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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默顺着莫轻非力道坐回了位置上，没说话。
莫轻非难得也有些害臊，用手指搔了搔自己脸颊，问他：“婵九娘有说这个人选有什么限制吗？”
秦默抿了下嘴唇，有些犹豫，但还是摇了摇头。他握住了一杯茶，眼睫向上一抬，露出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眼瞳黑如点漆，盯住莫轻非。
莫轻非被这双眼睛看得咽了口唾沫，心知秦默绝对不会喜欢听自己接下来的话，却还是开了口：“要不我们去秦风馆里给你点个小倌？”他刚吐出秦风馆三个字，秦默神情一冷，手中的茶杯已经泼了过来，莫轻非看见他抬手，肩膀一动就要起身闪开，却不知为何又坐了下来，任由自己被冷茶泼了个正着，一时十分狼狈，茶叶和水一起，混合着从那张俊脸上往下滴。
秦默皱着眉往他身上丢了张帕子，道：“你怎么不躲？”莫轻非还没答，他又道，“苦肉计也没用，我不会心软，这事不行。”
莫轻非用秦默的帕子擦了脸，问他：“秦默，命重要，还是你那些臭讲究重要？”
回答他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秦默用手捂住嘴，背脊弓起，单薄肩背被咳嗽的力道带得不停颤抖，他的咳嗽声中夹杂着痛苦的干呕声，脖颈上青筋在皮肤下一波一波地跳动。暗红血液从他的指缝中渗出，被甩落到了他的衣襟上。
莫轻非仓皇站起，凳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声音，他已经扑到了秦默身侧，手掌迅速拍上秦默背脊，连拍他几处穴位。秦默的咳嗽渐渐减弱，莫轻非动作转为安抚。他手掌下的背如此单薄而瘦削，莫轻非碰到秦默因为弓腰而凸起的脊骨时，甚至感到了一丝硌手，像是在摸一只瘦骨嶙峋的猫。他心中又痛又怜，眼眶发热，一时说不出话。
秦默放下手，看见掌心血沫中的花瓣颜色似比往日更深。他用手帕一点点擦干了掌心痕迹，攥紧了残余花瓣，什么也没有说。
莫轻非递了温水给他，秦默接过喝了一口，莫轻非又递了空碗过来。秦默低头，将漱口的水吐进碗里，才感到嘴中那股血腥气淡下不少，捧着剩下温水慢慢饮下。莫轻非去将碗中的水倒了，用滚水烫过碗，才重新在秦默身边坐下。这一套照顾人的动作他做得熟练无比，似是已经做过许多次。
“没有用的。”秦默说道，他此时中气不足，声音虚弱，话出口，像一阵雾，一挥手就散了。
他抬眼看向莫轻非，眼角还有刚刚咳嗽时留下的泛红泪痕，眼睛里残留水光，在墨玉似的眼珠上轻轻一晃，粼粼映出莫轻非倒影，仿佛下一刻，这水光就会化作泪，从他眼睫上倏忽滑落。他继续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试过？”
莫轻非的心在胸腔内狠狠一跳，仿佛被一只手一把攥住，尖利指甲陷入他心上软肉，他在这一瞬间既惊且痛，但这痛如露似电，转眼散去，只剩下惊。
秦默也会愿意亲别人？
莫轻非甚至想象不出来那个画面，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秦默已经垂下眼去，继续慢慢喝莫轻非倒给他的那杯温水。水凉了，他就不喜欢了。
莫轻非在看他，秦默发丝漆黑细软，额头有一个美人尖，肌肤光洁如玉，他低首饮水，眉骨和鼻梁形成的线条让人想起起伏山峦，或者细长银瓶。他五官生得并不女气，可是每一处都精致，便总让人觉得美。莫轻非想象不出来秦默会去吻一个陌生人，他心中不觉有点酸，却又有点欣慰，因为这至少让他知道秦默还想活下去，而他最怕秦默已存死志。
秦默放下碗，出声道：“下个月是霁雪忌日，我要去看她。”
莫轻非眉头蹙起，却放缓了语调，劝到：“秦默，梅三瓣的药只能减缓你的症状，你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怎么有时间去京城？你能活下来，以后再去看她也是一样的。”
秦默：“莫轻非。”他唤了一声莫轻非的名字，却又沉默，半晌后才说道，“你不知道，但这是我欠她的。”
莫轻非同样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对秦默道：“秦默，你当年差点就死了，难道我能不去查原因？”
秦默眼角一跳。
“你知道了。”他对莫轻非说道。
莫轻非点了点头。
他们话语间提到了一条早逝的性命，不由都有些沉重。
东霁雪，秦默身上最深最重的一道疤。三年前，秦默正是为了为她讨一个公道，最终不得不从庙堂远走，避祸江湖。
同样是三年前，她对秦默说：“我心悦你。”
秦默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沉默了片刻，眉头簇起，有些为难。
东霁雪没有让他开口，紧接着说道：“你不用回应我，秦默，你不需要，也无法去拒绝一个没有要求的人，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我希望你知道，你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她在笑，但并不害羞，鬓边几缕发丝被风吹起，又被她用细长手指撩至耳后。
她坐在光里，身边是深红栏杆，楼外一角飞檐，没入初晴长空。
秦默无法不记住这个笑容，而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东霁雪活不久了。
东霁雪，同样清楚知道这件事。
东霁雪，天降直球选手，唯一输的地方在性别，不然这场爱情争夺战秦默落谁家还真不好说。
莫轻非，竹马，风月老手，最大劣势在于弃权太早，最大优势在于秦默死活要给他复活票。
秦默，只喜欢男的，但是深柜，从小到大女人缘都很好，但是深柜。（没有渣过女孩子，也没有想过要结婚）
几怨郎君恁薄情？谁知春风分桃李。
第六章 花落
可秦默在内心立誓，一定要为东霁雪报仇。
秦默忖度片刻，还是慢慢道：“但我还是应该劝你，喜欢我并不是一件好事，我不喜欢女人。”
“这倒是很新鲜。”东霁雪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因为兔爷不是一个好名声。”秦默道。
“俏阎王也会在乎名声吗？”东霁雪道。
秦默不说话了。
东霁雪笑他：“你有喜欢的人了，秦默。”
秦默：“何出此言？”
东霁雪没有看他，半倚在围栏上，看着下面街道，回话道：“上一句是诈你的，现在才确认了。”
秦默不再接话，二人相对着沉默半晌，东霁雪才回过头来看他，对他一笑，道：“你现在在觉得为难，秦默，你觉得使我伤心了。即使你没什么错，但因为我们是好友，所以只要我伤心，即使你无错也成了有错。你又不想失去我这个朋友，所以现在正在想怎么补偿我。”
秦默颔首，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这样想。”
朋友之间，很多感情账是无法清算的，一人不开心，另一人也就难以展颜。
东霁雪目光澄澈，她看着他，眼中似有水光一闪而过，最后却只是一叹，再次扭过了头去，趴在围栏上，低声道：“你一定还没跟你的心上人告白过，秦默。我既然说出了这话，又怎么忍心你因我而苦恼？我告诉你我心悦你，正是因为你对我没有男女之情。你对我无所求，我才能坦然说出这话，你也知道我身份，忠烈遗孤，又嫁妆丰厚，若我喜欢的是其他哪个世家子弟，就算我身有不足之症，为了我的嫁妆，愿意娶我的也不知何几。对这些人来说，我死得早或许是件好事呢，呵！”
秦默道：“不用理会。”
东霁雪道：“我知道，所以那些人我一个都不喜欢。”
她沉默片刻，才继续道，“我虽然告诉你我心意，却既不想得到你，也不想与你在一起。只是想着，我这具身体也不知道能撑几日，死前能说的话，就尽量都说出来吧。告诉你你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或许是我能送给你的最好礼物了。”
秦默皱了皱眉，想了想莫轻非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劝人，多半是会说你一定能活下去，少说丧气话，可这不是秦默会说的话，尤其是在他清楚知道东霁雪身体每况愈下的情况下，最终，他也只是对她道：“至少你活过。”
东霁雪闻言拍栏大笑，前俯后仰，笑到最后，就成了剧烈的咳嗽，她手指仍然紧紧抓住栏杆，身子却佝偻起来，另一只手抓皱了心口处的衣物，苍白面色上涌起一阵病态的潮红，咳嗽地撕心裂肺，眼睛里都是痛苦泪水。等她停歇下这一阵的难受，才拿出巾帕，擦拭干净自己，又接过秦默递过来的热水喝了几口。
这二人显然都对这种情形司空见惯。
秦默没有劝东霁雪以后不要再大笑，东霁雪也没有指责秦默没有显露出关心情状，这种默契或许正是这二人成为好友的原因。
毕竟一个人活着的时候若是连大笑也不能尽兴，就算能继续活，也是了无生趣地活。
东霁雪刚刚难受了一场，不免有点恹恹的，说道：“今天就聊到这里吧，我要去庄子上住几天，下次见，估计就是你下个月的休沐了。”
秦默问她：“还是为了躲蔡继伦？”
东霁雪嗤笑了一声，说道：“是，一个不成器的二世祖，仗着有个宰相爹，就敢来打我的主意。老娘就是把侯府的家产都捐了，去做善堂，也不会给这种人一分一毫。”
秦默道：“如果需要帮忙，随时递信给我。”
东霁雪坦然应道：“我知道。”
如果秦默当时知道二人再见即是永别……但那一日的秦默，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所以他只是平淡与东霁雪道了别，独自回家。
可是下次再见时，他只是远远看见了东霁雪，她并没有如往日一般身处二楼栏边，而是待在雅室里。她发髻散乱，衣冠不整，倚在窗边，远远向这边看了一眼。
她看见了秦默，这一眼隔着接踵人群和如龙车马，可她还是一眼看见了他。她看见秦默面上总是冷淡的神情裂开，露出凝重神色，开始朝这边奔跑。
她将耳边发丝向后撩去，不顾身后男人的叫嚣，爬上了窗沿。她最后看了一次秦默，对他一笑，再无犹豫地向后仰身，从高楼上倏然坠落。
时间在这一刻粘稠得像胶漆，束缚住秦默手脚，让他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东霁雪对他笑，又离开窗沿，从高楼坠下，直到他听见了重物落地的声响。
秦默听见了许许多多的尖叫声，长针利刃一样刺进他的脑袋。他跪在东霁雪身边，想要伸手去碰她，手却在颤抖。那双眼睛看着他，眼睛里溅了血，痛得都是泪水，却还是费尽力气，含着血对他说道：“……是蔡府。”她说话间，旧疾又犯，费力喘息，只能拽紧秦默衣襟，手上却没多少力气。
秦默从她的指甲里，抽出了一根墨蓝色的丝线。
东霁雪被送入医馆，大夫吊住她一口气，她却不宜再移动，秦默在她身边陪了三天两夜。期间京城震动，陛下闻信落泪，宫中派来太医，蔡府送来珍惜药材，只要能救下东霁雪的，秦默一概不拒。
可她还是一丝丝地萎靡下去，像枯败到极点的草木，等不到下一个春日。
第三天的夜晚，她清醒过来，请走太医，唤来了秦默。
她侧对秦默而坐，不肯让他看见自己此刻模样，虚弱对他道:“我要死了，秦默。”
秦默说不出话，在床边站定。东霁雪对着他伸出手，自嘲:“牵下我的手吧，我不想死前连你的手也没牵过。”
她的手好瘦，干得像枯纸，被秦默握住时，仿佛会发出簌簌声。
秦默低首时，一滴泪，落在他们交握手背。
东霁雪出门身边从不离人，怎么会被逼到这种境地？她向来防备蔡府，整座京城中，光凭蔡继伦一个纨绔子弟，如何能做到如此地步？
秦默握着东霁雪的手掌，自己的手也变冷了。可他还是尽力握紧她，希望能传递给朋友一点温度，或者一点力气。
东霁雪留给他的最后话语，是“为我向蔡府报仇”。
秦默应:“好。”
一个满门忠烈，却连一个主人也没剩下的侯府，和权势炙手可热的当朝丞相，注定此案难以查出结果。
可秦默在内心立誓，一定要为东霁雪报仇。
后来的事如他所料，京兆尹管不了这件事，上折子报给了皇帝，因牵扯到侯府，这桩案子又移交给刑部。秦默主动向上司请缨，负责这件案子，最后查到了丞相独子蔡继伦的身上，此案上达天听，却又被按而不发，然后，忽然间，秦默就病如山倒。
莫轻非闻讯赶来京城时，秦默强撑着病体出屋，倚在门边迎他，消瘦不已，病骨支离。莫轻非看一眼他，就痛如锥心。而秦默握住莫轻非伸去扶他的手，第一句话是：“我有负于东霁雪，一定要为她报仇。”
而在那日之前，他从未见过秦默除了如此在意除了他莫轻非以外的他人，但他为救秦默而来，无论此时秦默对他说什么，他都只能应好。
我也没想到隔了这么久……挠头，不过不会再这样了，元旦之前肯定完结。
第七章
莫轻非在心里猜测，秦默或许对东霁雪是动过心的
而在那日之前，他从未见过秦默除了如此在意除了他莫轻非以外的他人，但他为救秦默而来，无论此时秦默对他说什么，他都只能应好。
他只能应好。
莫轻非知道东霁雪，但他们素未谋面，他对东霁雪的了解，自然也仅限于秦默与他来往的信件所说的事。最开始，秦默只是将遇见一位特立独行的公卿之女当成一件普通的趣事，在给他的信内寥寥提过几笔。后来秦默办案，因缘巧合，受了东霁雪的几次帮助，又寻机会报还回去，这些事他也在给莫轻非的信里说过。但再之后，秦默与东霁雪真正交了好友，他便不再在与莫轻非的信里经常提到她了，因为这些事已被他寻常视之。
莫轻非也曾在信里打趣过秦默，是否动了娶妻的心思，被秦默回信一顿说教，说他轻忽女子，难道世间交游豪纵，只能是丈夫所为？
收到回信后，莫轻非看过，意识到他这位朋友尚且没有铁树开花，也就不再关注东霁雪，秦默在信里提不提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子，于他并不在意。
可是如今，东霁雪死了？
这般一个被秦默屡屡称赞的奇女子，就这样轻易地死了？
而秦默为她这样痛！
他与东霁雪毫不相熟，对她的死最多惋惜和惊异，不可能像秦默这般痛苦。可是秦默痛，他便也觉得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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