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咒解除之后的这几月里,这人精神上虽是养好了,身子却是再也受不得寒了。
以往贪凉怕热的很,如今睡着了,都会自己裹紧被子寻着往他怀里拱,全然不似从前数九寒天里还能踏雪寻幽的样子。
解了外衣轻轻地躺到了江衍身侧,凤君尧看着眼前人,有些不舍得闭眼。
没出过宫墙以前,凤君尧觉得自己的母妃便是这个天底下最美的人,倾国倾城,用那一张脸就惑了先皇半辈子。
那年出了宫墙才发现,他在意的其实不是美的皮相,而是能够进到他心底里的,那让他觉得美的一瞬间。
那年枯缇山下的“红盖头”下,遥遥相望的那一眼,就注定了他也要被那个红衣少年惑个大半辈子了。
凤君尧:“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凤君尧叹息着,轻轻凑近了江衍的脸侧,盯着这张脸看得入了神。许久之后才用鼻尖蹭了蹭那白色中衣之下的美人骨,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想用这人的气息,来安抚自己有些许躁动的情绪。
关心则乱,他懂,却还是不可避免地乱了。
“……尧哥哥?”
许是凤君尧的动作扰了江衍的浅眠,便见他动了动身子,微仰着头朝着他含糊地喊了一声。
凤君尧微微僵着身子将人往胸前搂了搂,拍抚着他的后背说道:“是我,睡吧。”
江衍满足地蹭了蹭他的胸口,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全然的信任和依赖,是对深情最好的肯定。
凤君尧知道他的决定必然又要让这人不高兴好一阵子了,只是,若能护他周全,他便在脱离了那座吃人的城后随他处置又如何?
“睡吧,等你醒来,我一定许你花开不败的一生。”
第83章 为了他活
官道之上,车轮滚动,“喳喳”作响。
越是往皇城走,越是寒气胜了。走到第三日,老天便又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像是有意阻止车队行进,大有愈下愈大之势。
雪势很大,只半个时辰,落雪便遮掩了官道,阻碍了视线。
马车在路上行进着,被雪下的大石绊到的车身时而晃动,车子行进得并不平稳,尤是这样,都没能晃醒车上沉睡着的人。
江小路已记不清楚第几次掀开了车帘,钻了进来查看。
他有些担心地看着依靠在凤君尧身上沉睡不醒的江衍,几分急切地问道:“王爷,少爷当真只是感染了风寒?我瞧着这几日,加起来,他都没有清醒过几个时辰,您要不再给他诊诊看?”
眼看着就要到皇城脚下,江衍却精神一日不似一日,江小路心里没了底,却不见王爷有半分着急。
“小路,”凤君尧紧了紧江衍身上披着的狐裘,并没有如江小路要求地给江衍把脉看诊,而是一双黑沉的眼看向了江小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十二岁便跟了他,他待你如亲弟弟,教你功夫,教你认字,让你同他一起吃他能吃到的美食,见他能见到的场面,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江小路不知,他也曾试图从江衍口中问出个原因,却总只得到一句“我乐意”。
这一乐意,就乐意了五年。
江小路沉声说道:“我不知道少爷是为了什么,我也不管他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他给了我想要的生活,想要的家,那我这一生,便为了他活。”
凤君尧一双黑沉的眼看着江小路少且稚嫩的脸,那里有江衍教出来的赤诚和无所畏惧,是江衍曾经的样子。
凤君尧:“那你便守着他,好好让他活。”
“王爷……这是何意?”江小路有些不明白,讶异地看着凤君尧,“少爷他不是要跟您一同进宫吗?怎么……”
忽地反应过来,江小路猛地抬头看向凤君尧:“王爷这么做,少爷并不会觉得高兴的!他想要同王爷共进退,就像我不愿意躲在他身后安享太平一样。”
凤君尧又怎么会不知道,可是他却也说服不了自己带着江衍一同涉险。
爱是自私的,自私到,想用尽一切办法,让那人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再受任何风吹雨打。
江小路是理解这种心情的,但他还是问了一句:“王爷又怎么知道此去就必然凶险了?皇城内外,还有什么能够与王爷对抗的力量吗?”
凤君尧不答,如果只是单纯地从武力上来判断,他自然是没有那么多的顾虑的。可凤君宕挟的是凤鹄天,也便相当于胁迫了江傲。
如今江傲必然是已经收到了消息,但却没有寻过来,凤君尧承认他是被江衍中咒之事吓到了,他害怕同样的事情再来一次,他会为了这人,丢盔弃甲。
凤君尧:“你既然知道那皇城内外没有什么力量能与我抗衡,便应该也明白,他去与不去,都不会对结局有影响。”
既是不会有影响,您又何必……
江小路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身在局中,才会迷了心吧。
江小路:“王爷……想要小路怎么做?”
凤君尧:“在他醒来之前,守在他身边便好。”
月下风雪飘扬,半分停歇的意思都没有显现出来。
安静的院落里头,墙角的一株枞树微微战栗着,被皑皑的白雪覆盖了个满身,显得沉重而压抑。
许久,那顶部垂下的枝头终是受不住那风雪的欺压,“咔嚓”一声折断了。暴露在外的断裂创口就这么裸露在了风雪之下,显出了些许藏头露尾的情绪来。
这一年的风雪,比之以往的任何一个冬季,都要大。
室内,灯火寥寥。
江小路在灯下看着被安置在榻上沉睡着的江衍,心情有些复杂。
他自然不希望少爷去犯险,可他,也知道这么做是违背了少爷的意,左右两难。
只不过,在答应王爷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做出了抉择。
江小路看着江衍的脸,喃喃地说道:“少爷,您醒来要是怪我,就打我一顿吧,这次就是疼死了,我也一定不嚷嚷了。”
少爷何时真的打过他?
窗外的风雪愈发的下得厉害,江小路走过去把窗关上了,趴回了江衍的榻旁。
沉沉睡去之前,还在嘴里念着:“少爷你别怪我……”
原本就没什么声响的房间内,渐渐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忽然,窗外的雪地上传出几声“簌簌”的声响,像是有人在那绵绵密密的积雪上踩踏了几脚。
躺在床榻上的江衍应声睁开了眼,悠悠地看向了紧闭着的窗口处。
“兄长还没睡够吗?再睡下去,你那王爷的马车,可就已经进了皇城了。”
听着声音,竟是江傲了。
江衍移回了视线,撑着睡得有些绵软的身子坐了起来,看了一眼被药迷晕了的江小路,暗叹了一声傻小子。
安稳的日子过了那么多年,江小路根本不知道人间有多少险恶,即便这样,还想着同他一起共进退,可不是傻的可以么。
江衍起身下了榻,弯腰把江小路抱到了榻上,细细地为他掩好了被角,才直起身来走到了窗前,推开了刚刚被江小路关上的窗。
江傲一身风雪,站在了窗外的雪地上。
江傲:“兄长,今夜这雪,比之那年的枯缇,如何?”
江衍抬眼看向那纷飞的洁白雪花,忆起了江傲被接到枯缇的那一日。
也是这般下不完的雪。
江衍:“不如何,不过是在迎春罢了。”
第84章 番外之兄友弟恭
江傲自有记忆那一天起,他眼里的娘亲,便是忧愁阴郁的。
他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同村的孩子每次在向他的身上丢烂菜叶子的时候,都会哈哈着嘲笑他说:“疯婆子家的娃儿,长大了一定也是个疯子!小疯子,你不会也相信你爹是这枯缇山里最大的王吧?省省吧,回家叫你娘别做梦了!”
江傲从没有反驳过他们所说的话,因为在他眼里,娘亲是真的有些疯魔了。
从小他便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也许是个意外,而且是一个不那么让人感到欢喜的意外,但他也期盼着有朝一日,这个意外能变成理所当然。
可,娘亲的有意无视和那一句句的“要你又有什么用”,日渐消磨着他作为一个孩子的纯真和幻想。
再是纯真无邪的孩子,看惯了这世间的无奈和肮脏,也会变得冷漠下来。
他还那么小,想要得到娘亲的疼爱,却只能表现得很“乖”,那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乖。然后等到娘亲冷静下来了,就会搂着她又哭又笑地说着“娘亲是爱你的,你原谅娘亲吧”。
娘亲的爱那么不值钱,江傲却很没出息地视若珍宝。
一年两年,三载五载,时间终于还是冲淡某些不该有的念想。
12岁那年的某一日,娘亲忽地像想开了似的,再也没有念叨过要去找那个“负心郎”。
江傲以为,开始会关心起他来了的娘亲,是真的不再肖想些不该想的了,可原来,只是因为她有了新的期待。
那个男人不知道何时找到了她,告诉她说:“你把傲儿带好了,过几个月,我接你们上山。”
上山,上枯缇山,江傲听了十来年的“快叫你娘别做梦了”,却没想到,这个梦是真的。
他还隐隐有着期待,他听娘亲说,那人是他的爹爹,是他们今后可以仰仗的人,于是他信了。
那一日,他随着娘亲跟在那男人的身后上了山,他觉得一切都是新奇的。
大大的房子,数不清的佣人,吃不完的海味山珍,穿不尽的绫罗绸缎,一切都似乎在往好的方向走。
只除了,在看到主位上那个女人时,自己的娘亲眼里充满了嫉恨的眼神。
然后,江傲觉得自己从一个水坑里又跳到了另一个水坑里。
娘亲之后许久都没又骂过他,她给他做好吃的点心,缝好看的斗篷,买好玩的玩意儿,全都只为了,要他把那个男人从别的女人房里抢过来。
“娘亲,我们就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好吗?”江傲还天真地劝说过自己的娘亲,“他已经认了我了,我们只要能安安分分的,日子总归是过得比山下那群穷孩子强多了吧?”
回答他的是娘亲在他脸上落下的一个巴掌:“没出息的东西!只不过是进了门,你便觉得在这个家里真的有你的位置了吗?你自己看看,这个家,哪一个下人真的把我放到眼里了?他们都当我不知道他们看不起我们母子俩吗?傲儿,别天真了,你不争不争抢,别人只会觉得你自己都认为自己没有这个资格!”
他原本也不想要这个资格,他只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一个有疼爱他的娘亲的家。
那一日,他捂着被娘亲打肿了的脸路过了江衍所在的院子,在那传出了笑声的围墙下头站了好一会儿。
院门没有关严实,他隐隐从门缝中看到了赖在那个女人怀里撒娇的江衍,那么骄纵肆意的模样,不知道为何,突然间就让他心里腾升起了一股浓浓的嫉妒,一瞬间便让他魔障了,于是再也没有从那母慈子孝的讽刺里走出来。
八月正午的太阳还有些毒辣,江傲却觉得晒在自己身上的阳光,都没有江衍的那一脸笑意刺眼。
夜里,所谓的一家人,因为同一个男人而坐到了一起,欢颜笑语,装模作样地其乐融融。
娘亲装得大度,对着他笑意吟吟地说道:“傲儿以后要好好跟哥哥相处,一家之中,兄弟和睦最是重要了。”
江傲没有应和娘亲的假模假样,只看了一眼江衍手中提着的那只鸟篮。
那里头是那个男人送给江衍作为生辰礼物的一只鹦鹉,那鹦鹉色彩斑斓的羽毛在灯火奕奕的夜里显得格外好看,时不时地从那张嘴里还会蹦出一句“没眼色的小东西,叫什么叫”!
想来,是江衍长期训斥的结果。
大人们虚与委蛇,江傲看得多了,也不想看。借着与江衍培养兄弟感情的借口,他把人叫到了院子的后头。
那一年他10,江衍12岁,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伸手便夺过了高他一寸的江衍手里提着的鸟篮,冲他说道:“既然是要好好相处,不然你就把这个送给我做礼物吧,行吗?哥哥。”
那是他第一次叫江衍哥哥,也是最后一次。
其实他哪里是想要什么鸟啊,只不过是想要拥有江衍拥有的一切罢了。
江衍一双眼睛看着他没有说话,一身本不该孩子穿的绛红色衣裳穿在他身上,在夜里显得格外的耀眼。
直到转身离开,江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江傲为自己的一次小小胜利而窃喜了一整晚,他把鸟篮挂在了自己的床头边上,训斥着让那只鹦鹉闭了嘴,便高高兴兴地睡下了。
第二日起来,他却在自己的床头上,摸到了一身是血,僵硬了身子的那只鹦鹉。
血水顺着枕头氤氲到了他的头发上,粘稠而恶心,让他一辈子都不能忘怀。
江傲想,该是那晚开始,他便把江衍,看作一生的死敌了吧。
可其实,那一年,他们都只是还不懂得用心去交流的两个孩子。
江傲还记得,那日怀着期待进山的时候,他曾说过:“愿能兄友弟恭,埙篪相和。”
而那一夜之后,他便永远把那句话给忘了。
第85章 风雪满楼
江衍看着这漫天风雪,掩了这世间太多的肮脏,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如何,不过是在迎春罢了。”
风雪之后,不就是春暖花开么?
江傲扭头看了他一眼,怔愣了片刻,忽而笑了,说道:“兄长还是一如既往的想得开。”
江衍没有接他的话,眼下他没有太多叙旧聊天的心情。
他这身子因为这几日凤君尧施的针而有几分倦怠,虽然已经由江傲解了那催困的效果,手脚当下却也不是那么灵便。
那晚他是听到了的,齐府遇刺受伤那一次,因为气息而被凤君尧抓过一次包,他怎么又会犯同样的错呢。
【等你醒来,我一定许你花开不败的一生。】
我是想要花开不败,但是若花下没有你,我又要它有何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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