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
十分钟后就到了家,一进门,隐隐约约听见沉闷的哭声,脖颈上仿佛又绕上了绳子。
阿姨听见动静,从厨房出来,说:“我煮点姜汤给他喝,一直说冷,唉,还是送医院吧,拖下去怎么行。”
樊寒枝点点头,脚步不停,只顾往前走,阿姨在后面喊:“欸,错了,在你房间躺着呢。”
于是往房间走,推门进去,看见他躺在薄软的小毯子里,蜷成小小一个,怀里抱着枕头,瑟瑟发抖,头发全部汗湿了,紧贴在脸上,连带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是潮的,他像躺在一片水域里,精疲力竭,要淹死般的孱弱。
谁也救不了你了,没有人要你,只有我,只要朝哥哥伸出手……
樊寒枝走近了,轻轻唤一声“恨儿”。黎有恨睁开眼,看见他,眼神迷茫,似乎不认识他,良久,只是这样怔怔地盯着他瞧。
然后阿姨进来了,端着一碗姜汤,说道:“快趁热喝了,喝了就去医院。”
黎有恨接过碗,在阿姨“快喝”的催促下小啜了一口,这才活过来似的,眼神有了聚焦,看到坐在一旁的樊寒枝,一怔,很快把头垂下来,往边上挪了挪,碰到手边不属于自己的枕头,吓了一跳,整个人惊得颤了一颤,险些把碗打翻,努力稳住了,哑声说:“我、我不知道怎么……怎么睡在这里了,对不起,我现在就回去……”
“说什么呢,”阿姨嗔怪地埋怨,“睡了就睡了,有什么关系,以前还睡在一起呢!快喝完穿衣服去医院,你哥哥班都不上了,火急火燎赶回来。”
她一说“睡在一起”,黎有恨脸更煞白,开始哭起来,眼泪一滴一滴掉,落在碗里,溅起几滴姜黄的水,细小的水花砸到樊寒枝手指尖上。一瞬间的刺痛。樊寒枝沉下脸来。
他又说:“不是的,我和……不是那样,不用了,我……很快就会好的,太麻烦——”他好像讲不出“哥哥”两个字,微张着嘴巴,只泄出来一两声哽咽,手抖得更厉害了,眼见着碗要翻倒,樊寒枝手臂一揽挡住了,那姜汤就全洒在了他衣服上。
黎有恨叫了一声,赶忙拿纸来擦,被樊寒枝按住手,一把抱了起来,捡起毯子盖在他身上就出去了。他不老实,挣扎着说真的不用去医院,樊寒枝攥住他两只手腕,厉声喝了他一句。他终于发现他在生气,立刻噤了声,不敢动弹,梗着脖子,也不往他身上靠。
进了电梯,樊寒枝看向轿厢镜子,从他脸上辨认出那么多抗拒和抵触,心沉沉往下坠,手也跟着松,把他放了下来。
“好……你自己站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黎有恨的还哑。脱下外套,解开衬衫衣袖,皮肤红了一片。但没有心里那样恨那样痛。
黎有恨便就真的自己站着,明明双腿直打颤,耷拉着脑袋,脖颈像要断掉似的折着,硬是没往他身边靠一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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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口受。雷的自避。
第42章 42.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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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寒枝坐在包厢里,已经喝得微醺,酒气涌上来,太阳穴又烫又胀,头皮泛麻,恍惚间感觉黎有恨柔软的手指深深埋在他头发里,紧紧攥着,攥得疼,耳边是他欲哭欲吟的声音。这些天总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梗阻着,不痛快。性生活实在不快乐,只是倒很喜欢和黎有恨肌肤相亲的感觉,听他幽婉的声音,叫起来跟唱戏似的。
包厢门被推开时,一瞬间还以为黎有恨进来了,忍不住地想伸出手牵着人坐到自己怀里,眯了眯眼睛细看,却只是一个跟黎有恨差不多高的男人——男生——比黎有恨还要稚嫩,头发留得有些长,乖顺地垂在额前和耳畔。男生走过来倒酒,身体贴住他的臂膀,拂来一段清冽的香气,冲得人脑袋发昏。
客户坐在对面,脸上汪着油腻的笑,说听说他在国外和男人结过婚。
他不言语,眉头紧皱要推开男生,那男生却自己蹲下去了,原来是捡掉在地上的筷子,捡了握在手里,却久久没站起来。垂眼看下去,见到他衣服被扯着往上而裤子往下紧绷着,露出一截细白的肉腰来,隐约能看见脊椎的末端凸出一两节,再往下仿佛还能瞧见臀沟。
樊寒枝晃了晃神,想到那天带黎有恨从医院回来后帮他洗澡。应该是没有力气再站着了,他也这样蹲在淋浴间里,头枕在膝盖上,手指浸在满地的水里搅动,银色的鱼一样游来游去。
晚上总是梦见,梦见他的细腰和伤疤,两团臀肉肥软的触觉,脊椎,手指……碰不到,全部都碰不到。
想到这儿胃里一阵翻腾。现在他在做什么?还在家吗?会跑吗?到哪里去了?会又被掳走吗?心里升出一股火炽的焦躁,把思绪的叶子烤得蜷曲,蔫蔫的,可身体紧张起来,绷得僵硬,心悸,手不自觉地颤。
他起身离席,出了包厢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心慌意乱,去摸口袋,并没有带药片,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手机,调出家里的监控,看见黎有恨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个监控藏在天花板上,太远了,看不太清,切了另一个视角,这个监控一直装在电视柜上的陶瓷摆件里。能看清了。黎有恨手里抱着一个大冰淇淋桶,用勺子挖着吃,嘴角手上全是白白的奶渍,桶上化下来许多水,把他白色睡衣的前胸洇成灰色,透出里面的皮肤和乳。愣愣地盯着看。病还没好几天,吃这么凉的东西,谁给他买的?
忽然有人进来了,是那男生,一进来就跪下,伸出手,颤颤巍巍来碰他胯间。他反应慢了一拍,被碰着了,一阵强烈的呕吐欲望猛地往上泛,忍不住,转身进了隔间,吐得昏天暗地。
再出来,那男生还没走,倚着洗手台哭。这模样让他想起沈寂,结了婚,多少次沈寂想和他做爱,他也是这样翻江倒海地吐。他在洗手间里吐,沈寂就在门外哭。
男生说他是被逼的,什么家里欠了钱,什么还有一个重病的哥哥。重病的哥哥。
樊寒枝把手肘贴在身侧,抵着胃,从腕上摘下手表,放在洗手台上,绕过那男生出去了。
回到家,客厅的夜灯还亮着,人却不在。速写本和笔丢在沙发上,他拿起来看,也不知画的什么,像只是搅在一团的打结的毛线,竟然还认认真真签了日期和姓名。真可爱。把这一页撕下来,带回房间,用塑封带包好,塞进枕头套里。再调出监控,看他坐在浴池里玩泡沫,对着镜子,在头上捏出两只尖耳朵。真可爱。
他没用自己房里的浴室洗澡,走进黎有恨用过的那一间,从洗衣篮里捡起那件印了冰淇淋桶水渍的睡衣,把脸埋进去,像埋进他怀里,脸颊贴着他温暖的心口,还能嗅到冰淇淋的甜味。浴池里的水也没有放掉,就这么跨进去坐着,晃动的池水拍打着胸口,像他柔软的手覆在上面。把泡沫拢过来,堆在臂弯里,仿佛他也坐在身前。闭上眼,恍恍惚惚睡过去了。
梦里是弥漫的黑色雾气,浓稠而沉重,吞没一切的声音味道和视线,只有沁骨的寒凉与萧瑟,张惶地四下寻找,本该最亲近的樊潇和黎铮全都不见踪影,怎么喊,喊得嗓子哑了,叫不来一个人,只能独自摸索着在暗里前行。从渴望到没有渴望,从追寻到放弃追寻,从恐惧到习惯恐惧。然后突然之间,嗅到一股婴儿身上的奶香,终于看到一点光。黎有恨是长长的夜晚里闯进来的一个白日,杀死了长达十一年的孤寂。
醒过来,水已经凉透了。穿好衣服出来,在黎有恨房门前停住了。
几天前开始,晚上就不再来这里了。现下犹豫片刻,还是推开门缝往里看。黎有恨睡了,不安稳地皱着脸,像要同什么搏斗一样两臂贴在胸前,拳击手的姿势。
有那么一会儿在想,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该把他锁在一间屋子里,遥控他,主宰他,让世界缩小成房间的模样,看他先在惊慌失措中哭泣,再在愤怒不解中反抗,最后在绝望麻木中妥协。
可是他亲爱的弟弟是那么倔强又聪明的人,人生里没有“妥协”二字。小时候,为了获取樊潇的注意力,故意不开口讲话,只有两三岁,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精明的念头,可装着装着,好像真不会说话了,再开口总是结结巴巴的;学戏这一件事,明明没有天赋,硬要撞破南墙,一学就学了这么多年;去年有一回,没能赴约去学校门口接他,硬生生在外面等了一夜;现在为了樊潇和邢疏桐,又倔得要分手,发烧烧成那样,也不服一点软。
而且,他不愿意冒一点被黎有恨忌恨的风险,他要黎有恨看着自己,从头到尾,眼里只有全然的爱意与服从。
他想起曾经有只野马误闯进庄园的马场,性子很烈,训了几个月,养不熟,还是会振蹄撕叫,险些伤人,只好关起来。那马开始不吃不喝,过不久就死掉了。
有时候会觉得他和黎有恨之间的纽带那么薄而脆弱,甚至不如他和那匹马,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求取的那一方,离不开的那一方,主动干预、主动蛊惑的那一方,而黎有恨却有那么多次转头离开的机会,或是去找林林,甚至依赖上隔壁唱戏很好听的“沈寂哥哥”,或是分开的八年中他遇见的每一个老师同学,要是再和张鸿影接触下去,或许也会抛下他离开,还有郑幽,薛初静,周渺,樊潇和黎铮……或是像那匹马一样选择死亡。
为了维护这微妙的薄弱的关系,他必须小心翼翼。
他还是走进房里来,坐在床沿摸黎有恨的头发,轻轻唤了声“恨儿”。
黎有恨颤着睫毛,似乎听见了,缓缓睁开眼,视线在暗里挣扎,什么都看不到,再去拧开灯,屋子里依然空荡荡。分明听到樊寒枝在喊他的。
他坐起来,抱着膝盖蜷在床角。这些天他总是睡睡醒醒,醒了就坐起来发呆。那一晚梦里的樊寒枝竟一语成谶,从此再没有梦见过他了。想着想着眼眶又潮了,看着身侧的夜灯,觉得自己对樊寒枝的爱就像这灯散出的光一样,只能在黑暗中明亮而又不能叫人看见。压低灯罩让光拢在手心里,他怔怔地看了许久,看到灯光和天光融在了一起。
今天是周日,樊寒枝休息。
他一直没有出房间,阿姨请不到他,快十点的时候把早餐的粥热过送了来。他接过餐盘随手放在桌子上,嗫嚅着问起樊寒枝。阿姨说他在香室写字。
勉强吃了半碗粥,听见阿姨在厨房切菜的声音,还是不麻烦她过来拿碗,自己端着送了出去。一迈出门,明明没看见樊寒枝,还是心惊肉跳,没来由的焦躁,蹑手蹑脚走到厨房,闪身进去,放下碗筷,不愿意再出去,帮阿姨打下手,在蔬菜倒下锅的刺啦啦声音和油烟气味里,洗番茄,削土豆皮,浑浑噩噩得像死了一般。
下午在房间画画,傍晚时分突然听见若有若无的唱戏声,起初还以为幻听了,没一会儿阿姨来敲门,推开一小条门缝,压着声音说:“有恨,薛老师来了,快出来吧。”
黎有恨一怔,放下笔走到门口,往外瞧,看不见什么,只是戏声越大了,是一出《凤还巢》,梅派的戏。
“老师?她怎么来了?”他问。
阿姨说:“你没跟我讲呀,只说她今天要来,要我多做点菜,来了有半小时了,一直在和你哥听戏。”
“什么?”他皱眉,“我说的?我不记——”
“是呀,你哥说你昨晚睡前跟他讲的,他今早再来交代我,怎么了这是?睡糊涂了?”
黎有恨低头扣弄指甲,实在没有印象,不过这也已经是老毛病了,最近睡不好,精神又差,更要忘事情。只是想不到连昨晚和樊寒枝说过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换件衣服马上来。”
阿姨应下关门走了,前脚刚到客厅,他也就跟着到了,先问薛初静好,坐在她边上,给杯子添茶,见樊寒枝茶杯也空了,犹豫片刻,起身去倒,倒完了,樊寒枝也没有什么反应。
他捏紧了茶壶柄,瞥一眼过去,见樊寒枝目不转睛盯着电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恍然发现屏幕上的是沈寂,依旧那么明艳美丽,鲜活得仿佛要从电视里跳出来。
樊寒枝歪身坐着,陷在沙发里,他躲开无名指上与邢疏桐的那枚婚戒,磋磨着下面一些的空地方,像磋磨一根木柴,拧着一股劲儿,誓要钻出火来,一整个把自己烧掉一般。
黎有恨也觉得自己要被照进来的初夏红亮的夕阳光烧伤,险些打翻了茶壶,强装若无其事地坐下,问薛初静:“周渺呢?”
“在家里。我想着你们也好久没见了,带他一起来,他不愿意,躲在房间里,怎么叫都不答应,”薛初静拉过黎有恨的手,“你们吵架闹别扭了?”
“哪有……我给他打个电话吧。”说着起身要走。
樊寒枝也跟着站起来,淡淡地说:“先吃饭,不早了。”
他只好顿住脚步,三人一起往餐厅走。
桌上免不了要提起休学的事,薛初静今天也就是为这个来的。
“现在离期末也没多长时间了,要是休学,实在不划算,到时候还得从大二开始重读,要不就撑一撑,去学校露露面也好,”她看向樊寒枝,“各科老师那边去打个招呼,我也知会他们一声,让他们多通融通融,只要有个及格的期末成绩就好了,到时候再办休学,隔一年回来重读大三,省不少麻烦。对了,正巧有个音配像项目分到咱们院里,有恨,你就来学校跟着老师做这个,也不用上课了,期末结束了再休学,行不行?”
樊寒枝和黎有恨都不说话,碗筷碰撞的声音响了几响,黎有恨说:“老师,一会儿再聊吧。”
薛初静叹了口气,兴致缺缺地夹了一筷子菜。桌上沉默半晌,还是她先开口说了话,问:“那出《凤还巢》是在春节的时候演的吧?”
樊寒枝点头,“加国华人组织的春节晚会上。”
“我就说看着眼熟,当初这张光碟都卖到国内来,圈子里都说,他这样的人才不来国内发展真是一大损失,现在梅派第四代传人最年轻的那几个里,你说哪个能比得过他?真是没落了。”
黎有恨听了心口发堵,端起水杯喝水,牙齿磕在杯沿上,要嚼碎杯子般咬得嘎吱响。
樊寒枝接过她的话,看向黎有恨,说:“确实没人能比过他。”
黎有恨脑袋一懵,胸口一震一震,气血上涌,眼睛发烫,视线里一片火红。
“可惜了,走得这么早。”
“嗯,他要是还在,我也没什么心思来管恨儿了,”樊寒枝仍直勾勾盯着黎有恨,“以前答应带他回国来玩一段时间,他喜欢山里,清静,买了栋别墅,一天也没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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