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景钗原本是很急的,到了客栈之后却平静了下来。如若只是送一封信过去,我自然没什么好推脱的,但还是奇怪,不禁问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过去吗?”
“我去不得的,”景钗笑道,“千百年前,我犯了大罪。九重天上降下旨意,让我一生一世,都不得离开此处。就算是哪天运气不好,受了个天雷死了,被劈成了一堆灰,这骨灰也会像铅块一样坠在地上,是走不得的。”
景钗说这话的时候,嘴巴里还不停地吃着桂花糕,我从她手里买来的点心,一转眼就都又回到她的肚子里了。小黄原本还在她口里夺食,听到这些,却也不说话了,还倒了一杯水,推到她面前。
我不由得好奇,她究竟是犯了什么天条,要受此惩处?但这事儿也属隐私,景钗自己不说,旁人也没有多问的道理。但见她周身真气周正,并不像什么邪魔歪道,应当也是好人家的孩子,我只低头吃饭,不多说什么了。
转眼到了中元节。
这是阴阳交替的日子,人间怕鬼门大开之后遇上什么脏东西,周围的居民扫过亲友的坟,做过法事之后,都早早闭户休息了。大街上空空荡荡,寂静无人,只有些烧到一半的纸钱随风飘动。
我们三个人,原本是景钗打头,小黄在中,我殿后,走着走着,却并成了一排。刚刚出城门,地面就骤然变成了泥沼,脚在上面稍微停留,都会下陷,土地喝饱了腥臭味的水,溢出黑色的奇怪液体。
“这是什么?”小黄看着脚底,皱眉问。
“这是亡灵河水,”景钗解释说,“每年的中元节,都是亡灵河的汛期。阴间的水平面会上涨,送河里载亡鬼的渡船往阳间去。”
“这与你提到的异常有关吗?”我问。
“是。”景钗回答道,“亡灵河水上涨漫出地面的日子原本只有中元节、清明节两日,今年我却发现,它在平常的日子也会发汛,而且水位比往年高出不少。”
越往西走,土壤含水越丰,大概三里之后,我们的脚面就都埋进了水里。再行进五里,亡灵河水漫过膝盖,越来越多的怪东西出现在视野之中。
迎面走来一对鬼魂,它们的灵体混在一起,牛皮糖一样紧紧粘着,只有脑袋是分开的,应当是还未出生就死在腹里的双生子;它们后面是累死的老牛,即便到了阴间也不能喘口气,背上扛着犁,呼哧呼哧地喘着,吹得周匝阴风阵阵,还有头戴冠冕的帝王魂魄,在最角落里,两个敌对国家的士兵仍在顶牛,浑然不知人间的朝代已几经更改。
景钗是有太阳血脉的凤凰,那些鬼魂不敢靠近,而我青丘一脉也有灵力。我担心小黄沾上什么不好的东西,于是拍拍我的肩膀,要他坐上来。
“不用,表哥。”他说。
我坚持,他摆臭脸,我当即立断,握着他的腿弯把他擎上来,他虽挣扎,但拗不过,最后还是坐了上来,他的腿刚搭住我的肩膀,我便挽住他的膝盖,保准他坐得稳稳当当的。
“你还扛过什么人吗?”他突然问。
“不记得了,”我说,“可能有和了尘玩过骑大马吧。”
其实我还记得一些画面,只是太模糊了,我甚至不确定那是我的记忆。画面里火光一片,仿佛是什么社火会,我把一个人扛在肩膀上,让他看那些杂耍的人,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记得他叫我。
“表哥。”
眼前景物一转,小黄把脑袋低下来。
“表哥,你怎么了?脸色不大好。”他关切地问。
“我没事,你乖乖坐着吧。”我回答道。
又过了一会儿,我们走到了河边的一个码头。景钗与那只有半个身子的阴间船夫说了什么,招呼我们上船。阴船夫向河水来处划,经过一闪镶嵌着死人谷的大门,周围便变成阴间的景物了。河两岸市镇错落,灯火阑珊,看上去与人间一般无二。
在景钗的指挥下,我们长驱直入,直接到了阎王殿。
她看起来相当熟悉这里,大概是来过多次。
阎王是个高大威武的中年壮汉,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嗑瓜子。
他看见我们来了,赶紧站起身,瓜子壳儿都掉进了胡子里。阎王下殿来迎的时候,胡子里有掉出几块点心。
表面平平无奇,实则内有乾坤。
阎王看见我,眼睛里精光一闪,似乎稍有疑惑,正欲下拜,被景钗抬手阻止了。阎王请我们坐下,景钗与阎王开始交谈,说的是些公务,我觉得无聊,打起了哈欠,小黄把他面前的瓜子推给我磕,我磕了一会儿,感觉昏昏欲睡,然后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间装饰精美的卧室里,小黄和景钗似乎在门外交谈,但讲的到底是什么,又听不真切。
我伸了个懒腰,手臂不经意打到了一旁的花瓶,花瓶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动,墙壁上居然凭空出现了一扇门。
我东看看西看看,实在按耐不住好奇,便走了进去。
门里是一条长长的密道,乌漆嘛黑的,大概走了一百多步,面前被封死了。我在墙壁上摸了摸,又是一个门,用力一推,便推开了。
眼前是一座园林,园内种着不少珍奇花草,十分美观。
这条密道看着凶险,不成想里面确实这样一个妙处。我往里走,正巧遇见一行靓丽的女鬼,身穿绫罗,顶着雪白的脸蛋,每一位手里都端着一个空了的托盘。里面大概是在举办什么宴会,我便想去讨杯酒喝。
到了里面才发现只有阎王一个人。
他慌里慌张地起身,胡子里又掉出些花生、红枣、螃蟹之类的。
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我猜着地方是他的私人空间,大概不想让别人发现。往下查,大概还能查到贪腐、财源不明等问题。
不过小明的祖父活了九十九岁,就是因为不多管闲事。老狐狸我足活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岁,自然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但下面的事却叫我好奇。
阎王行了个大礼,叫我“青丘君”。
作者有话说:
冒出来更新一下……
第5章
“我不是。”我说。
“你就是。”他说。
“我不是。”我又说。
“你就是。”阎王也说。
这样无意义的对话持续了几个回合,期间阎王的胡子里又掉出几个橘子,被路过的蚂蚁抗走了。
好吧。我只好承认我的确来自青丘,手下是有几个笨狐狸,但确实不是什么“青丘君”。四界之内名位森严,“君”的称谓在上神之上,仅次于帝君与元祖,堪称“青丘君”的,历史上没有几个,各个都是青丘的主宰,我实在配不上。
“若您老人家配不上,便没人能配上了。”他说。
这届阎王爷自冥界初开就呆在地府,而我不过芳龄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实在担不起他一声“老人家”,我忙给他了回了一礼。
“弗净神尊,”他慌忙道,“您真是折煞我了。”
“你说我是谁?”
他口中说的青丘君,应当是家谱记载的那位清元青丘主,神尊白弗净。这一位大有来头,是与景煌帝君同代的青丘之主,乃青丘初代狐主白邈之侄,四海八荒都赫赫有名的人物。
不过听说,他早在与魔族之战中陨落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他的第几代后人,总之不可能是本人。我继续推说自己不是,阎王又说我就是,我乐了,我是谁我自己难道还不清楚?用着他在这里嚼舌?于是问,“阎王爷说我是白弗净,可有什么依据?”
“天上地下,只剩下您一只能出青丘的九尾神狐,我不会认错。”他说。
我心说,这千百年来出青丘的确实只有我一个,但不过这只是因为青丘的狐狸们懒而已。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狐狸窝,青丘山上什么都有,何苦要出来呢?若不是要求长生药,我也不出来。阎王爷由此就认定我是白弗净,理由未免单薄。
“可是景煌帝君请您老人家出山的?”阎王问。
我不置可否。
“是了,天下将大乱啊,”阎王爷说,“您肯放下前嫌,出山相助,四界之内所有生灵都会铭感于心。”
天下将大乱?我心头一紧,但没有做声,只顺着说:“如今情势如何?”
阎王道:“魔王重生,即将出世,若不阻止,将永无宁日。”
“我青丘仅仅是个小土包子,怎么能抵御得了魔王呢?”我端着酒杯道。
我与阎王致意,示意他满饮此杯,阎王举杯仰头,胡子先喝。
他酒量着实不大行,不过三两杯下肚,便面色涨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您老太谦虚了,青丘的确要休养,但是您的法器归元樽,就能比得上百万天军。”
归元樽我知道,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手里的巨斧磕掉了一个小角,这一块小斧头掉到了青丘。白弗净的母亲生他的时候,狐狸洞里突然间光芒大盛,这块斧头不何故出现在了白夫人的腹中,与新生的婴儿一同坠地。
经过万年演化。这一角斧头被塑成了一只酒樽。虽然表面上没什么特别的,但却有归元之力,这天上地下,无论是神是魔,只要被这只酒樽罩住,就会变成最初始的模样。
如果真的有魔王出世,这或许确实是对付他的妙招。
难道景煌帝君在梦里召我,是为了来要这归元樽吗?
我一边与阎王推杯换盏,一边暗自思量。
当晚,我在房中辗转难眠。
我虽然废物,但好歹是一族之长,总是要为自己族人考虑的。若魔王出世,会不会祸及青丘?景煌帝君究竟用意何在?他是想用一个心愿换我的归元樽吗?如果我交出归元樽,究竟会有何后果?如果我不交宝物,他会不会给青丘穿小鞋呢?
我想破脑袋,终于想出个办法。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这就带着我的狐子狐孙逃跑,逃到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届时战争开打,即便景煌帝君要找我们的麻烦,他也没精力去找了。
万只狐狸被推到悬崖边上,摇摇欲坠,我也没心思管小黄的长生不老药了。
我收拾好包袱,准备就逃跑。
不想一出房门,就遇上了大乱。鬼差们穿着甲胄,满阴曹地府地乱跑,汹涌的鬼流直接把我堵在了府里。
我一把抓住个鬼差,问它发生了什么,它甩着舌头告诉我,亡灵河突发洪灾了!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今日午夜,亡灵河的河水突然暴涨,足到了之前的五倍,把沿途的鬼村鬼城都冲塌了。
鬼们虽然死过一次了,但并不代表不会再死,若是再死一次,可没有什么阴曹地府供它们去了,它们会魂飞魄散,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阎王夜里就已经去灾情严重之地赈灾,抢救受困的鬼众。
景钗和小黄他们都被叫去帮忙了。
我一听,急得不行。景钗是凤凰,自然实力超凡,小黄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也不怕自身不保。
自家孩子,再傻再熊也要管,我问了他们的去处,就要跟去。
忽然间一声惊雷。
刚刚和我说话的鬼差,眨眼之间就变成碎片了。
我惊愕回头,地府整个都炸开了,到处是土石的碎片,地上凭空出现一个巨型的大洞,并有红黑色的气体从中间溢泻出来。
这股气息诡异粘稠,甚是不祥。
我瞬间明白了,亡灵河的水为何会上涨,又为何会在深更半夜突然发洪水。
原来是调虎离山啊。
那些鬼差被吓住了,围着那黑洞,期期艾艾地不敢上前。我探着头往下看了看,预估了下深浅,叫他们立刻去通报阎王他们。
然后我卷了袖子,一头扎了下去。
想不到这下面也是别有洞天。
我一下去,被一阵阴风吹了个满头满脸,阎王有不少秘密,不仅在府里藏了一座享乐的花园,还在地下建了一座偌大的密室。
越往前走,黑气越浓,还能听见锁链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我暗自祈祷,阿弥陀佛,佛祖啊,菩萨啊,我这一生积德行善,清心寡欲,连个老婆也没有,可别让我看见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
我走到最里面,是一间水牢,寒气深重,水幕里面有一座石头台子,隐隐可见上面吊着个人。
这人有一副很年轻的面孔,柳叶眉丹凤眼,长得是相当不错。
只是他眼梢挑得太高,还抹了胭脂一类的东西,红彤彤的,显出几分邪性。
我有点好奇,他处境如此艰难,连性命都不保了,竟然还有人给他化妆吗?
然后我明白了,从古至今,打扮成这个辣目模样,而且在任何境遇中都要打扮成这个模样,只能有一种可能。
他是个魔族。
那小魔头不知道有人来了,还坚持不懈地发力,想要撑开身上的锁链。
我也不着急,慢悠悠地看他在那里挺胸捏胳膊,全当让他活动活动身体。
小魔头挣扎了几下,锁链还真让他撑开了一条小拇指粗细的裂缝,他眼睛里闪过一抹喜色,捏紧拳头,就要再用力,我念了咒,扔了过去。
光芒一盛。
锁链立刻变得和新的一样,锃光瓦亮,完好如初。
他嗷嗷骂娘,大吼一声:“谁?!”
我站在墙根下面,也不回答。
“你别躲在那里不出声,我知道你在那!你有本事念咒语,你有本事出声吗?出声啊!”他大声吼道。
我最后还是出来跟他打了个招呼。
小魔头愣了一下,冷笑起来,“我当是谁!“
“原来是你,白弗净。”
此处与世隔绝,连墙都是用隔音石修筑,这种石头厚达一丈,紧密无比,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去。
偌大的空间,只有我和小魔头两个人面面相对。
“好久不见,丹岐。”我冲他微微一笑,找了个干净旮旯坐下了。
这是魔王丹蚩的亲弟弟,少帝丹岐。
丹岐露出个招牌式的歪嘴笑。
他真应该去学学表情管理,一看见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你一点儿没变。”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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