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状似无意,却意有所指,凤君尧不禁转头看向了纪临安。
凤君尧:“不知太守所指……”
不等他说完,纪临安却转身踱着步子,往大殿里走去,嘴里还细细地念道:“仁有假仁,义有假义,不知仁义之理,难辨奸恶之心。情有假情,意有假意,不知情意之思,难得身侧之人咯。”
凤君尧听着他的话,微微拧起了眉。稍一思虑,忽地脑中一闪,提步就往殿里追去。
刚刚寻到了纪临安的背影,便听到高亢的一声“陛下驾到”!
第92章 风起
帝王驾到,群臣恭迎,凤君尧只来得及往纪临安的方向看了一眼,便不得不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只不过这一眼,让他确认了一件事情——江傲,在这婚宴上。
来不及细想,跟随着群臣一同迎了圣驾,再一抬头时,纪临安身后的那个侍从,便已经没了身影。
江傲不可能凭他自己跟纪临安搭上线,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跟江衍在一起。
凤君尧心思百转,侧首给了喻古一个眼神,让人离开他身边去查探一下。
喻古领了命,悄悄地退出了大殿。
吉时到,帝王一抬手,司礼的大太监便长唱道:“吉时已到,迎新人进殿!”
乐声起,众人便在这乐曲中看到了新郎新娘各执红绸一头,不紧不慢地走进了大殿。
凤鹄天面无表情,看不出喜乐,只循着身侧凤冠霞帔、红纱遮面的女子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往大殿尽头的那人走去。
那是他的父皇,是他渴望能叫一声“爹爹”的人,也是他从今以后将要远离的人。
一对新人在帝王跟前站定之时,司礼太监适时地朗声唱道:“易正乾坤 ,夫妇为人伦之始!诗歌周召, 婚姻乃王化之源!鸣凤锵锵 ,卜其昌于五世!夭桃灼灼, 歌好合于百年!今朝太子, 才誉素着,世泽贻芳……和鸣鸾凤,庆叶螽麟!谨为颂!”
祝祷之词唱毕,那大太监便想要接着把流程走下去:“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却没想到,从进大殿开始便没有什么表情的太子殿下,忽然抬起了手,阻止了他继续喊唱下去:“不必了!”
一句“不必了”,惊得那大太监的嘴都没有能够合拢起来。
大殿底下,瞬时间也是一片隐忍的交谈声传了出来,细细碎碎的声响不绝于耳,一时之间,整个大殿竟弥漫着一种“早知会如此”的氛围。
凤鹄天忍了这许久,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他将手上的红色绸缎缓缓地放了下来,抬头看向了主位之上的凤君宕,神色依然淡然,出口的话语不急不缓。
凤鹄天:“父皇,这个亲,儿臣不想结,逆了父皇的意,还请父皇责罚。”
满堂哗然,婚礼之上当众拒婚的太子,还是第一次见!
可让他们讶异的远远不止是这一句“这个亲,儿臣不想结”……
一群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又听到年轻的太子殿下说道:“儿臣性喜男色,怕是会误了这金枝玉叶的藩国公主一生,儿臣恳请父皇让儿臣解除了这婚约!”
若是太子婚礼之上当众拒婚已是让这一众朝臣哑口,刚刚说下的这句话,便是一响惊雷,劈得凤君宕在内的几乎所有人都僵了脸。
性喜男色?!堂堂一国太子,竟然当众说出这般有伤体面的话来,还是在他的婚礼之上!谁给了他这样的胆色?!
满室文武,唯有皇城太守纪临安与安定王爷凤君尧表情未变,一如他们进到大殿时的淡然。
饶是凤君宕再不顾皇家颜面,也因凤鹄天的不顾一切而暗沉了脸色。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帝王抬脚一步步从那主位上走了下来,一双阴鹜的眼睛盯着凤鹄天的脸,沉声说道,“太子,寡人可以当你是年幼犯了浑,给你一次收回你适才所说的话的机会。你再说一次,你要寡人做什么?”
“父皇真的想听儿臣再说一遍?”凤鹄天半点不怵,仰着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张仍旧少年气的脸上都是决绝,不卑不亢地说道,“儿臣说,儿臣性喜男色,深知自己恐会让皇家的颜面受损,今自愿让出太子之位,恳请父皇将儿臣贬为庶民!”
不能不声不响地走,那便堂堂正正地走!凤鹄天忍了这么多时日,便是等着这一刻。
一个当众失德的太子,被贬为庶民,便再无在这殿堂之上争权的资格,谁又会再去在乎他身在何处,与何人在一起?
没有人在乎,他便真的自由了。
凤鹄天甚至觉得,将这些话说出口的那一刻,是他从理事开始,最最放松的时刻。
江傲说的没有错,他可以离开,但不是不明不白地离开,要走,也要跟过往的一切断的清清楚楚!
满殿堂的喜庆红色在这一刻显得那么讽刺,底下的众臣早已不敢交头接耳,唯恐天子之怒殃及自身。
君王与太子就这样在这大殿之上对立着,凤君尧有点不理解他那个皇兄的怒气从何而来。是因为凤鹄天没能按照他的剧本往下走下去?还是因为,凤鹄天去意的坚决?
就连凤君宕自己都没有弄清楚是因为什么,他有些惊讶于自己这个太子的决断,却也有着某种被决绝地背弃的愤怒。
他可以不要这个太子,但不是以被背弃者的姿势。
凤君宕一双眼聚集起的阴鹜越来越浓,在他抬手一巴掌即将扇过去的时候,杵在一旁一直未有过动静的新嫁娘忽地在面纱之下开了口。
“陛下息怒。”那面纱之下传出的声音,却让一直在看着戏的凤君尧微微皱了眉头。
却只听她继续说道:“陛下,请息怒。臣女觉得,太子殿下确实是世泽贻芳的君子人物,为了不误臣女的一生,能够做到卸下太子身位,臣女佩服!可臣女确为女子,自是想要嫁个好夫婿,如若太子殿下真如他所说的……性喜男色,那便不是臣女的如意夫婿人选。今日臣女站在这里便是要嫁太子的,至于太子是何人,臣女并不在乎。我相信,陛下和我远在炎夷的父亲,也并不在乎,是不是?”
凤君宕浓眉微拧着放下了扬起的手,似是有些不相信,一个炎夷国嫁过来与他联盟的小小公主,竟在“威胁”他么?
凤君宕:“那公主的意思是,这太子,寡人是不废也得废了?”
“臣女不敢,”那公主微微一福身子,含笑着说道,“臣女不过是想要嫁个如意郎君,陛下如若成全了臣女,便是成全了两国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情谊,不是么?”
好一个好不容易!
第93章 云涌
这场刚开始了没有多久的婚礼,已经不仅仅只是一场闹剧。
太子拒婚,未来的太子妃,逼着国君换个人当太子,无论怎么处理,国君的颜面都已经扫地。
朝臣纷纷不敢直视这种场面,却暗暗地在心里惊奇,所有的人这才知道,原来国君定下的太子妃,竟是炎夷国的公主。
炎夷国近年来因着在国境内挖掘出了一处矿脉,大大地加速了国家的生产速度,国力也因此得到了大幅提升,虽然尚且不能与当朝相抗衡,但较之其他的边境藩国,可以说是今非昔比。
谁能想到,帝王竟不声不响地用太子与炎夷联了姻,这其中的目的为何,众人心中明了得很,这一场婚礼,怕本就不是为了给太子纳妃而已。
只没想到,向来就好拿捏的少年太子,却从一开始便没有打算如了国君的意。
凤鹄天对于身侧那女子想要换了他这个太子的提议浑不在意,反倒是笑了起来,伸手便扯散了衣带,脱去了那身已为江傲穿过的婚服丢在了大殿上,朝着凤君宕直直跪了下来。
三个响头声震大殿,凤鹄天顾不得额前溢出的血丝,再一次开口铿锵地说道:“儿臣终于还是辱没了太子的身份,也再不敢让父皇为儿臣的不肖,而费尽心思培育,今日儿臣便将这太子印鉴归还父皇,从此以后,儿子只为人子,不做人臣,望父亲成全!”
说着,便将那象征着储君之位的太子金印高高地举过头顶。
儿子,父亲,他的用词已经决定了他必不回头的去意,连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的凤君尧都因为这两个称呼而看了他一眼。
凤君宕眉聚如山,终于还是沉声说道:“好!好一个只为人子,不做人臣!”
他看着在他面前跪地不起的凤鹄天,竟然觉得,这一切早该如此!
那年兄弟阋墙,夺嫡上位,为了这权位踏尽了自己兄弟的鲜血,可不是早就预示着自己也必然会要众叛亲离?
如今儿不是儿,父不是父,原就是属于他的天理轮回。
可即便如此,就算是所有的人都离他而去,他也要在他的山巅之上,长立百年!
凤君宕忽地一挥衣袖,沉声道:“传寡人的旨意,太子凤鹄天,不法祖德,不遵寡人训,无德为储君而继寡人之大业,今废黜其太子之位,收回太子印鉴,将之贬为庶民!”
掌印的大太监应声前来,凤鹄天的手中太子印鉴被那大太监拿走收进了盒中,那身婚服之下的杏黄色的太子服,也由宫人褪下,只剩一袭单薄的中衣蔽体。
寒天腊月,凤鹄天却半点也没有觉出冷意,面色轻松,俯首叩拜道:“草民凤鹄天,谢陛下!”
而后他抬起头看着凤君宕道:“儿子会在宫门之外,为父亲祈福,愿父亲百年安好!”
说罢,便起身往大殿外走去,步履沉稳而坚定。
满殿朝臣莫不唏嘘,去无人敢多做言语。
大殿之上,凤君宕神色不明,再没看那倔强的身影一眼。
而就在凤鹄天退出大殿之时,凤君尧便见喻古从旁门悄然而入,趁着混乱的局面来到了他的身后。
等到站定,便倾身耳语道:“王爷看得不错,随纪太守入宫的那名侍从,便是江傲,只是,属下跟着他在这宫中跑了一圈,并未发现公子的踪影。”
凤君尧早有心理准备,也预料到江衍若是不想让他发现行踪,便不会轻易地让人发现。
听到喻古的汇报,只往纪临安那方看了一眼,便交代喻古说:“你跟着太……跟着鹄儿,确保他能安全出宫,江傲必然安排了人在宫外接应,你见机再探。”
喻古犹豫道:“可是王爷……”
“没有可是,”凤君尧打断了他的话,神情是不同以往的肃穆,只对着人说道,“喻古,这是命令,这是我给你下达的命令。”
喻古深知这个“命令”的分量有多重,只得遵了这指令,道了声“是”。
人刚刚退出去,便听得殿上最尊贵的国君唤了一声“三弟”。
凤君尧扬眉,淡然起身,回了一声:“臣弟在。”
如今婚礼已经没有了主角,那怕是要换人登场了,转换剧情了。
隔了几个几案的纪临安也因着这一声“三弟”,而看向了凤君尧,手中的酒杯已空,却没有再添上一杯的打算。
安定王凤君尧在这场闹剧之中,仿佛处在了漩涡之外,闹剧之后,怕是要成了这漩涡的中心了。
只见刚刚废除了太子的君王一双阴鹜的眼盯着这朝堂之上自己的最后一位弟弟,神色不明地问道:“如今太子之位空虚,不知三弟心中,可有储君的合适人选?”
立储是国家大事,岂能儿戏?凤君宕这一问,让大殿之上的朝臣众人都暗暗蹙了眉。
难道真的要如这炎夷国公主所说,随意换个太子与她成婚不成?
那国之颜面何在?
可一想,这一问,问的却又是凤君尧,那便是将这难题推到了安定王的身上,其心可辨。
凤君尧却没有因此而犯难,只向着国君一拜,说道:“回皇兄,自古储君之位能者居之,几位皇侄各有过人之处,只不知皇兄更看重的是人之德行,还是人之功绩?”
一句话,又将这问题转回了凤君宕身上。
凤君宕拧眉道:“自然是德行功绩兼具为妥,岂有偏颇一方的理,如此,三弟心中可有人选?”
凤君尧拱手一礼,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回皇兄,臣弟愚钝,心中并无合适人选。”
国君听得这一句,瞬间一张脸更加黑沉了起来,质问道:“那三弟的意思便是,寡人这十几个儿子当中,竟没有一个能担大任的?”
凤君尧道:“皇兄息怒,臣弟以为,若论德行,众位皇子自然都是出众的,只是他们年岁尚小,尚未出过几次宫门,何来功绩可言?”
就事论事而已,凤君尧并不觉得如实说出自己的看法有什么不妥,可底下的人却不由得为他摸了一把汗。
若论“功绩”,谁人能比眼前这位安定王!
第94章 我一定会去找你
若论功绩,五年来平定了数十次边境叛乱的安定王凤君尧,岂不是算功高盖主了?
功高盖主这四个字,在帝王那里,便是原罪了。
果然,凤君尧话语刚落,凤君宕便冷声开了口。
凤君宕:“所以三弟还是觉得,能不能成为储君,功绩更为重要,是么?”
终于还是说到了正题上,凤君尧倒是觉得这正题来得有点晚,怕是忍坏了他这皇兄了。
他微微抬了抬眼,环视了死寂的大殿一眼,便再不撑着那副君臣和睦的假面模样,冷着声音缓缓地说道:“皇兄这么说,就是欲加之罪了,觉得功绩更为重要的人,不正是皇兄自己吗?”
凤君尧:“皇兄也不必借着太子之事敲打臣弟了,臣弟说过,浪花有意千里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不是臣弟的东西,臣弟从未有肖想过,奈何皇兄总不信。皇兄竟这般觉得,这大殿深处的位置当真就是人人渴望的吗?”
话已说开,凤君尧不打算再多纠缠些什么,左右这人也就是引他过来摊牌的罢了,那就如了他的意!
大殿外,宫墙里,肆意了几天的风雪虽然已经停歇了多时,寒冬之意却不会因为风雪的停歇而离去。
凤鹄天仅着那一身单薄的中衣走在刚刚化了雪的青石阶梯上,心虽暖,身子却是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可他不在意,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直奔着那宫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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