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手术室望了一会儿,末了叹出口气,说:“冬阳,全靠你了。”
又说:“等嫂子出来,你给我打电话,我来伺候她。我是女的,方便一点。”
冯冬阳点点头,起身要送,被耿梅芳拦住,便没再坚持。
耿梅芳一走,走廊安静下来。耿家的三个大男人并排坐着,没人动作,没人说话,像雕塑似的。
耿秋阳盯着“手术中”的绿色灯光,渴望它灭掉,又害怕它灭掉。他发现自己的人生永远都是这样,一边渴望着,一边害怕着。他永远站在十字路口,永远徘徊与彷徨。这是他和冯冬阳最不一样的地方。
他望向自己和冯冬阳牵着的手,默默发力,把冯冬阳攥得更紧,直到手指开始酸痛。
冯冬阳看了他一眼,片刻后,松开握着的手,改为十指相扣。
耿秋阳沉了口气,心想,这回不管哥哥做什么选择,自己都跟上去。有方向总比没方向好,有依靠总比没依靠好。
临近晚上8点时,手术终于结束了。耿建国一跃而起,朝门口冲过去,却被里面出来的人拦开。
冯夏萍被推出来,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身上除了各种管子,还固定有夹板。
耿秋阳喊了声“妈”,她没有丝毫反应。
那一刻,耿秋阳愈发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因为无论如何,妈妈不可能听不到自己的呼唤啊。他茫然地站在原地,像醒不来的人迷失在梦里。
医护人员并未停留,一边拦着家属,一边推着冯夏萍朝电梯走。一位护士逮住情绪最稳定的冯冬阳,向他解释情况,说明冯夏萍需要住ICU病房,让冯冬阳马上办理手续。
冯冬阳拿着一堆单子,除了点头,没有别的办法。他松开耿秋阳的手,说:“你陪着爸过去,我办完就去找你们。”
耿秋阳机械地点头,哑声说:“你快点回来。”
耿建国方才一跃而起的劲头转瞬即逝,再次恢复萎靡不振的样子。他的全部头发都肉眼可见地苍白了,和发尾染过的黑色形成鲜明对比。
耿秋阳扶着他,一起去医生办公室,听医生解释病情。太专业的部分,两人听了个一知半解,只记住了最关键的一句话:“醒过来,就有救,醒不来,就没办法了。”
冯冬阳办完手续后,赶来医生办公室。于是医生把这句最关键的话,又说了一遍。
冯冬阳点点头,询问自己能做点什么。
医生说,多准备点钱,运气好的话,就要开始花钱了。
三人离开办公室,走到ICU门前。最亲最爱的人就在门里面,却看不到她哪怕一眼。
耿建国瘫坐在椅子上,突然说了一句什么。
耿秋阳凑过去,听到他说:“我还没来得及,让她爱上我。”
耿秋阳愣住了,这话实在太不像父亲会说的话,让眼前的一切更显戏剧化、更加不真实。
“爸说什么?”冯冬阳在一旁问。
“他说……”耿秋阳脑子混成一团,“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冯冬阳满脸疲惫,没再追问。
“饿吗?”冯冬阳说,“小姑发了信息,说给我们送点饺子过来。”
耿秋阳点点头,心思飘忽间,目光突然被远处的一个人吸引。
那是个年轻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认真注视着耿秋阳。
和耿秋阳视线相触后,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又很快恢复镇静,继而挂起微笑,朝耿秋阳走过来。
“秋阳,好久不见。”他伸出手。
耿秋阳不知道他是谁,没敢和他握手。
“是文季,”冯冬阳出声提醒,“你的初中同学。”
耿秋阳扭头看冯冬阳,用唇形问:“文季是谁?”
他的记忆容量有限,冯冬阳占用太多,已然容不下别人。
冯冬阳倒是记得清楚,但他耸了耸肩,无意解答耿秋阳的疑惑。
文季朝四周看了看,关切道:“是你家人进了ICU吗?”
耿秋阳点点头,勉强笑了下,说:“不好意思,我不太记得你。”
文季摆摆手,示意无妨。
一旁的冯冬阳沉了口气,站起身,扛起了社交重担。
“好久不见,没想到你做了医生,”他冲文季笑了下,“我们的母亲出了点事,刚抢救完,我们都还没缓过来。”
“具体什么情况?”文季笑了笑,没有称呼冯冬阳,但显然知道他是谁,“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冯冬阳于是给他讲了冯夏萍出事的经过,又拿出许多单子给他看。
文季逐渐皱起眉头,说:“阿姨这个年纪,估计有点麻烦,你们要转到省级医院吗?咱们市里医院条件有限。”
冯冬阳皱起眉头,正要开口,病房里突然传来隐隐的蜂鸣声,接着各种窸窣声音伴随着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幽静的医院里瞬间溢满紧张气氛。
又是耿建国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从角落里蹦出来,大喊道:“出什么事了?”
冯冬阳额头流下几滴汗,安慰道:“爸,你先别急。”
文季说:“我去问问,你们别着急。”
说不急是假的。耿秋阳四处张望,不安地踱步,好像置身戏剧舞台之上,别的人都在按部就班地表演,只有他一个忘了台词。
突然,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演员,大叫一声“冯夏萍家属”,接着递来又一张病危通知书。
耿秋阳吓了一跳,浑身僵硬,四肢不听使唤。最后还是冯冬阳伸手接过去,签了字。
时间被放慢,声音被拉远,眼前的世界成了古老的胶片电影,一帧一帧,安静又缓慢地放映。
片刻后,文季出现了,说:“阿姨情况好像很不好,你们要进去看看吗?”
冯冬阳问:“里面怎么了?”
“正在全力抢救。理论上你们不能进,但是你们如果想进去,也可以,我跟他们说好了。”
文季没有说得很明白,但就连耿秋阳都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现在进去,至少能见到最后一面。
冯冬阳也明白过来,站在原地不动,好像忽然丧失了主动性。他茫然地看向耿建国,问:“爸,我们进去吗?听您的。”
耿建国抬起苍老的双眼,点了点头。
三人穿上防护服,进了ICU。
冯夏萍身上多处骨折,一定非常疼。但她仿佛没有知觉似的,躺在那里任人摆布。
耿秋阳很害怕,几乎要夺门而逃。他喊了声“妈”,没收到回应,就更大声地喊了一句。
“家属保持安静!”一旁的护士说了一句。
护士的语气太严肃、太紧张,耿秋阳因此更加害怕。他忍不住,仍然低声喊着“妈妈”,后来变成呢喃。
在这呢喃之间,监测仪的声音忽然发生了变动。所有医护人员的动作同时一顿。医生擦了擦汗,低头查看冯夏萍的情况,没说话。
紧接着,冯夏萍突然发出声音,唯一完好的一只手抬了起来,朝向耿秋阳的方向。下一秒,她睁开了眼睛。
耿秋阳直冲过去,几乎是摔在病床旁边,双膝跪地,去握冯夏萍的手。
可冯夏萍避开了,手仍然朝远处伸着。
耿秋阳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看到了失神的冯冬阳。
冯冬阳缓缓走过去,握住冯夏萍的手。
冯夏萍双唇微动,开始说话。大概是神经受到压迫,她发音很模糊,好像所有字都团在舌头上,梳理不清。
但近乎奇迹地,耿秋阳听得懂她的每一个字。
她说:“冬阳,妈对不起你,妈妈没有好好看过你……其实妈妈知道你爱吃什么,只是你爱吃的东西,和他一样,妈妈就不想做。对不起啊,儿子。”
她直直地看着冯冬阳的眼睛,手上力气很大,指尖用力到泛白。
冯冬阳张嘴喊了声“妈”,却没发出声音。
冯夏萍脑袋朝前探,似乎想挨近冯冬阳。冯冬阳连忙靠过去,和她额头抵着额头。
冯夏萍笑了,低声说:“照顾好你爸,他不仅是亲人,也是恩人。”
“妈。”这回冯冬阳发出声音了,紧接着便流下眼泪。
耿秋阳怔怔地,小心翼翼地去摸妈妈的脸。
冯夏萍于是也握住他的手,把他和冯冬阳的手指攥在一起。
“好好生活,相互照顾。”她说了最后八个字。
心电监测仪发出“哔——”的响声。
医生叹了口气,护士开始拆卸冯夏萍身上的仪器。
耿秋阳站起身,依旧搞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白色单子罩上冯夏萍的身体时,他一阵恶寒,吓得浑身打颤。
突然,视野被遮住,眼前一片温暖——是冯冬阳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不忍心耿秋阳看眼前的景象。
直到此时此刻,他仍然把耿秋阳当小孩。
这份依旧如故的纵容,给了耿秋阳些许真实感。而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真实,也足以击溃他的精神。
他控制不住地流泪,接着大哭起来。他移开眼前的手,看向病床上已经被盖住的冯夏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喊“妈”。
护士要将病床拖走,耿秋阳坐在地上拽着床腿,不肯护士把妈妈带走。
冯冬阳蹲在他身边,不停地唤“小秋”,又喊他“宝宝”,要拥抱他。
耿秋阳摇头,说:“我不要你抱,我要妈妈回来。”
冯冬阳便站起身,开始用蛮力拽他,要把他拽走。
他更加崩溃,哭声震天动地,十分骇人。
突然,一旁轰地一声响。人群之外,耿建国颓然倒在地上。
这下冯冬阳顾不上管耿秋阳了,直奔过去,扶耿建国坐在一旁。医生护士围过来看了半晌,确认只是因伤心难捱,又没吃晚饭,一时晕厥。
冯冬阳这才松了口气,将耿建国背起,计划找个病床躺一会儿。
耿秋阳的哭声在爸爸昏倒、哥哥离开的那一刻,便停止了。
他呆呆地看着哥哥背着爸爸,空不出手来牵自己。
他擦了擦眼泪,乖乖跟在哥哥背后,没再说话。
直到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要长大的。
作者有话说:
涉及医疗和医院的部分都为剧情服务,如与现实不符希望大家理解~
文季的首次出场在《断章(四)罪恶的忍耐》,后面他还会有一点戏份。
第47章 心结
【哥,你如果难受,可以跟我说的。】
冯夏萍被安置在负一楼的临时停尸房,耿建国则被送去输液室输液。冯冬阳得照顾耿建国,只好由耿秋阳去陪冯夏萍。
奇怪得很。人活着的时候,没人想着陪她,离世之后,却默契地不希望她孤独。
耿梅芳赶来时,耿秋阳正被两个丧葬公司的销售围着拉生意。
耿梅芳喝退了两个销售,把饭盒递过去。
耿秋阳喊了声“小姑”,声音沙哑苍白,了无生气。
耿梅芳哆嗦着手,目光缓缓投向一旁的临时停尸房。
“我先陪陪你,再进去看。”她呢喃着。
耿秋阳点点头,和她并肩坐在椅子上,开始吃饭。
也不知过了多久,耿梅芳突然哭了起来,哭声由小变大,后背逐渐弯起,整个人缩了起来。
耿秋阳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但他已经哭了太多,哭不动了。
他像是察觉不到自己流泪了,机械地操控筷子,夹起象征团圆的饺子,和着泪水,缓缓咽下。
耿梅芳一边哭,一边扶着墙站起来,走进停尸房。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站在冯夏萍面前,把眼泪流了个干净。
等她出来,耿秋阳已经吃完饺子、擦干眼泪。
耿梅芳笑了笑,脸上带着回忆,“没你妈包的饺子好吃吧?她最会包饺子了。”
耿秋阳摇摇头,没说话。
“你妈这辈子,最大的不好,就是人太好。”耿梅芳扶着椅子,缓缓坐下,只坐了椅子的三分之一,姿态庄重又肃穆。
耿秋阳知道她有些内疚,安慰道:“小姑,你别多想,我妈出事是意外。”
“可她毕竟是为了帮我,才出事的。其实她没必要帮得那么细致。我听师傅说,她一定要检查瓷砖拼接的地方弄得好不好,所以才跑到楼梯边去看。所以我说她人太好。”
耿秋阳想了想,说:“妈说你是她的恩人。”
耿梅芳一边抹眼睛,一边笑起来:“哪来什么恩人?不过就是从前的时候,我没讥讽过她,没嫌弃过她。你爸说要娶她,我说我支持。就这些。这么基本的事,竟然被她当成恩情。”
耿秋阳胸口仿佛梗着石头,让他呼吸不畅。
“我妈当年,到底受了什么苦?”他低声问。
耿梅芳眼睛望着前方,好像望进了无尽的时间长河。
耿秋阳体会着周遭的寒意,握住耿梅芳有些发颤的手,说:“小姑,你给我讲讲吧。”
耿梅芳笑起来,轻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个好女子,遇到了一个坏男人。”
“我哥的亲爸?”
“嗯,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刘长宏。他和你爸、你妈是高中同班同学。当时全班只有他一个人考上了大学,你爸妈都是大专。毕业以后,你爸妈做了工人,他当上了高中老师。
“他不仅有文化,长得也帅,相当帅。你哥长得几乎和他一模一样,但还是没有他当年帅。当时,镇上没一个女孩儿不喜欢他,但他独独看上了你妈,因为你妈对他的喜欢,超越了其他所有女孩儿。我还记得那会儿刚流行摩托车,你妈攒了一年的工资,又跟家里借了钱,就为了给他买辆摩托车。”
“他对我妈不好吗?”
“不知道,没听说过。大概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好吧。等我再听说他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喝酒赌博了,经常光着身子被扔在街上。你妈给他买的摩托车,也被他贱卖了。再后来,他丢了工作,又开始吸毒,没多久就意外死掉了。”
36/49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