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在掀开白布以前还在幻想,或许这也是一个梦,因为要和小霖切断联系才做的噩梦,下一秒他就可以醒来,用他借来的三百万,换小霖的自由。
但是直到他看清钟霖苍白的脸,他都没有从噩梦中逃脱。
钟霖的身体比他冷太多了,周一牵小霖的手,感受不到一点热气。那具身体了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和他记忆里的小霖判若两人。
“我借到钱了,小霖。”
透明水滴落下来,周一眨了眨眼,支起笑脸。
“我今天忘记带橙子给你,对不起。”
周一膝盖重重落地,他靠在床边,告诉钟霖:
“小霖,你自由了。”
不用再去会所了,不用再撒谎了,不再欠债了,可以有很好很好的生活了。
离钟霖希望的这些,明明就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周一大口地喘气,垂下头再无法说出一句。
他是灾星,他救不了妈妈,也救不了钟霖,他谁都救不了。所有人都要离他远去,所有人都因为他才有厄运。
他握着床边的指尖泛白,痛苦到无以复加只能大声嘶喊,整个房间只有他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微弱到察觉不了的回声,层叠着循环着,压在周一身上,让他无法再直起身,只能趴在地面不停地干呕。
他脱力般瘫倒,惨白灯光照在他和钟霖身上,周一缓缓闭上眼。
要是他也能一起死就好了。
扬嵉坐在房门外,听着哭喊声渐弱,心脏的疼痛越发明显。他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开心,眼中钉消逝,他本应庆祝,却莫名在此刻感到茫然。
他盯着窗户里自己的脸,忽然意识到,他是这场意外死亡的推手。
人的死亡不是恨的终结,却会是恨的开端。
—
“小霖,我借到了钱。”
“你要快点给我回电话。”
“小霖,我借到了钱。”
“你要快点给我回电话。”
周一坐在黑暗的客厅,听着语音信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给钟霖发的消息。他在卫生间的沐浴露瓶子里找到了这部手机。
钟霖的手机。
他不知道为什么钟霖的手机会出现在顶楼,一如不知道扬嵉到底对他说了多少谎。
他没有告诉扬嵉,他不愿意拍橙子灯不是因为钟霖的消息,是因为他听到扬嵉在电话里说,说办完事情就会离开嘉川。
说乐子找得差不多了。
说自己没什么要带走的。
是因为周一知道无所不能的扬嵉无所顾忌地要飞远了,所以他才讨厌那颗橙子灯的。
扬嵉回到家打开灯时,语音信箱又开始重复
——
“小霖,我借到了钱。”
“你要快点给我回电话。”
等到这一次电话里的他说完,周一按了暂停。
“扬嵉,小霖没有接到我的电话,也没有听到我的语音。”他说得极其平静,眼里没有眼泪,也没有抱怨,只是在平静地叙述事实,却看得扬嵉浑身发凉。
他继而平静地转身,回到了卧室。
扬嵉站在客厅,看着桌子上那部老旧的手机沉默。
他可以把手机销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等时间冲淡死亡附赠的一切,再彻底掀过这页,可是他没有。
周一发现手机就会知道扬嵉在撒谎。他编了一个巨大的谎言,笼罩所有人,他企图从周一无差别的谅解里得到宽恕,然后依然做周一身边的唯一。
他自作聪明地认为自己控制了实验里的所有变量,就能等来他想要的结果。可那场无法预估到的死亡成为了实验里最致命的一步,于是扬嵉第一次心惊胆战地等待结局,妄图从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里翻盘。
接下来的一周,他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周一身边,按断了所有打来催促他离开的电话。周一用极度的平静浇灌扬嵉的恐慌,在临界点时,扬嵉抱着周一,语气里的恳求意味太深,他轻声道:“一一,要一直呆在家里。”
周一反手抱住扬嵉,一言不发。
良久,他开口:“扬嵉,这里是我的家吗?”
“是,当然是。”
周一没有反驳他,只是和从前一样,认同地点头,回答扬嵉:“好。”
他们拥抱着彼此,在顶楼一起等待天亮。
周一离开时,扬嵉还在熟睡。
他先是关上了卧室的门,然后关上了顶楼的大门。他一级一级地踩着阶梯,从最高到最低,最后离开这栋楼。
周一的视线落在前方。弥漫着雾气的清晨,天色朦胧,还未见光明,他慢慢地挪着步子,一点一点地远离扬嵉,一次也没有回头。
扬嵉站在天台,注视着黑色的人影缓慢走远。他长久地注视,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太阳出来了。
扬嵉看了眼手表,三月七日,周一。
他在一个平常的周一,失去了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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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回到第一章 的时间线了。
第22章 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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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死后,扬嵉依旧住在杨宅。
杨检对他越来越好,像是补偿他母亲的死一般,好得他有时觉得无措。杨褚默对他的厌恶也越发浓烈。扬嵉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潜意识觉得自己不应在他的家继续住下去,每次提起却被杨检打断。
房子,车子,金钱,杨检塞了很多东西给他,满怀歉意地告诉扬嵉,因为职位问题,他无法公开介绍他和他的母亲,那场盛大的葬礼和摆在他面前的一切只是补偿的一小部分。扬嵉看不懂杨检,他甚至不知道这算不算杨检迟来的父爱,只是它以骆芝秦的死为节点,让扬嵉无法安然接受。
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扬嵉最难拒绝的,是杨检在他生日当天送来的蛋糕。杨检脱掉了西装,挽起袖子站在桌边,温声祝他今后前路平坦,一切顺利。面前的烛光摇曳,扬嵉开始相信,也许他的父亲只是觉悟得太晚,他不应该那么冷漠。
那是他住进杨宅以后,第一次跟他的父亲坐下来谈心,他说他想要做汽车设计,大学也会选这方面的专业,杨检笑道,不走我的路子也好,随你喜欢。
他们谈到几近天亮,杨褚默彻夜疯玩回家后看到他们,把门甩得震天响。但扬嵉不在意,他第一次知道从亲人眼里能看到自己的感觉,母亲在世时,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他和杨检的关系迅速缓和起来,即便杨褚默对他恨意不减,扬嵉也不再觉得自己是家里多余的那个。
直到大三那年的冬天,他接到了杨褚默的电话。
他的弟弟在电话那头说,哥,你能来帮我一下吗?
扬嵉冒着雨赶到事故现场的时候,杨褚默已经不在车里了。血水混着雨水一起流到扬嵉脚边,耳边警笛声由远及近,车灯刺得扬嵉睁不开眼。
他的伞掉在地上,渐渐盛满了雨。
等到扬嵉再一次见到杨褚默,是一星期以后,他的身边跟着杨检。审问扬嵉的警员对着市长点头哈腰,有点无奈地汇报进度。
扬嵉看着他们父子俩如初一辙的表情,莫名地想笑。
“撞死人的,是我吗?”
这是扬嵉被关起来以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可是没人回答他。他想过送他去现场的司机也许能证明,路段的监控能证明,车子的指纹也能证明,什么都能证明撞死人的不是他,但扬嵉知道杨检看过来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即使什么都能证明,撞死人的也依旧只能是他,而喝得烂醉如泥的他的弟弟,是个无辜的局外人,他正直不屈的父亲,是个被养子牵连的无辜市长。
杨市长受友人托孤领养的孩子喝醉酒撞死了人,杨检亲自检举,大义灭亲,以示公正。新闻里的杨检痛心疾首,痛苦不能。
扬嵉穿上牢服的那瞬间才知道,原来杨检对他的好是事出有因,他以为迟来的父爱其实是淬毒的利刃,悄无声息腐蚀他,掏空他的信任,做着漫长的铺垫,只为在任何意外又必要的时刻踩着他的身体以保自己青云之位不倒。
扬嵉原以为自己和母亲并不像的。
他在监狱的日子不算太好过,市长的养子是个不错的噱头,有人笑他好好的富贵不要,把自己玩进来了,踩着他肩膀问他锦衣玉食的滋味和监狱里的日子比起来哪个更好?
第一次打架,他被关了三天的禁闭,在黑暗里思考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扬嵉不太愿意回想痛苦,这对于他来说没什么意义,他只是在想出禁闭室的话,要记得问问狱警日期,最好不要在周一,因为他最喜欢的设计课在周一。
服刑期间杨检来看过他一次,用扬嵉觉得很陌生的语气问他为什么要用笔戳瞎狱友的眼睛。扬嵉笑了一声,回答杨检:“杨市长,因为我无聊啊。”
他放下电话以后转身离开,右手指甲深陷进掌心,扬嵉极力克制自己不在会见室吐出来。杨市长神通广大,不会不知道他在监狱的第一年几乎隔三岔五地就要挨打,如果想要不挨打,就要学会打人,他一边流着血一边过日子。
扬嵉的处世经验是在监狱里学会的。他被小刀插进肩膀时,前一天晚上帮他包扎伤口的人握着刀笑着告诉他——不要相信任何人。
后来扬嵉在禁闭室里思考的事情只有一件了,他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让杨检走进这具牢笼。
出狱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晴朗无云。扬嵉突然想到杨检送给他的那句生日祝福,是什么来着?
扬嵉抬头望了望天,想起来了。
前路平坦,一切顺利。
—
在汽修店打工的第三周,杨检找上门了。
扬嵉知道杨检意欲何为,杨家没有替罪羊了,他们还需要他。扬嵉大度地说好啊,朝杨检伸手。要钱,杨检松了口气,他没有犹豫地点头,临走前似乎很满意扬嵉的识时务,假意安慰他,拍了拍扬嵉的肩:“辛苦。”
扬嵉躺回汽车底下继续工作,胸口胀痛。
杨检确实是很忙,在他出狱后这么久才来找他,扬嵉想,身居高位久了,难免不把人放在眼里。杨检或许不知道,又或许知道了也不在意,毕竟想灭市长威风的人太多了,他很难注意到所有人,但扬嵉是一把极衬手的扳手,他太容易被注意到了。
赵途没给他钱,但开了无比诱人的条件,比钱重要得多。
扬嵉不再回杨家,却替杨检干了不少事情,不适合清正廉洁的杨市长亲自做的,都落到他头上了。扬嵉有时也觉得杨检太过自傲,可能是知道掌握的权利能随时让他重回铁笼,所以对他格外放心。然而扬嵉想的是,他就算会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十年,二十年,或者死亡,他都一定要毁掉杨检,他会放干他的血,让他永不见天日。
这个过程很漫长,扬嵉早有预料,痛苦必不可少,他也知道,但他还是犯了蠢。明知出狱后的人生已经不由自己掌控,却还是把不相干的人扯进了漩涡。
但那个人太白了,白得晃眼,亮得像一颗星,却又用肉体包裹他痛苦,放任他作恶不断,放任他进入无所戒备的柔软腹地。
扬嵉扯了下嘴角,决定放弃回忆。他坐在屺山山顶吹夜风,今晚的星星不太亮,他很轻地叹了一声,第一次觉得后悔,上次应该拍照的。
他闭上眼,向后仰躺,等待日出。
晨星又一次出现时,他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直起身看着那颗照得他浑身发痛的星。
启明星。
“扬嵉。”
扬嵉猛地回头,周一穿着和那晚一样的外套,脑袋上别着他买的褐色抓夹,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扬嵉急匆匆地想要走到周一身边,却被那颗星的引力一直拽着到了山崖边,风吹得他快要掉下去。
他喊着周一的名字。
“一一。”
他说。
“要不要救我。”
周一站在原地,像是看不见朝他伸出的那只手,视线落在扬嵉身后的星,默声流泪,无法回答扬嵉的问题。
扬嵉看了周一很久,然后他自顾自地替周一说了答案:
“不救啊。”
“那好吧。”
那阵又吹起来的风推了扬嵉最后一把。
他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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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估失败,明天肯定回到第一章 时间线。
第23章 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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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重感的最后没有疼痛,扬嵉睁开了眼睛。他用手指抹去眼尾湿意,把蜷缩着睡在床边的周一拉回怀里,才终于从那阵心痛里短暂喘息。
他想,五年真是很长。他常常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因为清醒要靠梦里的死亡,现实是梦里那个扬嵉的重生与轮回,一次又一次,每一世都要他看着周一如何抗拒,再如何放弃自己,然后又要他从万籁俱寂的夜醒过来,做回这条单行线上真正的扬嵉。
扬嵉搂着人,手伸下去摸他的腰腹。时间是腐蚀人肉的怪物,怀里人胯骨处皮贴骨,一点肉也没有,肋骨一棱一棱,形状清晰,摸得他指尖都发抖。
扬嵉知道这是梦的后遗症。
他埋在周屺玟颈窝很深地呼吸,气味和触感让扬嵉的所有情绪都变得真实。
周屺玟动了动,企图从扬嵉的怀里逃出去,结果被扬嵉死死勒着,快要无法喘气。
扬嵉的卧室里只有一盏夜灯,不需要拍拍它的头就能亮。周屺玟看着那盏灯散发的光晕,轻声开口道:“不是。”
不是启明星的启明,是周屺玟的屺玟。
扬嵉问他:“不是什么?”
“不是启明星。”
他们在傍晚时的对话因为周屺玟汹涌的泪水结束,此刻又提起,只换得扬嵉的沉默。过了很久之后,等到周屺玟呼吸重新平稳起来,扬嵉才喃喃道:
“怎么不是?”
深夜不是谈心的好时候,扬嵉没办法从坠落的梦里找回他的自得与胜券在握,他跟着周屺玟的声音一起呼吸,从相同的频率里借一点身前人一夜无梦的好运。
第二天周屺玟醒得很早,天空暗蓝,日光隐约。扬嵉即便睡着手上力气也不减半分,他只能窝在原处发呆。
他已经两天没去上班了,全勤奖没有了。周屺玟叹了一声,疲累地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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