部。”
“我不许你说自己堕落。”法国人柔声低语着,轻轻吻了他的手指。“你是我见过的最高贵也是最干净的人之一。”
说到底,他也还是个孩子呢。一个仅一个月就打烂了14架……哦不,15架轴心国战斗机的小姑娘。
“你喝葡萄酒吗,我的友人?”克里斯蒂安讨好似地问他,“沙滩的某处,藏着许多瓶还能喝的德国白葡萄酒。除了标签,其他的都完好无损……你想来些吗,为了庆祝我们的第二次生命?”
“不,我早就不需要酒精的刺激了。”出人意料地,苏格兰青年摇了摇头,拒绝了克里斯蒂安的邀请。“你去吧。而我会保持清醒,替你放哨。”
见他执意不肯,克里斯蒂安便一个人去了。他刨出几瓶葡萄酒,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任自己喝了个烂醉如泥。不知道为什么,强烈的孤寂让他的心猛然揪紧,眼泪流个不停。
上帝啊……不知为何,我居然就像熟悉我的生命一样熟悉这片沙滩!他擦着止不住的眼泪,把空掉的酒瓶用力丢进了海里,跪下来用力亲吻了地上的沙子,随后放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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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逸的生活一去不返了,拮据的日子重新到来。克里斯蒂安的胃里因饥饿绞痛得厉害,不得不把红茶茶包拆开来,吃掉里面的叶子。最后没忍住,连带着有茶叶味道的棉纱包装都吞下去了。
月亮快要升起来了。克里斯蒂安心想。我已经快要没有可吃的东西了。更重要的是,没有干净的饮用水。
查尔斯·蒙哥马利却从未有饥饿或口渴的困扰。但过去他总是很疲倦,时常没日没夜地眺望天际,神情忧伤。但现在他待在初升的银色月亮下,脸庞居然显得格外生机蓬勃。
“即便战争胜利了,同性恋也是违法的。不止是在德国,也在苏格兰、法兰西。祖国不会记住你的牺牲。难道你愿意为了我,从此过上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一生吗?我们就像战争时期的任何一对露水夫妻,我打赌只要你看见美女,就会立刻对我丧失兴趣。那不是爱,必要的时候,生存本能甚至强迫我们爱上自己的敌人。”
“我自认为我爱的是你的灵魂。”
“当你娶妻生子,回想起你今天在沙子上对一个男人说过的情话,自然就会为你如今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到时候,你甚至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婿跟我拥有相同的名字。”
“不会的,我这一生只要你……我的眼睛只注视你一个,这就足够了。”
“真好啊,你的爱是那样矢志不渝。只可惜是我要先离开了。”
那双动人的绿眼睛注视着他,里面流露出强烈的眷恋与怜爱之意。
“我的爱人,你为什么要这样苛待我?”克里斯蒂安吓坏了,变得语无伦次。“你的皮肤摸起来很冷,比六月的薄暮还要寒冷……但六月的薄暮本不该这么冷的。”
“和你在一起很愉快,但今夜我即将离去。”查尔斯沉默许久,侧过脑袋,平静的绿眼睛眺望着远处的天空。“这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几天。而你就做你该做的,回到生养你的地方。”
“为什么您一定要离开我?亲爱的,我宁愿把自己的灵魂献给你。请别一声不响地离开,特别是在黑暗的晚上……我怕我从此都再也不敢闭上眼睛。”
“你相信灵魂吗,克里斯蒂安?如果你当真爱我,此后就为我相信吧。我的灵魂一定会以其他形式回到你身边。”
“我不相信。”
“真的,哪怕你找不到我,我也会永远注视着你。”查尔斯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爱抚中有着前所未有的强烈眷恋之意。“别难过。在灵魂面前,即便是死亡也算不得什么终结……你更没必要歉疚。自战火开始绵延,我再也没能像现在一样身心安宁。是你把那种安宁还给我了。现在,我是那样的心满意足……休息吧,克里斯蒂安。如果你想,现在可以吻吻我,就当做临别的赠礼……克里斯蒂安,如今你的眼泪应该为祖国流淌,此外一滴都不能落在别处。向我发誓吧,爱你的祖国胜过爱我。”
“我不吻你。”
他有预感,要是吻了,爱人身上的某种活力便又要被削减几分。
“好吧,克里斯蒂安。你总在我意料之外的地方偏执。”查尔斯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如果他说他得走,那谁都拦不住的。
克里斯蒂安紧紧闭着眼睛,只感到掌心传来金属坚硬的质感……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查尔斯不见了,手心捏着的只有一枚往常被他挂在胸前的金属名牌。他看到了高悬于夜空之中的银色月亮。月光倾泻于寂静的大地,而漆黑的、翻涌的海水竟显得是那样光彩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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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安·萨列里不眠不休地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一丝一毫有关查尔斯·蒙哥马利的痕迹……他想自己是真心爱上了查尔斯,可他就那样凭空消失了,仿佛从来没出现过。坠毁的英国战机还在原处,只是里面没有了暖洋洋的打盹的气息。
沙滩上散落着很多小比目鱼,像糖果屋故事里的洒落的面包屑那样绵延着……一片沙滩,至少吃饭的问题暂时可以搁置一边。每天清晨,他都能在那里捡到活蹦乱跳的小比目鱼……它们追着洋流游泳,退潮时搁浅在沙子上,太阳一出来,它们就成群结队地死掉了,无一生还。
就像我的同胞一样。克里斯蒂安心想着,却从未停止靠着吃它们苟活。他发现自己似乎变得有些迟钝。如若放在以前,他一定会触景生情、热泪盈眶……大海生养它们,但也谋杀它们。他一边轻声哼着想象中的曲调,一边为小鱼们祈祷……
他捡起很多小比目鱼放回到海水里,但是更多的还是死去了。他试着为自己写了一小段歌曲……写了一条被冲刷上岸的小小比目鱼如何拼命地游回了大海,却仍旧感受不到家的气息。他惊喜地发现那是一段全然诞生于灵感的伟大旋律,连忙将它们写在沙子上。可惜很快,他就一个音符也想不起来了……接近透支的身体让他的记忆力变得很差。晚上开始涨潮,他便无计可施地离开了,那些画在沙子上的凄迷的故事连同音符,第二天就被擦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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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查尔斯·蒙哥马利消失后不久,一艘恰好路过的法国抵抗军军舰发现了克里斯蒂安,并打算带他回法兰西。他同意了,但又不肯立刻动身,而是发了狂似地呼唤船上的医生:“医生,救救他,请您一定要救救他!”
“别傻了,我们没有在岛上见到除您之外的第二个活人。”
“他的的确确是存在的。”克里斯蒂安闭上眼睛,把手指慢慢探入口袋……他赢了,指尖触碰到的俨然是金属名牌和深蓝色的信天翁徽章。他如获至宝,赶紧把那些东西拿出来给船上的人看。
船上的人们傻眼了——那的确是一只英国人的狗牌,还有皇家空军的徽章。
“看吧,他有名字,叫查尔斯·奥斯卡·蒙哥马利,这下你们相信我不是在做梦了吧?”
克里斯蒂安锲而不舍地说着,他面前的两个船员面面相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去岛上再找一圈。结局当然还是一无所获。
“也许吧,你大概是遇见了一只苏格兰猫妖精。凯尔特文化里有很多妖精和精灵……”
他太累了,忘了很多事。
“我没忘。我怎么可能忘掉他。”
“那往好处想,没准他是被他的战友救走了……也许是这样,他生了你的气,乘上船就一溜烟地逃走了。”
“他不会丢下我不管!”
“那难道是跳海自杀?”
不可能,那更不可能!克里斯蒂安有些发火了,他像疯了一样拼命说服自己:我的爱人绝不可能放弃自己的生命,我从没见过谁像他一样拼命地呼吸、呼吸……
船员们不再做声。他们已经搜救了挺久,除了克里斯蒂安,海岛上没有活人的痕迹,这千真万确。他们必须得走了。徘徊的时间越久,被德国人发现的可能性越大。
不过,英军的飞机残骸倒是存在的,可那里也只有克里斯蒂安独自生活的痕迹。船上的军医只好推测那是大脑的某种自我保护机制,让克里斯蒂安·萨列里奇迹般地生还了。
如果他遇见的不是我,是不是还能活得更久些……克里斯蒂安紧紧攥着铭刻姓名和地址的金属名牌,眺望着远处黑漆漆的天空。岛屿渐渐地消失在视野里,他望着它,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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