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秋阳一直以为全天下的好哥哥都这样。后来他才知道,这些好,全是有原因的,而亲情,不足以成为全部原因。
“小秋。”
熟悉的呼唤从背后传来,是冯冬阳来接他了。
耿秋阳皱皱眉,“我以为你开车来接呢。”
冯冬阳尴尬地笑笑,“想着没几步路,就没开车。你是不是觉得冷?”他解下脖子上的围巾,给耿秋阳围上。
耿秋阳没拒绝,闻着围巾上日夜思念的气味,默然不语。
两人并排朝家里走,手臂偶尔蹭到,就默契地拉开些距离,片刻后又蹭到,就再次拉开距离。
不尴不尬,不远不近。
耿秋阳低头瞥向两人的手。他穿大衣,手插在口袋里,不怎么暖和。冯冬阳穿羽绒服,口袋又深又厚,手伸在里面,一定暖和极了。
如果是小时候,他一定会把手伸进冯冬阳的口袋,而冯冬阳一定会攥紧他,直到冒出汗来。
耿秋阳兀自出神,冯冬阳突然说:“可以吗?”
“什么?”耿秋阳抬头看他。
冯冬阳停下脚步,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说:“不想你冷。”
耿秋阳僵在原地,在心里把手伸出去无数回,在现实里维持着一张冷脸,一动不动。
突然,一片雪花飘了下来,接着第二片、第三片……漫天的雪飞起来了,像被人施了魔法。
“下雪了。”冯冬阳尴尬地笑了笑,指着掌心上的雪花,示意耿秋阳看。
耿秋阳看过去,只看到雪花的融化与消失。他扭过头,继续朝前走。
“爸妈说我什么了吗?”耿秋阳主动开启话题。
冯冬阳把手缩回口袋里,继续和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爸妈觉得你工作压力一定很大,回家又坐了那么久的高铁,舟车劳顿,进了家门还没吃上热乎饭就被催婚,一定委屈死了。”
耿秋阳心里像坠了块石头,没说话。
“妈说明天中午做鱼香肉丝和腰果虾仁。”冯冬阳笑了起来,又很快收起笑容,说:“回去给爸妈主动道个歉,好不好。”
耿秋阳喉头发苦,点了点头。
雪越下越大,冯冬阳拉住耿秋阳,把他的围巾拽起些许,盖住头发。
耿秋阳故意说了句“谢谢”。
冯冬阳动作一顿,悲伤地看向耿秋阳的眼睛。
耿秋阳没理他,继续朝前走。
“我被爸妈宠坏了,他们专门宠我一个人。”耿秋阳说。
“你招人疼。”冯冬阳轻叹口气,突然说:“小秋,你见爸流过泪吗?”
耿秋阳摇摇头。
“我见过。”冯冬阳缓缓道,“我六岁的时候,刚搬进这个家,我妈让我喊‘爸’,那时候小,就喊了。后来才琢磨过来,他不是我亲爸,我就不喊了,也不喊叔叔,什么都不喊。一直到工作以后,有回我想通了,觉得他实实在在履行了父亲的责任,就喊了一声‘爸’,结果他流泪了。”
这确实是耿秋阳从未听过的故事,他不禁有些失神,鼻子酸酸的。
“我们没有可比性,但我们都有一对善良的父母,这是毋庸置疑的,”冯冬阳说,“我对你……总之,不能怪爸妈,明白吗?”
耿秋阳点点头,突然觉得冰冷难耐,想把手探进身边人的口袋。
“今天的事都是我的错,”冯冬阳叹道,“我一看见你,就想起以前,糊涂了,傻了,不受控制了。你生气是应该的,撒气也是应该的。怪我太着急了。”
最后那句“太着急了”,明晃晃地昭示着暗中的坚持,和仍未熄灭的渴望。耿秋阳听得后背发凉,攥紧拳头,和身边人拉开更远的距离。
到了单元门口,耿秋阳抢先一步摘下围巾,在楼道里抖了抖,自己叠好。
他朝门外望。
纯白的雪漫天飞舞,模糊了世界,意图覆盖一切旧时痕迹。
第3章 孤独的轴心
【好像他一走,所有人的生活轴心都消失了。】
饺子下锅,热菜上桌,耿家的除夕夜,从这一刻重回正轨。
冯夏萍关切地望着耿秋阳,笑意盈盈。耿秋阳几次张嘴想道歉,都被她若无其事的笑容堵了回来。
耿建军也默契地不提刚才的事,只说了一句“回来了就好好过年”,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耿秋阳有话说不出,十分憋屈。来自父母的纵容与宠爱几乎成了一种压力,但他不敢有所不满。
“小秋路上还跟我说呢,说他后悔得要死,不该那么跟妈说话。”
终于还是冯冬阳大大方方地提出了这个话题。
“唉,小秋没说错,归根到底还是我们做得不够好,”冯夏萍微笑道,“你爸还说呢,说欣慰得很,两个孩子关系这么好,互相为对方考虑,我们放心多了。”
耿秋阳用筷子一下下地戳碗里的猪蹄,无话可说。
“小秋,你哥在北京待腻了,也攒够本儿了,接下来计划去重庆发展,到时你在重庆,就也有亲人了。”耿建军说。
耿秋阳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冯冬阳打的什么主意。他想叹气,又不敢叹出来,憋得十分辛苦。
“去重庆干什么?重庆经济不怎么样,还是去东南沿海吧。”他闷声道。
“哎,重庆发展前景多稳啊,直辖市,西南重镇,政策有优势。”耿建军说。
“小秋要是不想我去,我就不去了,本来也是重庆的朋友一时兴起,拉我一起做生意,都还没定下来,我随时可以拒绝。”冯冬阳说。
耿秋阳没忍住,冷笑出声。筷子狠狠扎进猪蹄里,搞得烂糟糟。他把碗推到一旁,不想吃了。
冯冬阳夹走他碗里的烂猪蹄,给他盛了碗汤。
“看你哥对你多好呢,比我们还惯着你。”耿建军说。
耿秋阳心里的气又起来了,但他不敢再冒火,也不好意思再冒火。
“行吧,随你们便,我哥爱去哪儿发展,就去哪儿发展,我没意见。”他破罐子破摔。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总是这么不中听?”耿建军斥了一句,倒没有真的生气,继续道:“那等你哥过去,你们可以住一起,相互有个照应。”
耿秋阳的脸不受控制地冷下来,拈着饺子一个个地吃,索然无味。
“我租的单间配套,太小了,住不下。”他说。
“这个事儿是这样,”耿建军突然放下筷子,正襟危坐,“我们老两口这几十年,也攒下一点钱,一共60万出头。虽然算不上多,在重庆付个首付倒是足够了。月供也不用担心,我们俩的退休金每个月都花不完,能支持一部分。我们的意思是,冬阳到了重庆,一面安顿事业,一面抽空看看房子,三居室就行,最好是二手房,能快点住进去。你们两个先一起住,以后要是结婚,我们再另做打算。”
“爸,妈,难为你们省吃俭用,攒了这么多钱,”冯冬阳马上表态,“房子给小秋准备着就行,写他的名字,他可以申请公积金贷款,利息稍低一些,月供我来还就行。我这些年攒了点钱,多帮小秋一把,也当孝敬你们了。”
耿建军叹了口气,看着冯冬阳,几次张口,又几次闭上,没说出话来。
冯夏萍及时开口:“冬阳能干,不让人操心,小秋是公务员,工资有限,在这个阶段需要帮忙是正常的,就按冬阳说的办吧。”
耿建军垂下头,又叹了口气,说:“行。算了,我也不多说了,吃饭吧。”
耿秋阳像个旁观者,冷冷听着身边三人为自己的生活划定了实施方案。
他几乎窒息。
孤独折磨着他,陪伴却压抑着他。
他忍不住地厌恶家庭,厌恶亲情,但最厌恶的,还是他自己。
谁叫他没本事呢?
塞下最后一颗饺子,他再也没了食欲,放下筷子,离开了餐厅。
“哎,怎么不吃了?没吃多少啊。”冯夏萍在身后喊着。
他没理会,自顾自地坐进沙发里,两只光脚丫翘在茶几上。
没了耿秋阳,餐厅莫名静了下来,好半天也没几句话。好像他一走,所有人的生活轴心都消失了。
他艰难地呼吸着,心想,明年不回来过年了。
电视上播着春节联欢晚会,像他的人生一样,虚假、空旷、无趣。
团圆饭草草收场。冯夏萍和耿建军收拾碗筷,冯冬阳则来到客厅。
他在沙发坐下,目光蓦然被茶几上的那双脚吸引。那双脚皮肤白皙,指甲干净整洁,脚踝修长,瘦而匀称,骨节分明。他紧紧盯着,眼睛一眨不眨,眼波流动,好像灵魂在眼睛里偷偷沸腾。
他特别喜欢那双脚。准确地讲,他喜欢耿秋阳身体的每个部分。
耿秋阳冷眼瞥他,突然一个侧身,伸脚踩向他的下体,前后厮磨,感受到那里从半硬变成全硬。
“冯冬阳,你觉得,爸妈要是知道了你现在的想法,会是什么反应?”他轻声说。
冯冬阳侧头看他,神色痛苦。
“你本事大,孝顺父母的法子多,我没什么本事,唯一能做的就是及时止损,不谈不该谈的恋爱,不给他们添麻烦。”耿秋阳说。
冯冬阳张开嘴,发出干枯的声音:“哥知道,小秋,哥哥知道了。”
耿秋阳收回脚,说:“你去重庆,随便,买房子,也随便。但我还是一个人住我的单间配套,休想我挪窝。”
冯冬阳艰难地笑了笑,说:“买了新房,你去住新房,哥哥另外租房子住。”
耿秋阳不置可否,送给他一记冷笑。
第4章 宝宝
【宝宝,是你不要我了呀。】
电视上又是跳又是唱,偶尔穿插一个小品,没有任何笑点。
耿秋阳无聊地窝在沙发里,给领导和同事发拜年短信,在家庭大群里发红包、抢红包。
冯冬阳坐在沙发另一头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冯夏萍拿来两个红包,耿秋阳收了,冯冬阳不收,冯夏萍强行塞在他手里,他笑了笑,转头也塞给耿秋阳。
耿秋阳一句话也不想跟他们多说,接过红包,放在一旁。
耿建军腰疼,坐不了沙发,搬了板凳在茶几边坐下,抓着瓜子磕。
他询问耿秋阳的工作,从科室工作职责问到重庆财政税收,没一个问题收获认真的回答。他便转移了话题,讲起现在四处撒野的病毒,“科普”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常识”,最后感叹兄弟姐妹们识大局,今年取消了聚会。
往常他这样高谈阔论,冯冬阳一定会应和,可今天他没怎么说话,客厅的氛围便有些尴尬。
“别说那些没人听的话了,孩子们都累了。”冯夏萍说。
耿建军只好住嘴,打了个哈欠,睡觉去了。
冯夏萍忙活了一晚上,也早就累了,便去睡了。
指针悄然划过12点,窗外漫天铺雪,寂静无声。
重庆今年在江边举办了烟花表演,不少同事在群里发了视频,耿秋阳挨着点开,一个一个看。
“重庆可以放烟花吗?”冯冬阳突然问。
“办了烟花表演,但主城区好像还是不允许私自放。”耿秋阳答。
冯冬阳点点头,没再说话,起身去洗漱,然后进卧室抱了一床被子出来。
耿秋阳起身,让出沙发。
等耿秋阳洗完澡,冯冬阳已经关掉电视,裹着被子躺在沙发上了。客厅里留有一圈氛围灯,看起来既温馨,又孤独。
耿秋阳以为他睡着了,轻手轻脚穿过客厅,关掉灯,朝卧室走。
结果,冯冬阳突然开口道:“新年快乐,小秋。”
耿秋阳吓了一跳,又很快恢复平静。关上卧室门之前,他冲着门外轻声说:“新年快乐,哥。”
卧室里有两张1米宽的床,以L型摆着。耿秋阳躺到自己那张床上,感觉窄得要死,翻身都不利索。
长大了,人就这么突然长大了。
他侧身躺着,望向另一张空空的床。
儿时的回忆潮水一般涌来,让他更加切实地体会到长大的痛苦。
他翻身下床,从床下拉出一个塑料箱,里面全是他小时候看过的漫画和小说。
他缓缓翻着,惊叹自己曾经热血过。他也曾想当一个主角,在世界的大舞台上亮相,惊艳四方。
现在他却只想藏起来,最好死了也没人发现。
除了漫画和小说,箱子底部还有一个笔记本,大概是他初中时的日记。
他翻开,第一页赫然写着:记录哥哥的爱。
他迅速扔开,仿佛那本子烫手。片刻后,却又捡了起来,贪恋那一丝温暖。
本子里记录了初一那一年,冯冬阳对他的好。每一天都差不多,无非是买早餐、辅导功课、陪打游戏、替他背锅挨骂、帮他处理剩饭剩菜、冬天帮他暖被窝、夏天给他扇扇子之类的。
他面无表情地阖上本子,盖上箱子,塞回床底。接着,他走到另一张床边,有些好奇地探进床下。
床下也有个箱子,塞满旧书。侧面有个铁盒,已经生锈。
耿秋阳拿出铁盒,小心地打开。
里面装着很多破烂儿:玻璃珠、卡通明信片、糖纸、枫叶、鹅卵石、发黄的生日贺卡、生锈的口琴、坏掉的钢笔、已经没有粘性的便利贴……
冯冬阳保存着从耿秋阳那里收到的每一份礼物,正如耿秋阳在本子上记下他日复一日的温柔。
耿秋阳盖上铁盒。因为手指微微颤抖,他没拿稳盖子,一个信封从盖子内面掉了出来。
他打开,看到厚厚一叠火车票,是冯冬阳往返于家和北京的车票,起初全是红色的火车硬座票,后来变成蓝色的票。
最近的一张票,日期是2015年6月20日。
2015年6月20日,冯冬阳赶回家,庆祝耿秋阳的18岁生日。
2015年6月21日,耿秋阳的高中毕业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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