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在家里安心画画,别让我有太多负罪感。”我敲一下他的脑门,“帽子口罩都戴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屠阳深深叹了口气,捂着脑袋咕哝:“那你早点回来。”
去往医院的路已经烂熟于心,地铁转公交也同样可以到达。推开诊室门,赵医生正弯腰在书柜里翻找东西,扭头看见是我,莞尔一笑:“来啦,安鹌。”
这次聊天时间比想象中要短,我将这些天有关齐爽和哑鹌鹑的一切都向她详尽讲述,出乎意料的是,赵医生根本没有听闻到关于这件事的任何传言。
“可能因为我不用微博,也可能是年纪大了,和你们关注的东西不大一样。”赵医生说,“不过这也倒是能让你安心一点。你身处在这个圈子里,接触的也都是圈内人,当然会有被全世界锁定目光的感觉,其实现实生活不会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我点头:“可控范围内的生活变化,我也会尽量去适应。”
“说起来,屠阳那孩子最近怎么样?”赵医生手里握着圆珠笔,在纸上轻点,“你知道的,关于这类病症,患者家属的心理健康也同样需要关注。”
我一时语塞:“嗯,他还不是‘家属’……”
赵医生闻言挑起眉毛,语气中带上了玩味:“呀,那看来不久便是了。”
“您又在开玩笑了。”我无奈说道。
“其实也算不上玩笑。”她放下笔,两只手托住腮帮,“看着你从过去的阴霾里找到了前行的路,我当然也由衷感到高兴。不论你还是屠阳,你们俩都辛苦了。”
赵医生话音刚落,太阳忽然如同巧合一般从云雾中乍现,穿透了天空的灰霾,沿着窗帘缝隙洒进屋里。眼前这般光景与无数回忆相互重叠,问诊室像个贮藏在记忆里的盒子,一切都静滞不动,唯一变换的只有不断走出又走进的自己。我曾经浑身充满冰冷的戒备,也曾坐在医生面前语无伦次地失声痛哭,脸上表情从悲伤变成麻木,直到现在,我终于能够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开完续药处方,赵医生站在门口和我道别:“下个月见,新年快乐。早些回家吧。”
“您也是,新年快乐。”我看了看时间,“今天临走前,那小子还在叮嘱我早去早回。”
赵医生一听,乐呵呵道:“现在想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竟然已经是好几个月前了。还记得那时候聊起屠阳,你跟我说,不论今后怎样,你们总会分开的。”
我不曾记得自己对赵医生说过这些话,张了张口,嘴角却忍不住一弯,于是变成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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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真地活,随意地活,痛苦地活,幸福地活。无论哪种活法都阻挡不了日子一点点过去,春去秋来,又到了轮回的最后一天。
“雪花还是纯生?”
我转过头,屠阳掀开便利店门帘,呵一口气搓动双手:“他们不挑,随便拿吧。”
车窗上尚有雾气残留,眼前景象也变得朦胧不清。不知道是不是新年将至的错觉,整个城市都似乎被笼罩在一种尚待萌发的欢乐气氛中。
余星合跟赵小佺一块过来,正好在饭店门口碰了面。进包厢脱掉外套,赵小佺嬉笑着打趣:“今天风格可不像你啊,我寻思哪儿来的大学生呢。”
我扯了扯身上的淡粉色毛衣,无奈笑道:“前段时间被屠阳忽悠着买的,今天非要我穿。”
“安鹌长得帅骨架小,这颜色挺搭的。”余星合接过服务员的菜单,“要是给我穿,得被师雅那丫头笑话死。”
“他俩到海南了?”屠阳在我身旁坐下来。
“群里不是发了么,今早上刚到三亚机场。”赵小佺把啤酒瓶扒拉过来,掏出挂在钥匙包上的酒起子,“师雅朋友圈照片你也不去捧场,小伙儿团队精神需要加强了哈。”
我下意识替他解释:“主要是这几天,突发情况有点多。”
余星合发出一声闷笑,见我向他看去,又一本正经咳嗽了两声。
“确实,好在网友不瞎,都站在安鹌这边。”赵小佺接下话头,“反正今早莓雨也发了声明,之后怎么着就随他去吧。”
“我看他们最不满意的,还是乐队在新专制作期间接了巡演。”余星合说,“但毕竟接活的时候莓雨还没火起来,一没签公司的地下小乐队,不抓住机会多唱几场,靠什么吃饭?更何况这还是拼盘巡演,曝光率和提成都比一般驻唱高太多了。”
“带着偏见的人,当然看什么都不顺眼,”屠阳伸着懒腰说道,“比起跟那些人纠缠,还是专注今后的作品更划算。”
饭饱酒足,一行人聚在工作室里,赵小佺买了副扑克牌,吆喝着斗地主,我端起纸杯去饮水机接水,下楼时,被余星合从身后叫住。
“安鹌。”他快步跟上我,“那会在饭桌上总感觉不太好问,有件事其实我挺想知道的……明年你有什么打算?”
我一愣:“什么打算?”
“工作上。”余星合说,“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之前你应该听我们商量过,明年春天我打算换个地方开工作室,这边一楼照做琴行,二楼想办点器乐培训,目前暂定钢琴和小提琴。”
“是想我过来教孩子们拉小提琴?”我笑了笑,给杯里接满水,“星合,我不是科班出身,三脚猫的功夫,恐怕要误人子弟。”
面前墙上正好就挂着两把提琴,我伸出手,指腹触碰到琴弦,缓慢向下滑动。
“专业乐团前小提琴手的水平怎么会不够。只是想知道你愿不愿意,考虑好了跟我说一声就行,反正现在也不着急。”余星合坦然说道。
我拍拍他的肩膀:“星合,起码我也比你大好几个月,其实不必这样关照我的。”
“但在我们这帮人里,我是年龄最大的那个。”余星合摸了摸下巴,“从上学那会一直到现在,操心操惯了,你理解一下。”
“行,”我微笑道,“谢谢你。”
晚饭后才想起来跨年活动这回事,赵小佺犯懒,提议在工作室随便找个电影看,被屠阳给一票否决。
余星合端起手机让我们瞧:“要不去西区大河?老张说他们浏阳老乡要在那里放烟花,人不太多。”
于是意见就此达成一致。
为了烘托气氛,顺路还买了两盒电光花,四个人刚好坐满一辆车,目的地在烟花管制区外,离市区有一段距离,好在路不算难走,屠阳在车里放了莓雨的新专,余星合和赵小佺搂在一起大唱《铆钉》,我笑着偏过头去,一抬眼,车窗映出旁边的屠阳,才发现他在悄悄看我。
我用手指点了点玻璃:“你专心开车。”
屠阳收回目光,一个劲傻乐。
这片河滩是刚开发不久的度假区,冬季景色荒凉,很少有人光顾。下车后我们跟随余星合朝一片灯光走去,不远处有家大排档,余星合的朋友站在一边,看见我们,便立即热情地走上前来:“你们来得蛮早嘞,看烟花还得等会。”
原来这是他们私下筹划的小型烟花会,烟花爆竹已经在河对岸准备就绪,排挡这边就是最佳观景点。
“这是张栋,我们管他叫老张。”余星合向我们介绍,“这是屠阳,旁边的是安鹌,之前跟你提起过。”
张栋曾经为莓雨的演出策划帮过忙,跟余星合赵小佺他们都是熟人。一行人坐在白炽灯下面,余星合连接视频电话,师雅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新年快乐啊新年快乐!哟,老张也在?”
“三亚过的也是北京时间吧,离零点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哪门子新年。”余星合高举手机绕一圈,让对方看清都有哪些人,“打扰小两口约会咯。”
“你敢在零点打过来试试看呢。”师雅一把将身旁的房鹏拽来强制入镜,“大鹏,他们那边比我们热闹诶。”
房鹏眨了眨眼,挥手说了一声“新年快乐”,然后便扭过头去。
“还生我气呢。”余星合咬咬牙,啧了一声,“临走前因为签公司的事又跟我吵一架,憋着一肚子气跑去旅游,划得来吗你。”
“行了啊,你俩都别给我来劲儿。”师雅见此情形,忙正襟危坐严肃道,“房鹏等会我来收拾,老余你自己管好自己。”
“嘿你个臭丫头……”
余星合气不打一处来,就差撸起袖子冲进屏幕,被赵小佺和张栋两个人生生按回到座位上。
“安鹌。”
屠阳轻轻拽了拽我的袖子,“我们去附近走走吧?”
“啊,”猜测他是怕我觉得这里太吵,我说,“没事的,难得坐一块聚聚。”
“不是,”他凑过来,在我耳边悄声说,“是我嫌闹腾。而且张哥我也是第一次见,没有咱俩,他们应该聊得更自在。”
我笑了笑:“行。”
打过了招呼,屠阳便和我一起向岸边走去。河流没有完全冰封,耳边仍旧传来隐约的水声,河滩上沙石凹凸不平,只能缓慢行走。
“等这边开发好,应该会有很多人露营。”我低着头,注意力都放在两只脚上。
屠阳说:“我大学参加过学院组织的野营活动,器具都还堆在我叔仓库里,等到了夏天,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也可以过来。”
“嗯,”我点头,“好啊。”
大排挡附近烟火气息最浓,一路向东越走越远,几乎已经看不见任何人影。
“星星可真多。”
我闻言抬起头,天幕像墨一般漆黑,密布的星群清晰可见。
“市中心确实没有这样的星空。”我说。
屠阳轻声说道:“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小镇,那里的夜晚也很美。”
“总感觉……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望着头顶的星星,有些出神。
“我也这样觉得。”屠阳跺了跺脚,在原地蹲下,“跟你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明明也才过了几个月。”
他打开盒子,掏出两根电光花,对着我晃晃:“玩吗?”
我于是也蹲坐下来,接过他手中的另一根,头对着头,我掏出打火机点火,“噗呲”一声,电光花迸发出一簇炫目的光亮,细碎火花从燃烧的明黄色光点中不断向外飞溅,眨眼间,天上的星星就落在了眼前。
“记得小时候,同龄人都说,只有女孩子才玩电光花,男孩都应该去玩炮仗。”火光燃尽,屠阳接过打火机,重新点了两支,“所以那时候没怎么玩过这东西,但我其实是喜欢的。”
我摇晃手腕,电光花在空中画出几道线条,花火甩出一条细长而明亮的尾巴,像撕裂空气后迅速愈合的疤痕。
“我陪你玩。”我说。
屠阳笑了:“明年呢?”
“也可以。”
“后年也可以吗?”
“嗯。”
他的眼睛弯得像两道月牙。
胸口中一股说不清的疼痛在不断膨胀,但是仔细感受,却发现并非全是痛苦,剥开灼烫的外壳,那更像一种负重累累的幸福。
“今年春天,好像不是我们第一次见吧。”
我说,“今天在网上看到网友把你微博翻了个遍,有一年冬天,你发过一张照片,配文里都是我的曲子。”
“……嗯,照片里的人也是你。”屠阳慢吞吞说道,“唉,本来还打算把它当作秘密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怎么会跑去那座城市呢?而且还是在冬天。”我有些好奇。
“原因……非常幼稚,你不要笑话我。”
我点头答应。
“那年我上高三。十二月美术联考刚结束,其实发挥得非常一般,不,可以说是很糟糕。”
屠阳说,“那时候余星合他们已经上大学了,我在高中班里没什么朋友,关系不好的倒是挺多,考完本来就心情差,又被‘关系不好’的其中几个挑衅,没忍住,就跟他们打了一架。
“后来被陈老叫去办公室痛批了一顿,我原以为他会向着我的。啊,其实错本就在我,就像他当时说的那样,我太心高气傲了。”屠阳说,“我叔瞧我那副样子,也恨得牙痒痒,说我要是谁都不服,那就别考学了。”
“但他没想到,我居然真跑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青春期的屠阳居然是这种程度的小刺头。
“那会我刚成年,随便选了个城市偷偷买好火车票,也没想后面该怎么办,要不要回去,反正那时候我是真不想考了。”屠阳咽了一口口水,小心地看我一眼,“……你还想听吗?”
“嗯,”我反倒兴致勃勃,“你继续说。”
“我身上带的钱不多,在小旅馆住了两晚,第三天决定去公园硬捱,偏偏那天却下了雪。我穿得很薄,为了装成熟,取暖也要跑去酒吧……但只点了杯饮料,我喝不了酒。”
“……然后呢?”
“然后,就遇见你了呀。”
捏着烟花棒的手微微一颤。
“说实话我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因为你站得有点远,还戴着帽子和围巾。后来你把小提琴架在了肩上,我才忽然发现这人很眼熟。
“直到第一段旋律响起,我整个人像被闪电突然击中一样……我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沉浸在回忆中,“然后是第二首,第三首,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是不是夸张到离谱了?那居然是你生活的城市。”
确实太巧了,任谁都不太可能轻易相信。
简直就像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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