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没去找我?”我问,“如果你想签名合影,我肯定会答应。”
屠阳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摇了摇头。
“一个旷课逃学的高三生,除了车票钱几乎身无分文,脸上还带着打架的伤,邋里邋遢像个流浪汉。”他说,“不想让你看见这样的我。”
“第二天我就买票回去了。你一句话也没跟我说,甚至我们连眼神都没对上过,但是我亲耳听见了你的演奏,亲眼看到了你的模样,自惭形秽的同时,却忽然莫名有了动力,我想,将来有朝一日如果还能再见到你,我也要成为和你一样优秀的人。
“如果说第二次见面时我救了你,那么初次见面的时候……是你拯救了我。”
电光花已经烧了不知有多少根,我在火光中安静地注视着屠阳。
“阳阳,”我说,“你脸的好红。”
他一听顿时乱了阵脚,连忙用空闲的手捂住自己半张脸:“那是因为太冷了!”
目光流连片刻,停留在他那红到几乎快要渗出血的耳尖上,好可爱。我没忍住抬起手,就在指尖将要落下的前一秒,忽然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我把手收了回来。
“我很乐意听你说这些过去的事。”我说道,“你的童年,少年,家庭,学校,家人,老师,朋友……只要你愿意讲,我都想听。”
屠阳抬起眼皮,和我长久地对视。
“——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
我垂下手臂,电光花的碎屑闪着光坠落,在河流中湮没。
“那天晚上,余星合给我打了视频,你在台上唱的歌,我都听见了。”
我伸手向河里探去,手指没入蜿蜒绕过冰面的流水,一阵刺骨的冰冷。我想起躺在海滩的那个夜晚,海面上空的月亮忽近忽远,浪花吻过脚踝,眼泪淌过太阳穴没入鬓角,手腕上鲜血汩汩地流,我冷到浑身颤抖。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说,“直到自杀的前一刻……我都在挂念着你。”
实在太难为情,我只好向一边看去,心脏震动发出隆隆巨响,我梗着脖子,耳朵和舌根都在发麻,流经身体的血液好像随着心跳一停一走,空白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同一个声音。
“那个……”
“我……”
我们同时转过头,面面相觑。
屠阳笑了:“你先说。”
明明大他这么多岁,为何我会如此紧张?
我重新点燃一支电光花,顾不上脸上的表情是否正常。
“我是一个残破的人。不善表达、情感迟钝,还带着随时可能发作的病。但是屠阳,你一点一点地,把我缝补起来了。”
我很感谢你。
“这么多年,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离我远去。我不知道生命中还有什么能担得起‘永远’这么强烈、这么沉重的词语。可是……”
我很珍惜你。
“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应该如何继续。”
我喜欢你。
“现在想想,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好像也是个挺勇敢的人。”我的喉咙发紧,胃部传出阵阵闷痛,“今天再勇敢一回,应该不算太迟吧?”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我喜欢你,阳阳。”我终于抬起眼睛,“比你想象的、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喜欢。”
如释重负的呼吸被硬生生卡在半中腰。
一滴,两滴,三滴。
屠阳怔愣地看着我,整个人都呆住不动了,只有眼泪在悄无声息地滑落。
我连忙伸出手,却被他用力握住。他扭过头,狠狠擦了两把脸,转而对我破涕为笑。
“我想要说的,就只有一句话。”
屠阳眼中闪烁着晶莹泪光,我一时辨不清那眼泪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心绪,只听他轻喘着气,沉默半晌,终于张口:
“我们在一起吧,好不好?”
鼻尖猛然泛起一阵酸楚,冷风顺着衣领灌进身体,激起一阵刺挠般的颤栗。
火光一点点暗淡下去,屠阳的脸庞逐渐融进夜色。
年岁性别。伦理纲常。戒令苛训。是非口舌。义正辞严的警报从头脑中飞速掠过。
电光花在手中熄灭的瞬间,我闭上眼,吻住了他。
砰——
爆鸣声接连不断地奏响,漫天的烟花在天幕中绽放。
记忆空缺被温柔地填补,思绪飘回到夏至那天的午夜,烟火照亮了整片夜空,手机听筒传出屠阳的哽咽和乞求。
嘴角尝到一丝咸涩,我紧握住他的手。
“新年快乐。”
这次不会再松开了。
作者有话说:
我们去看烟火好吗
去 去看那
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
梦境之上如何再现梦境
让我们并肩走过荒凉的河岸仰望夜空
生命的狂喜与刺痛
都在这一刻
宛如烟火
——席慕容《请柬》
记忆尚未恢复的情况下,屠阳曾在海边夜晚对安鹌说过的话,现在又被安鹌几乎原模原样讲了出来。半年前射出的子弹,终于在此刻化为正中胸膛的丘比特之箭。
第61章 ∞
因为需要按时按顿吃药,我通常都会比屠阳早一阵起床。
煎好的鸡蛋刚盛进盘里,腰突然被一双手勒住,我被吓了一跳,差点没端住手里的锅。
“走路请带点声。”我无奈道。
屠阳从背后一把抱住我,脑袋埋进颈窝里,脖子被头发硌得有些发痒。
他对着我的衣领猛嗅一口气,迷迷糊糊地说:“明明是一样的沐浴露洗衣液,为什么你闻起来这么香……”
我从他怀里转过身:“大清早就耍流氓啊。”
屠阳的手仍搭在我腰上,他一阵傻乐,洗漱后眼里还带着惺忪睡意:“早安。”
“早安。”我回道。
大概见我如此镇定,他后知后觉地张了张口,脸色变得有些犹豫:“昨晚的事,你没有忘记吧……没有反悔吧?”
我眨了眨眼睛。趁屠阳还没来得及说下句话,我偏过头,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
他手上的力道顿时一重,我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不腻歪了,吃饭吧。”
早饭结束后,屠阳便重新投入到了画展筹备工作中。
我百无聊赖地踱步,走到书桌边,随便捡起一支铅笔,从旁边捞出了一张白纸。
“这是草纸吗?”我问。
他掀起眼皮瞧了一眼:“随便用就行。”
我将目光锁定在纸面上。
面对纸笔并不让我觉得陌生,只是假如回到过去,我会自然而然地开始动笔,继而种种灵感便会顺着笔尖的轨迹蜿蜒流淌。
铅笔将触未触,近在咫尺的白色向外一点点扩散,直至充满整个视野。
我从一滩死水中看到了自己茫然的双眼。
手肘耷在一边,我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隐约感到一种惨遭背叛的恼羞成怒——脱离出“改编”的狭隘框架,我仍旧写不出任何东西。
可这一切也本就是咎由自取,我甚至连循着记忆按图索骥的本事都没有。
沮丧的心情像墨汁一股接一股挤进水里,笔杆捏在手里转了几个圈,我合上眼,独自消化起这股消极的情绪。
“你在画画吗?”
我回过神,屠阳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向我靠近。
草纸上一片空白。
混乱思绪被他的声音逐渐冲淡,我抿着嘴,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抬起笔,往纸上画了一个圆圈。
两只眼睛,一个椭圆的鼻子,两个涂黑的鼻孔,还有两片折叠的耳朵。
我把纸递给他:“这是你。”
屠阳一脸不可置信,把纸反过来比着脸凑近我:“哪里像啦?”
我被他逗笑了:“哪里都像啊。”
“……好吧。”
屠阳收回了手,却也没有要把纸还给我的意思。
见这小子欲言又止,我就知道他肯定在偷偷琢磨什么事:“怎么了?”
果不其然,他挠了挠头发,故作云淡风轻地发问:“晚上想不想去看电影?”
“啊,”我有点想笑,“行啊。”
他蹲在椅子前,仰起脖子和我对视:“那……顺便去外面吃顿饭?”
我从善如流:“好,都听你的。”
“嘿嘿。”
屠阳又是一副憨笑模样,眉梢眼角都飞扬着喜悦。盘踞在脑海的阴霾终于被一扫而空,我勾起嘴角,目光沿着他的五官向下游走。
“这算是约会吗?”我故意问道。
屠阳喉头一梗,半天没说出话来,匆忙起身的时候还打了个趔趄。
他清了清嗓:“应该……算吧。”
/
“……怎么想到来这种地方了。”
我拿起热毛巾擦了擦手,抬头望一眼天花板上硕大的水晶灯,有些啼笑皆非:“服务员听见我们不要红酒的时候,估计挺懵圈的。”
屠阳难得一本正经穿起大衣,临出门还抓了两把头发,平时很少见到他这样打扮自己。
“我不能喝,你不许喝。”他端起高脚杯,晃了晃杯里的柠檬水,终于还是没忍住皱着脸小声吐槽,“而且这家店的红酒也太贵了吧!……菜单捧在手里,我都不敢使劲翻。”
我挑了挑眉:“小少爷,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
这座商场在我上大学离开前还是一幢经年累月的烂尾楼,现在看上去却已然颇有一番纸醉金迷的意味。
服务生端菜上桌,我拿起刀叉切开牛排,血液从粉红的组织缝隙里流淌出来。
“才没有后悔,毕竟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屠阳说,“你以前也在这种地方吃过饭吧?至少肯定比我有经验。”
“嗯……但是不要紧。”我说,“刚才跟服务员说红酒换水的时候,你看起来可比我镇定多了。”
屠阳的肩膀又垮了下来:“你老是揶揄我。”
“抱歉,”我用叉子和他交换盘里切好的肉块,云淡风轻道,“和男朋友在一块,偶尔是会忍不住开些过分的玩笑……”
我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半天没有听见回应,于是抬起眼——只见屠阳低着脑袋,睫毛垂落下来,像蜻蜓颤动的翅膀。
他闷不吭声地叉起肉往嘴里送,滚动腮帮咀嚼吞咽,脸上的红晕一览无余。
影院就在商场楼顶,我们对着影单研究了半天,最后决定去看一部重映的悬疑片。
不得不承认,电影院的氛围确实和家里有着本质的区别。大荧幕近在咫尺,跳脸杀猝不及防出现的瞬间,惊天巨雷“轰”一声炸开——四周一片哗然,我和屠阳也被吓得一个哆嗦。
屠阳咯咯笑得停不下来,我也扶着额头忍俊不禁:“两个人岁数加起来都过半百了,还是这点出息。”
“说明电影拍得好,”他擦了擦眼角憋出的泪花,“身临其境呢。”
为了配合影厅氛围,购票时顺带买了杯可乐,碳酸饮料向来是胃病人士的禁忌,可乐搁在座位中间,开始还是我喝一口、屠阳再乖乖接一口,结果到最后,剩下半杯都进了他的肚。
“完蛋,完蛋。”
电影结束,屠阳跟着我走出长廊,忽然长叹一口气,“这下真变成你画里那只猪了。”
任谁都能看出他今天格外兴奋——让人不禁想到憋闷一天后如愿以偿被牵出门的狗崽——一路上都在兴高采烈地讲话,我点头应和着,抬起眼,正好和他对上了视线。
屠阳眼里很少流露出真正的悲伤,就连沉静时,似乎也能从其中窥见细微的温柔。因而在万分喜悦的时刻,每当我与他相望,都不由自主诞生出一种直视太阳的错觉。
我被这目光晃得有些眼晕,随口打趣道:“你这么高兴,会让我以为你从没谈过恋爱。”
屠阳闻言停下脚步,我回过头,他突然语气认真地说:“对啊。”
我不置可否,猜测他可能是被我话里的转折给吓到了,便立刻安慰道:“我没有那些奇怪的情结,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不用这么紧张。”
“……我没有撒谎。”屠阳向我解释着,声音有些委屈,“很久以前你就问过我一次,那时你也没有信我。”
我拉住他的胳膊往前走,尽力试图回想,脑海中的确残存着些许印象,但是放大到细节处,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不清的马赛克。
“没谈过恋爱,那亲嘴是跟谁学来的?”
我用玩笑的语气抛出了最为确凿的证据,这下屠阳才彻底不吱声了。我叹出一口气,正想告诉他没有关系,却听见他在我身旁弱声说道:“安鹌,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
心脏被这句话狠狠攫住,我的肩膀不自觉颤了一颤。
即便共同度过了“约会”,短短一天过去,面对如此直接的剖白,我却仍有些手足无措。那是过去多年生活碎落一地留下的伤痕,事到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反应。
患得患失的心绪就像一根捻在手中的棉线绳。
我摇了摇头,驱走企图将我围困的低落,转眼间,发现屠阳正看着路过店铺的宣传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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