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默然片刻,道:“帮得了一个,帮不了一整个摘星楼,更帮不了世间那么多被迫没入乐籍的。”
“你这么想却是钻牛角尖了。确实没法全都帮,”陆令从向他道,“但你碰着了这一个便伸手帮这一个,碰着下一个再伸手帮下一个,尽己所能无愧于心,就足够了。”
在其位谋其事,穷则独善其身,谢竟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心下仍有戚戚。
“为君之道我不懂得,”陆令从摸了摸谢竟的长发,对上后者清而透的眼神,“可为人之道,守住这一条,总归不会出什么岔子。”
第43章 十.三
银绸再出现在书房时,长发不再披散,却是像已经出阁的妇人一般高高绾成了髻。
谢竟见她这副模样,一愣,她却立刻解释道:“我是从摘星楼出来的,王妃好心予我一处容身之所,端的清清白白,只是世人难免有议论。我今日便效古人自梳,起誓终身不嫁,往后只抱定传承家里医馆这一件心愿。”
她说着俯身郑重再行一个礼,谢竟扶她起来,道:“婚配与否,由你自己打算便是。”
他引银绸到内间的坐榻边落座,后者却忽然一愣,问道:“王妃亮令牌时,除了那老婆子没旁人瞧见罢?”
谢竟摇头:“自然没有。”
银绸长出一口气:“幸好没有,否则来日传出去,说昭王殿下带着王妃公然在窑子里过夜,王妃还赎了个姑娘回家去,王府名声扫地,我岂不成了罪人?”
谢竟笑道:“你不必顾虑,今日午膳时我会当着阖府上下的面讲明你的身份,你若愿意,从此便只是我的陪嫁,是从谢家出来的人,与摘星楼便再无瓜葛了。”
银绸再道过谢,又问:“方才在马车上王妃说不便与外人道的,是什么事情?”
谢竟想了想:“其实就是殿下说的,我最近身子确实不太舒服,但也不全是苦夏的那种不舒服,我不知道——哎,算了,你直接来罢。”
银绸不解,但还是依他所言,取了帕子覆在谢竟腕上,为他诊脉。她指尖微动了动,忽一滞,抬头错愕地看了谢竟一眼,复又埋头仔细摸索了半晌,欲言又止。
谢竟叹了一声,道:“果然是么?”
银绸迟疑:“王妃这样说……是心中早有定夺了?”
谢竟又问:“多少日子了?这个我算不好。”
银绸:“总有两月。”
这便很容易了,他和陆令从的房事为数不算多,谢竟记得清每次的日子,也记得清每次做到了哪一步。两个月……前后只有他们在燕子矶的江边那一回。
他沉默下来,银绸收了手和帕子,良久,道:“殿下不晓得?”
谢竟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现在脑子转得太慢,还没法很妥善地处理这个问题,只含混地嘟囔了一声。
银绸看谢竟的神色,便知道猜得八九不离十。要放在别人身上,她这会儿肯定已经开始数落“自家对自家身子不上心,活成糊涂蛋一个,叫人骗大了肚子还给人数钱呢”,但此刻坐在她对面的是昭王妃,还刚刚帮了她大忙,就不得不考虑一下措辞。
银绸试探地问:“王妃莫非是——不想要?”
谢竟猛地回神,一个激灵,手下意识掩在小腹上,断然道:“要!”
银绸被他唬一跳,忙安抚道:“要、要,我不过白问一句罢了。脉象安稳,再过些时日便能诊出是儿是女,王妃倘不嫌弃,我便照顾您到小主子落地,保管诸事妥帖。”
谢竟望了望她,银绸算是他嫁到昭王府后碰到的第一个完完全全被他自己“收买”了的人,不由得就生出几分亲近之感,便道:“你若乐意自然再好不过,不必管洒扫起居,只细细留心着这孩子就好。”
他说得诚恳,确实是打心底里希望这件事上能有银绸这么个人帮衬,而不是仅仅从花楼带一个姑娘回府做下人婢子。
银绸答应下来,又小心翼翼问:“是否要告诉殿下呢?”
“不要,”谢竟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摇头,意识到反常,又补充道,“暂且先不要。我再想想,想好了……我自己跟他说。”
银绸点头:“只无论如何,王妃莫要与自己的身体和孩子过不去。”
谢竟手写了张条子给银绸,许她自由出入库房,不论是调理身子的汤肴还是安胎药,都直接从他的嫁妆里面支钱,不去动王府的公账。
银绸又嘱咐了他两句,领命去了,留谢竟一个人坐在书房内,还保持着手按着小腹的姿态,发起愣来。
陆令从那日说怕他有了孩子后悔,让他仔仔细细地想清楚是否可以接受生育一个孩子要付出的种种代价,有没有做好准备迎接他的到来,并花费余生数十年的时间不厌其烦地陪伴在他身边。
坦白地讲,谢竟没有想明白。在察觉到这段时日身体的变化之后他确实有过猜测,可直到刚才,他都没有魄力去理性地、清晰地思考这件事,去做一些他该做的、聪明人该做的,诸如权衡利弊一类。
但是在银绸问出那句话的一瞬间,他根本都不用思考,本能已经让他把这个未成型的小家伙视作此生最珍贵的宝物之一。
谢竟相信陆令从是个言出必践的人,相信对方做下的承诺真正会兑现,这是出于他对陆令从品行的信任与了解,而也正因此,他很难分清陆令从的“爱”与“责任”。
这个孩子一出世便能拥有显赫的身份、众星捧月的拥趸和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未必能拥有父亲的爱。
毋庸置疑的是陆令从会尽好一个父亲的责任,将这个孩子庇护在羽翼下,出生、长大、成人,但谢竟不知道这是“等待”还是“期待”,他不知道陆令从会不会爱他们的孩子,就像——就像他不知道陆令从会不会爱他一样。
也许连陆令从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他才会说“我怕你后悔”。
外间传来侍女称“殿下”的声音,想是陆令从经过,女孩们见礼。谢竟不自觉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书房,站定左右看,发现陆令从已经走到了回廊尽头,就要迈进花厅。
谢竟脱口唤道:“子奉!”
陆令从脚下一顿,回头狐疑地望着他。
这是谢竟第一次叫他的表字,不是动气时连上姓氏,后面也不跟那声揶揄的“哥哥”,只有这两个字,只是他的表字。
谢竟接着道:“你过来,抱一抱我。”
他语罢抿住了唇,几乎已经能听到陆令从心底那一句无声的:“啊?”
但是陆令从只是诧异地怔了片刻,随即就走了过来,什么也没问,伸手轻轻抱住了他。
谢竟将手放到他的背上,还拍了拍,这下倒显得是陆令从主动抱他、他反过来安慰对方似的。两人的身子紧紧靠在一起,谢竟能感觉到腹部随着自己一呼一吸的起伏贴上陆令从的躯体。
“怎么了?”陆令从问。
谢竟心说,给你抱一抱你的孩子。他摇摇头,主动从陆令从怀中脱开身,道:“你可以走了。”
然后他转身径直回了书房,留陆令从一个人站在廊下,满头雾水。
所幸谢竟吐得不厉害,身形还没起变化,饭桌上的少食还可以用胃口不佳来搪塞,瞒过陆令从也不算一件难事。
但也不是万无一失,比如有一日他在临海殿,宫人觑着休息的时候端了两碟梅菜肉馅的糯米糕上来,陆令章才咬了一小口,谢竟便嗅着味道冲进身后书架之间,掩嘴压低声音呕起来。
好在不是人前,陆令章年幼也不懂这些,只以为他呛着了,急急忙忙倒了盏茶给他喝。
但谢竟还是低估了金陵暑气的威力。过了端午天骤然热起来,按说去年的初夏也该是差不多的天气,可因为怀孕的缘故,他对物候的变化格外敏感,一点不适便容易牵牵连连到全身,连带着气也不顺。
夜间睡觉变成了一件别扭又难熬的事情。陆令从问他要不要把簟席找出来铺上,消消暑,更容易安枕些。但玉簟毕竟生冷,谢竟怕身子受寒,只推说自己睡多了凉席会腰痛,没敢答应。
可不铺的话确实又热得紧,什么都不做平躺在床上,都嫌后背有汗腻腻粘着寝衣。陆令从倒也还好,习惯了这倒霉天儿,尚能忍受,谢竟简直就是钻进了火炉,通身没有一块肌肤不是湿的,睡前澡都白洗。
谢竟因为瘦,从前不算一个怕热的人,这症状也是随着有孕才出现了的。但陆令从不知道,只以为他天生惧热,所以在谢竟皱着眉对他道“离我远点”的时候只能乖乖依言,床是足够大,便拉开些距离,问侍女要了把轻薄的团扇,侧躺下给他扇着。
“你这是做什么,”谢竟按下他的手,“用不着这么伺候。”
陆令从道:“我不是看你脸都红了么,要不你干脆像我一样,被子搭一角盖个腰就是了。这样全身都缩在里面,仔细再中了暑。”
谢竟又不傻,当然知道盖的少会凉快这个道理,若非现在肚子里有个小的他连被子都不想盖,直接学陆令从打赤膊了。
再一件失控的便是他的脾气。谢竟原本就性傲些,碰上陆令从是他意中人,才稍微收敛一点。但如今他一瞧见陆令从,诸般和对方有关、和孩子有关的烦心事便一齐涌上心头,别说温言软语,连正眼也不想给一个,只因不愿让人觉得他喜怒无常、乖僻骄纵,这才没有发作。
终于在某天夜里谢竟闷得受不了,睁眼发现陆令从又把他当枕头搂着,直接一嗓子将人喊醒,这种平衡才被打破。
陆令从懵然惊坐起来,闭眼揉着头发,脸上显出几分被吵醒的戾气与不耐来,语气也不善:“你不看看是谁贴谁?我这边快掉床下去了,你那边离墙还得有一条秦淮河,既要往我身上贴又要骂我,什么道理?”
谢竟没来得及注意究竟是谁主动贴谁,他愣在枕上,压根没想到陆令从会还嘴。
陆令从也没管他,掀开被子下床,趿拉着鞋,跑到东边空置的内室,铺了张席子睡了。
一连好几天没再回去。
这在万事太平的昭王府不啻于晴空一声雷。多嘴多舌是大忌,但架不住当事人不曾遮掩,于是大家都客观陈述,也没添油加醋,事实就是王妃过门马上半年,没听见拌嘴,连脸也没红过一下,却忽一日跟殿下分房睡了。
谢竟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更加心烦意乱,为了避免将气再撒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干脆把自己关在书房,有时一整日不开口说一句话。
银绸悄悄端了解暑汤进去,劝道:“不知者不罪,殿下若知道王妃有了身子,这会儿想必殷勤还来不及呢。”
谢竟接过碗皱眉喝了,悻悻道:“那可未必。”
银绸嗫嚅一下,谢竟看她那副“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的神情,便道:“直说罢。”
“其实还是那句话,”银绸叹了一声,“再有龃龉,也别跟身体过不去。”
谢竟瞬间有些紧张:“是孩子有什么差池吗?”
银绸摆手:“小主子一切安好,只是王妃这一向神思不宁,心绪郁结,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谢竟闻言,默然半晌,忽问:“那晚在摘星楼里,你为什么看一眼就说,他一定喜欢我这样的?”
银绸行走欢场多年,本就是察言观色的行家,半月来日日出入离昭王和王妃最近的内院,早就瞧出这两人之间并不如在摘星楼里那样亲密无间,也不似在回程的马车中那般浓情蜜意。
她想了想,不答反问:“王妃可知,我当时是怎么看出来‘小’和‘闲’的?”
谢竟忆起那五个字耳尖便烧得慌,也不应声,银绸便自顾自往下道:“客人的脾性不会变成字写在脸上,但我们见的人多了,从目光、从神色、从举止,都能瞧出关窍来。”
“殿下走路的姿势同我见过的客人全都不一样,打眼便知不是寻常世家子可比,身份既然显贵到这地步,又那样不紧不慢地下楼来,必定是有许多闲情逸致打发在情人身上。”
“至于伏低做小,我是从殿下看王妃的眼神里咂摸出来的。我当时不知道您二位的关系,只以为殿下那时是寻到了合心的伴儿,又或者天生风流,看谁都要留三分情。可在王府住了这些日子,才知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银绸见谢竟抿着唇,有些如临大敌地盯着她看,不禁一笑:“原是殿下只那么瞧着王妃罢了,不管在摘星楼还是在王府,都是一样的。我只知殿下从没那样看过旁人,可至于其中意味情愫,想来只有王妃自己才能揣摩到。”
谢竟坐在榻上漫无目的地向外看,窗开着半扇,浓云低低擦着檐,紫藤萝过了季,已然要落尽了。
银绸收了药碗,施施然退出去,临踏出内间之前,压了嗓子狡黠道:“汤是殿下熬的,托我端来。”
是夜,闷了数日的天不堪重负,倾盆倒下暴雨来,又急又猛,泼天溉地的阵势,还没成大气候的暑意便被暂时驱走。
内院门窗为了散热全都敞着,谁也没预料到会有这一场骤雨,觉浅的醒了觉深的睡着,一时手忙脚乱。
谢竟叫从足心钻上来的凉意唤醒,实在懒得下床去关窗,但寝衣和被子又的确太薄,只好把身子缩成一个团,膝盖紧紧嵌回身前,连脸也藏进被中去。
他想跑到东屋去找陆令从,那张床平日虽不常用,但也很宽敞,睡两个人想必绰绰有余,被褥一定也和陆令从的躯体一样,温温热热。
但谢竟也不想这么上赶着。他知道这次的事自己有错处,陆令从不明就里,只晓得他像发神经一样光喊热又不肯解决问题,又被他从睡梦中骂醒,气上来也是在所难免。
可他那话说得实在不地道!什么叫“谁贴谁”?就算真是他谢竟梦中主动贴过去,就算真是他谢竟一天天的热脸贴冷屁股,陆令从也没资格嫌他半个字。什么道理?道理就是他的孩子在他肚子里。
谢竟先是振振有词地谴责一顿陆令从,转念想到他也没有胆量直接冲上去指着鼻子把一切都跟陆令从讲明,登时又泄了气,觉得委屈极了。
他恨恨踹了两脚床板,沉闷的响动牵起帐子窸窣,下一秒却听到窗关上的声音,风雨立时被隔绝,脚步渐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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