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要这样?”
“不知道。他婚前婚后变化太大,没人知道为什么。他死以后,镇上的人都说你妈克夫。你妈很有骨气的,从来不顶嘴,但也从来不弯腰,每次出门,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点颓丧样子也没有。我看你哥现在的样子,像是随了你妈这一点。那会儿你哥才两三岁呢,你妈带着去改了姓,又搬了家,一副要从头再来的样子。但这个世上,哪有什么从头再来呢?她娘家不好,没人帮衬,一个人带着孩子,难免影响工作。没两年,她就被调离一线,去看大门了。她要养孩子,看大门的工资哪够啊?她就开始打零工,上完夜班,白天就去餐馆端盘子。你爸就是那会儿重新碰见她。”
“她走的时候给我哥留了几句话,其中有一句,说爸是恩人。”耿秋阳艰难地说。
“她总是把别人的好当恩情。其实她肯嫁给你爸,是你爸占便宜。你爸高中时候就喜欢她,除了她没喜欢过别人,一直到三十多还是单身汉。重新碰见她,还是喜欢得不行,见她过得不好,又心疼得很,恨不得马上娶回家。我当年总拿这事儿笑话他。”
耿秋阳想起了耿建国呢喃过的那句话,心里的悲伤像潮水一样袭来,轻声说:“我爸说,他还没来得及让我妈爱上他。”
耿梅芳一愣,原本微笑的脸一下子僵了,露出凄凉的神色。
“你爸这么说?”她流下两行泪,“他怎么一把年纪了,还搞浪漫主义啊?你妈跟了他一辈子,还给他生个儿子,他在计较什么啊?”
耿秋阳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去看看他,”耿梅芳擦干眼泪,站起身,“没出息的东西,老婆一走,他就撂挑子了。”
耿秋阳勉强一笑,说:“小姑,你过去以后,就让我哥过来吧。”他指指远处仍旧等待的丧葬公司的人,“这些事,我一个人定不下来。”
耿梅芳点点头,叹道:“干什么工作都不容易。辛苦啊,辛苦。”
片刻后,冯冬阳过来了。
他摸了摸耿秋阳的头,问:“饭吃了吗?”
耿秋阳点点头。
丧葬公司的人不动声色地围住冯冬阳,试探着介绍各自的服务。
冯冬阳收了名片,说:“你们大晚上在这里堵着,大家都不好受。明早再来吧,或者我主动联系你们。”
销售人员小心翼翼地笑着,说这种事早定下来早安心。
耿秋阳没理他们,自顾自地问:“爸醒了吗?”
“还没,”冯冬阳坐在他身边,“血压稍有点高,其它都正常,估计就是太伤心了,睡一觉就好了。”
“嗯。”耿秋阳牵住他的手,没再说话。
销售人员熬着不肯走,自顾自地讲解着各自的优势,从守灵讲到出殡,从出殡讲到骨灰盒。
兄弟俩面无表情地听了会儿,最后默契地指向一个说话声音最小、表情最肃穆的人,决定就选这一家。
定金一付,其他竞争选手终于退下,周遭恢复安静。
此时是夜里10点。耿秋阳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早上10点。
早上10点,他正被哥哥锁在床上,因为父亲的突然造访惊慌失措。
到了晚上10点,早上的一切已经变得像逝去的梦一样,荒唐而无意义。
耿秋阳扭头看冯冬阳,心里默默地想:哥,咱们怎么办啊。
“你们李主任说,明年会有一场遴选,”冯冬阳突然开口了,“你可以考到市级部门,离开区里,到时就离贾行希远远的了。在此之前,你不用去上班,他不会少你一分钱工资。这段时间,你就在家陪着爸,顺便备考遴选。”
耿秋阳吓得目瞪口呆。自己还在回顾过去,哥哥竟然已经在想未来了。自己还沉浸在情绪里,哥哥已经回归了现实。
他回想小姑说的话,突然觉得哥哥的形象和当年的冯夏萍重合了——即便扛着不为人知的痛苦,也仍然大胆地、漂亮地、笔直地迈进生活之中。
“哥,”耿秋阳忍着心痛,注视着冯冬阳的眼睛,“你如果难过,可以跟我说的。”
冯冬阳愣了下,继而垂下眼睛,没说话。
突然,手机铃声划破寂静空气。
冯冬阳接起电话,哑声说:“小姑,怎么了?”
“冬阳啊,你们快来,你爸他……你爸他……”
冯冬阳没耐心听完,挂断电话,一句话不说,牵着耿秋阳奔向电梯。
走到输液室需要十五分钟,是比平常更显漫长的十五分钟。耿秋阳在这漫长中渗出一身汗,但他大脑空空,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不敢想。
冲进输液室时,耿建国正端坐在床边揉腰。
兄弟俩看到他没事,纷纷松了口气。耿秋阳扶住门框,按着自己的心脏,大口大口喘着气。
“小姑,怎么了?”
冯冬阳走过去,被耿梅芳一把握住手,说:“你爸他不太对……”
冯冬阳弯腰去看耿建国。
耿建国抬起头,与冯冬阳目光相对。
他的眼神先是茫然,再是迷惑,最后突然皱起眉头,像盯仇人一样盯住了冯冬阳的脸。
耿秋阳察觉到不对,走过去问:“爸,你怎么了?”
谁也没料到,下一秒,耿建国突然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揪住冯冬阳的衣领,将人掼在墙上。他动作太急,差点摔倒,扶着腰退后几步,堪堪站稳。
冯冬阳满脸不可置信,怔怔地看着耿建国。
耿秋阳和耿梅芳扶住耿建国,都被吓得怔住,恐惧地看着耿建国。
只见耿建国横眉竖目,深吸一口气,对冯冬阳喊道:“刘长宏,你这个变态玩意儿,你怎么敢站我面前来?!”
第48章 刘长宏
【算了,再说吧。】
冯夏萍还未安葬,耿建国的记忆错乱又成了新难题。
当天晚上,冯冬阳为耿建国紧急办理住院,文季在中间帮了不少忙。
耿秋阳仍未想起文季是谁,只从客观上知晓了他是自己的初中同学。
“文季,实在太麻烦你了。”他不停重复这句话,又说:“我改天一定请你吃饭。”
文季趁势说:“加个微信?”
耿秋阳点头,掏出手机,却发现自己的手机还停留在监禁状态,自己打不开。
“哥,”他叫来冯冬阳,“帮我解锁一下手机。”
冯冬阳拿起来一刷脸,开了。耿秋阳于是打开微信,扫描文季的二维码。
文季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没吭声。
第二天起,兄弟俩改为分头行动。冯冬阳负责联系殡仪馆,处理冯夏萍的身后事,耿秋阳负责陪耿建国看病——这件事只能由耿秋阳做,因为耿建国根本无法和冯冬阳,或者说,无法和“刘长宏”平和共处。
耿建国交替表现为两种状态:要不就沉默不语,眼神空洞,自闭一般;要不就陷入过去的回忆,情绪激动,惴惴不安。
无论哪种状态,他都不记得耿秋阳是谁,不记得自己与冯夏萍结为夫妻,不记得冯夏萍已经意外去世。
耿秋阳把事实解释了无数遍,甚至拿出一家人的合照给他看,他却坚持选择忽略和遗忘,最后问耿秋阳:你到底是谁?
神经内科的医生给耿建国做了全方位的检查,拿各种仪器把他花白的脑袋照了个清清楚楚,最后说:无法确诊,建议去精神科看看。
于是转至精神科,被诊断为心因性失忆症。问医生怎么治,医生说,算不上病,所以没办法治,病人愿意好的时候,自然就好了。有的一两天就能好,有的一两年,有的一二十年。在此之前,如果有条件,可以接受一些比较保守的心理治疗。
耿秋阳拿不定主意,只有先带耿建国回家。
家里处处都是冯夏萍的痕迹。耿秋阳总是不自觉地冲着旧物发呆,包括但不限于干净的沙发套、竖在角落的擀面杖、搭在水池旁的抹布、套在遥控器上的塑料膜。
耿建国倒像是到了新环境,好奇地四处张望,一点也不悲伤。
耿秋阳于是明白他为什么会失忆了。
冯夏萍生前几乎没有朋友,和亲戚也鲜少来往,省却许多人情世故上的麻烦。
火化之前,棺木旁边,除了两个儿子,就只有耿梅芳和几个熟稔的邻居。
耿秋阳带了耿建国的一条围巾,是冯夏萍织给他的。围巾挂在棺木边,就当耿建国也到了场。
棺木里的冯夏萍安静躺着,再也无法感知任何痛苦和幸福。
盖棺时,几个来吊唁的邻居忍不住哭起来,耿梅芳也静静落下两行泪。只有耿秋阳和冯冬阳没落泪。他们认真望着母亲的脸庞,于最后时刻,将她最后一次刻在心里。
再见到母亲,她已经被装在纯白刻有仙鹤的骨灰盒里,重3斤2两。
兄弟俩决定暂不下葬,等耿建国恢复记忆后再共同决定如何安葬。
两人抱着骨灰盒回到家,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耿秋阳先出主意:“待会儿我先进去,把爸支开,你趁他不注意赶快躲进卧室去。”
“爸现在怎么样?愿意和你说话吗?”
“还行,有时候会把我当成妈的亲戚,主动跟我套近乎。”
“你把他锁在家,他不问为什么?”
“不问,他只观察,像是刚穿越到一个新世界。”
冯冬阳叹了口气,说:“你进去吧,给我留着门。”
耿秋阳点点头,推门进去。
谁曾想,耿建国就站在门后,定定地看向耿秋阳,随即看到冯冬阳,大吼:“我就知道你们是一伙的!”
耿秋阳连忙冲进去,关上门,把冯冬阳隔在门外。
耿秋阳连哄带骗,足足花了1个小时,终于让耿建国相信他并不认识刘长宏,刚刚门外出现的人纯属幻觉。
“我最近大脑确实不太对,”耿建国叹道,“好像有很多事情不记得了,又有好多事情忘不了,比如刘长宏,又比如你。我的记忆对我说,你是很重要的人,但我又想不起来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儿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耿建国大笑起来。
耿秋阳相当无语,打消了认真对话的念头,扶他去睡觉。
冯冬阳端着骨灰盒,在门外足足站了2个小时,才得以进家门。
他去阳台上抽烟,手臂酸痛,不停发抖,打不着火。
耿秋阳走过去,帮他点燃香烟,自己也点了一根。
这些天冯冬阳一直在守灵,耿秋阳在守耿建国,两人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相处。
耿秋阳终于有机会分享自己的心情,懒懒地说:“哥,我发现,我最近很少想以后。”
“为什么?”
“没意义。”
冯冬阳点点头。
耿秋阳看他沉默,心里有些不安,问道:“你想抱抱我吗?”见他不答话,又补了一句:“我想抱抱你。”
冯冬阳摸摸耿秋阳的头,说:“再说吧。”
耿秋阳便不吭声了,有些落寞地弹了弹烟灰。
“你知道刘长宏的事吗?”冯冬阳突然问。
耿秋阳叹了口气,把耿梅芳讲过的故事复述了一遍。
“这些我大概都知道,”冯冬阳说,“没有其它了?”
“没有,小姑就讲了这些。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爸为什么骂刘长宏是变态玩意儿。”
“不就是骂人吗?”
“刘长宏喝酒赌博吸毒,有太多词可以骂他了,为什么要说他变态?”
“可能爸就是习惯这么骂人……”
冯冬阳摇摇头,“没那么简单。”
耿秋阳仔细一想,也逐渐感觉到奇怪,因为在他记忆里,耿建国从来没有用过“变态”这个词。即便是骂新闻里的连环杀人犯,他也不会用这个词。
“你记得爸问过你什么吗?”冯冬阳突然说,“他问你,我喜不喜欢女人。”
耿秋阳脑子里嗡的一声,先感到惊恐,随即感到难过。
“别管这些吧?我们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他试探着说。
冯冬阳揉揉眉心,沉默良久后,终于说道:“算了,好累,去睡觉了。”
耿秋阳松了口气。
当天晚上,耿秋阳怎么也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深夜的失眠让人浮想联翩。耿秋阳想起了床下的塑料箱。那里面原本装着一本《记录哥哥的爱》。还有哥哥床下的铁盒,原本装着厚厚的火车票。
这些见证被哥哥带到重庆,又被他亲自撕碎、冲毁。
他叹了口气,后悔自己太冲动,不懂得保留与珍惜。带有回忆的物品就和人一样,是限定的,没了就是没了,再也找不回来。他又叹了口气。
“怎么了?”黑暗中,冯冬阳突然问了一句。
“你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睡着了。”耿秋阳说。
“叹什么气?”
“在想我那本日记,和你的车票。我不该撕烂冲走的,现在有点后悔。”
“又不怪你。是我把你锁起来,惹你生气了。”
这话很坦承,很突然。
耿秋阳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翻身坐起,问:“哥,我可以和你一起睡觉吗?我一个人睡不着。”
空间沉寂下来,沉寂了很久很久,久到耿秋阳以为冯冬阳睡着了。
“算了,再说吧。”
冯冬阳说了这么一句。
耿秋阳“嗯”了一声,失望地躺回床上,彻底睡不着了。
早上6点,耿秋阳实在躺不住,干脆起了床。
他胡思乱想了一整晚,思绪缠成一团,情绪零碎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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