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台下自是一片哗然,有学生兴冲冲地起哄,
“老师!咱们什么关系啊,您老率咱师门众弟子一起去看看呗!”
谢师允抬起手,手心朝下压了压,试图安抚住底下躁动的学生,缓了缓笑意,扬声道,
“也不是不成。不过,毕竟名额有限,既是师门,也要拿出十八般武艺说话。月初布置的设计作业,作品最优秀的十名同学获得入场券,有异议吗?”
“没有!”异口同声道。
教室的氛围像突然被添加了兴奋的空气因子,人群跃跃欲试,摩拳擦掌。
杭水的手肘撑在课桌上,一手托腮一手转笔,望着窗外出神。他其实是美术系的学生,跟建筑设计之间属于跨了个专业。
但他还挺想去的。
十月是学校的艺术节,美术系那边在办展,建筑系这边也在办,他索性用同一个作品交两边的差,只不过一个是水彩画,一个是模型。
谢师允让做的项目叫兰亭,建筑系那边吐槽说这算是系里万年不变的传统艺能了,每年入学的新生都从这儿开始。
画画对杭水来说没太大难度,他很快勾完线条上好了色。搭模型的话,就生疏得多了。
建筑系手工坊才有泡沫切割机之类的工具,他经常跑那儿去琢磨。一来二去的,也和他们本院的学生熟悉了。
其中不乏有性格温柔长相帅气的男孩向杭水示好,但他总是摇摇头,拒绝了。
终究是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的心像一颗磐石,因为一段短暂的缘分,竟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他的模型后来成为十佳展品之一,谢师允在课堂上笑着打趣他,问他要不要转行学建筑。
有时,谢师允会在课堂上讲点故事,主人公是他那捡来的天赋异禀的野徒弟。
他说,那个人后来成为了小岛美术馆的总设计师。再后来,他又离开了风帆。
杭水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馆内。头顶的一整块天窗铺开,往下均匀散落束束光线,灿烂恍惚,浩瀚斑斓。
这个光影手法让他想起安藤忠雄,光之教堂。
脑海中打了一层柔光的画面穿梭而过——铅笔素描画册,纤长的手指,凑在一起的两个脑袋。
那张纸张的右下角,署名李西城。
他连字迹的形状都记得清清楚楚。
杭水心头涌上了难以言喻的悲伤。他情不自禁地捂住作痛的心口,再一次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丝毫没有忘掉李西城。
如果你的生命中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该怎么办?该如何面对没有夏天的每一天。
馆内聚集了不少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在安静的室内响得格外清晰。
“我天,如果我在风帆的带教老师长这样,那他妈随便训我。”
“别说了,他刚才和我对视那一眼,我已经想好我们婚礼要选哪个乐队了。”
"谢教授为什么不早说他那徒弟这么帅啊啊啊,竟然背着我们吃这么好……!”
"连名字都没告诉我们!他是叫李息尘是吧?我现在上网搜搜,十分钟内我要收集这个男人的全部资料!"
两个女孩驻足在原地,埋头盯着手机屏幕全神贯注地检索词条。
几米之外的杭水几乎是怔在原地。
刹那间种种线索汇聚在脑中,指向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他的呼吸放得很轻,心跳如擂鼓,心头涌动的厚重情绪几乎把他淹没,他三步并两步接近那两个女孩。
其中一人率先注意到了他,小幅度拉了拉同伴的袖子示意。
"不好意思,请问你们刚刚说的,是谁?"
男生的声线干净清润,仔细听却不难发现,声带紧又涩,泄漏了主人不平静的心情。
拿着手机的女孩抬眸,讷讷地盯着面前这张脸看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红着脸举起手机屏幕给他看。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男生的正脸照。
文字介绍部分写着,李息尘,曾就任于风帆事务所,作为国内新锐建筑设计师,代表作品主要有小岛·美术馆、周山·别墅、初恋·子弹、礼赞·长屋等。
“那个,你是叫杭水吗?他们马上要开始剪彩了,你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吗?”
见眼前的男生盯着屏幕一言不发,女生眼神朝四周飘忽,脸颊红扑扑的,鼓起勇气发问道。
杭水像倏尔被点醒了一般,移开视线,嗓音沙哑,听不出情绪起伏,
“不了,你们先过去吧。”
垂眸转身之际,眼眶不知怎地烧红,心腔晃动得剧烈。
卫生间洗手池前,镜子里的男生下巴尖翘,脸颊被水沾湿,发梢略微凌乱。
冷水浇脸,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冷白的手指却仍不停颤抖,心乱得像有一千只蚂蚁在心脏里肆意爬行。
他从没有这样无措过。
朝思暮想,朝思暮想。那人竟在灯火阑珊处。他反复用指尖掐紧拳心,疼痛感让他清醒,只因他害怕这一切是他的一场梦。
可他知道,发生的这些事情是真实的。
他想起谢师允那些碎片叙述,逐渐拼凑出了一张模糊却清晰可见的拼图。
四年前,李西城踏足北京,入驻风帆,成为一名设计师。同一年,杭水被迫远赴英国留学。
一年前,他摆脱桎梏重回北京,李西城却离开了风帆,独自去往欧洲采风研学。
命运有一股神秘莫测的魔力,让该相遇的人相遇,又让他们在彼此的地图里恰好错过,在等待中绝望。
直至——
他们的力量冲破命运部署的围城,他们的生命线在这里再次交汇。
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杭水擦干脸上的水珠,打理好头发,转身朝剪彩现场走去。
一步一心惊,一步一心悸。
现场人潮涌动,讨论声此起彼伏。外界的嘈杂声中,他几乎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
耳畔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蓦地灰飞烟灭,消失不见。
台上的人长身鹤立,身着一袭笔挺的黑色西装,身形挺拔,清冷俊逸。
对方正侧着脸微微低头,俯身倾耳,认真又专注地听着身边女孩的喁喁耳语,下颌线像用工笔勾勒过一样。
那年风吹麦浪,他与他隔着麦田对视,从此便不可自遏地跌入那双眼睛,只因它像海底一样纯净而深沉。
如今,时隔经年,他再次站在他面前,却好似隔着银河,雾里看花,陌生又迷惘。
他们之间,隔着人山人海,物是人非。那是一种万水千山的近,和近在咫尺的远。
他改了名字。怪不得,杭水怎么都找不到李西城,他甚至冒着风险动用了一部分人脉调查搜检。
息尘,息尘。前尘已息,往事随风散,昔日爱人已成故人。
他叫杭水,可事到如今,他的心早就是已经干透了的河。
顷刻间的滂沱,心里下了一场雨,又冷又痛的痛感滚过心尖。他的脸苍白得像水里刚捞出来会睁眼的浮尸。
台上众人在主持人的安排下联袂剪彩。彩带轻飘飘地跌落在地上,场上随后响起了阵阵掌声。彩带礼炮声中,标志着活动结束的背景音乐缓缓响起——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空中彩带飘扬,金色的碎片洒落在台上那人的头发上。他微微低头摇晃,发丝摇曳,伸手拂落,星如雨。
“梦想着偶然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五台山的雪夜,有人双手合十,暗自祈祷。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水木前缘。那一年,让一生,改变。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如同受到某种感召,台上的人微微抬眸,穿过人群,回望那道凝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对视的那一秒,他浑身血液瞬间被凝固一般,竟动弹不得,眼底的情绪剧烈地一颤,心头那根弦毫无预兆地崩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
第44章 你以前很爱我的。
【?】
异国他乡的那段日子,不知道是出于心理暗示还是怎样,李西城总是在不同肤种的人群中瞥见长得酷似杭水的人。
有时像的是背影,有时是侧脸。
阴雨连绵的德国街头,一闪而过的那道身影,还没反应过来之时,自己已经举着木柄伞大步追了上去。
对方回头之际,却是一张陌生的华裔脸庞,表情看起来十分惊讶。
李西城顿了顿,说了声抱歉。转身离开的时候,那人却叫住他,
“嘿。”
李西城回过头静静地站在原地,层层雨幕下,男孩抬高伞缘,露出清秀的五官,挑眉道,
“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酒吧,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请你喝一杯?”
天窗漏下的光斑打在杭水苍白带泪的脸上。没有遮拦,不是错觉,这一次,李西城不会认错人。
是他。
四年不见,他长高了,瘦了很多。还是很好看,褪去婴儿肥的脸颊漂亮得比馆内所有艺术品都要夺目。
他扯起嘴角冲自己笑,柔弱中带伤,看起来比哭还要难过。
人群的目光聚焦在李西城身上,记者媒体的麦克风堆着杵在他肩前。李西城却仿佛听不到他们的答问般,置若罔闻。
事实上,他几乎耳鸣,无力思考。
他们就这样隔着人群、喧闹、闪光灯而遥相对视。不知过了多久,杭水偏过头,像是有些难堪,很用力地擦擦眼睛,唇线拉得平直,转过身很快地往人群外走。
李西城没有犹豫地迅速向众人吐出一句“抱歉”,三步并两步地下了台阶,追了上去。
杭水坐在馆外长廊尽头的长椅上,背影看着很乖,安安静静,毫无异样,凑近了才能发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空旷的空间里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有人在靠近他,一步一步,迈得不快。
那道步伐在他身边停了下来,男生在他身侧坐下,两个人的肩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谁都没有开口,长久的静默蔓延在空气中。
杭水低着头,嘴唇被他咬得留下道道齿痕。朦胧泪眼中,视线内有人递来一张深蓝色手帕。滚烫的眼泪不由自主地一滴滴地砸在那只骨骼分明的手上。
杭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抬起通红的眼睛直视李西城,猛地展开手臂抱紧他,双手死死缠住他的脖子,脸蛋埋在他的颈窝里,任凭自己的眼泪顺着他的黑色衬衫流淌进肌肤里。
他闭着眼睛嗅李西城的味道,感受他的衣襟里传来淡淡的冷香。
时间静静流淌,杭水的动作却逐渐变得僵硬,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桎梏——李西城任由他抱着他,任由他的眼泪打湿他的衣服,却唯独,没有回抱他。
他像一座雕塑一般,凝视着杭水的失控,仿佛只是杭水一个人在上演某种黯然的独角戏,而他只是台下的一名看客。
满腔爱恋徒然被一桶冰水浇了个透心凉,杭水无措又慌乱,低眉垂眸,袖子里的拳心攥得生疼,嘴唇微启,却说不出话。
“你回国了。”李西城低头,指尖轻揉手帕,声音听起来淡淡的,尾音略有点沉。
“嗯。”气息尚不稳,带着浓重的鼻音。
“什么时候?”他问得很轻。
“去年冬天。”他答得很慢。
李西城没再说话,像是陷入某种沉思,杭水缓了一会儿,哑声道,
“最近几年都没有下雪,可是去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整个北方几乎在同一天下雪了。很特别是不是……嗯,那天,你在哪里?”
“北京。”
杭水一怔,心脏随之一点点钝痛起来,他慢吞吞地“哦”了一声,眨眨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去了五台山。”
相识得很短,分别得却很长,再见面,两人之间有太多空白。爱情成为了彼此的拉锯战,成为了自我的保卫战。
只不过,枪炮雨林里,杭水在开战的瞬间便缴枪投降了。他不喜欢试探,不喜欢迂回,他近乎果敢地傻傻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他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李西城,我赴约了。
那个少年一直没有变过,一如往昔的勇敢、无畏,一往无前地爱着一个人。
李西城的眼神却落在远方,放空一样失焦,良久,呢喃般低问,
“为什么?”
杭水张了张嘴,没想到他会这样发问,有些茫然,也有点生气。他想,李西城怎么能把这都忘了呢,却还是耐着性子道,
“因为,我们有过一个约定,我们说好要一起——”
李西城却突然偏过头径直望向杭水,眼睫如鸦羽,那双眼睛里没有流露出遗憾或怨恨的情绪,反而像是在提醒杭水一个他不小心忘掉了的事实。
“杭水。”他温声唤他,停顿片刻,才缓缓道,“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既然分手了,约定就不算数了,因为只有情侣之间才会约会。
那么为什么要去五台山?
李西城不知道杭水为什么要这样,一边绝情得近乎无情,一边又很在意自己的样子,还主动抱他,好像没有他不行。
明明他亲口说了不喜欢李西城,说了让李西城很受伤的话。
但他自己……也很不像话。理智上知道不应该,却控制不住自己,一见这个人就追着跑,一看到他哭就跟着心里难受,费了不知道多少劲儿才克制住将人拥入怀里的欲望。
“可是,你写给我的承诺书里,说了不和我分手的。”杭水半天没说话,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看上去执拗又认真。
他知道自己这样堪称胡搅蛮缠了,很幼稚,也很矫情。可他就是认为契约是有效力的。事实上,他也只有这个筹码了。
杭水不是笨蛋,他对李西城的情绪觉察一直很敏感,从见面以来,那种感觉就隐隐浮现在心底,他试着忽视,却无法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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