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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加里的雨(近代现代)——万经星

时间:2024-03-03 09:42:38  作者:万经星
  “郑幽,你玩我呢?!”他说的是英语,夹杂着脏话。
  “哎哟,疼,疼,诶诶,别打别打!好好说,我们好好说!”
  那人重重地喘了两声,平静下来,道:“你叫我来陪你玩,现在又硬不起来是怎么回事!”
  “喝酒了嘛!”
  “呵,我看你是想着别人吧!你手机里那个叫……”他用古怪的腔调念了一遍黎有恨的名字。
  “你瞎说什么。”
  “你看看你自己鬼迷心窍的样子!”
  “我可不喜欢他啊,就是想跟他玩玩。”
  那人顿了片刻,打火机声音响起来,他继续说:“他不是圈子里的人。”
  “所以我不是叫你来了嘛。”
  “你有脸说?昨晚把我晾一边,和别人玩去了,我看黎和那个人长得挺像啊。”
  郑幽不耐烦地“啧”一声,“你还是在床上比较听话,哪有你这种态度对待主人的。”
  “你现在又不是我主人。”男人冷哼一声,打开门出去了。
  黎有恨在隔间里又待了快半小时,出来时发现郑幽竟然还在门口没有走。他在抽烟,看见黎有恨后一阵手忙脚乱,把烟都掉在了地上。
  “那个,有恨,你……一直在里面?”
  黎有恨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从镜子里和他对望,说:“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郑幽尴尬地摸了摸额角,手掌掩住半张脸,“嗯”了一声,又支支吾吾地说:“刚才我说我……我不喜欢你,那个,怎么讲呢,就是,咳咳,就是,其实我挺喜欢你的,那么说只是想敷衍他,让他别缠着我了,额,不过我确实是那个圈子里的人,就是……有恨?你在听吗?”
  黎有恨双手撑着盥洗台的大理石面,怔怔地垂着头发呆,郑幽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
  “你说什么?”
  “我说我其实——”
  “啊,我明白的,你别担心,我不会把你的私事拿出去乱说的。”
  一句话堵得郑幽哑口无言,他无奈地耸耸肩,转身倚在大理石台上。两人这么静静待了片刻,他开口说:“你哥让你出来了啊。”
  “我见了他的朋友。”
  “喔,挺好。”
  “我是不是很奇怪?”
  “哪有?”
  “我的衣服。”他无力地抬一抬手臂,伸出腿,礼服的裤脚一直拖在地上,已经沾染了脏污和水渍。
  “就这啊,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我刚才看见你只是在想,你穿白色很好看,就是太瘦了,学唱戏的人不是应该多吃点养胖些嘛。”
  黎有恨不停地摇头,“还有我的脸,我整个人,全部都奇怪。”
  “怎么会。”
  郑幽后仰着头去看他的脸,他几乎把脸埋进胸膛,光堪堪照出他的面颊,他的眼圈通红,泪痣在睫毛闪动间隐现,展露出来的泪意与那一次在门廊下的完全不同,过于内敛含蓄,以至于显得刻意和造作。
  但郑幽知道他并不是在假装。现在显然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可偏偏思想不受控制地开始把这双眼睛放到昨晚和他翻云覆雨的那男人脸上。
  他红了耳朵,咽了咽喉咙,哑声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的泪痣很漂亮。”
  黎有恨抬头望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立刻又垂下头,“不对……我要把它去掉。”
  “为什么,别呀,真的挺好的,我不骗你。”
  黎有恨只是摇头,沉默着往外走。
  宴会还在继续,但黎有恨没看见樊寒枝。他出了宴会厅回主宅,郑幽跟在后面,说要送他回去。
  雨下得很大,时不时劈下几道闪电,鹅卵石小径依旧很滑,但黎有恨还是拒绝了郑幽的搀扶。
  在主宅门口,黎有恨和他道谢,说了晚安,在他转身要走时又叫住他,说:“昨天在马场,我撞了一匹马。”
  “然后呢?”
  “那匹马的腿断了,马的腿断了就活不了了。”
  郑幽皱眉,“那它——”
  “被安乐死了,我不想的,我不是有意的,”他抬手揉一下眼睛,“很多时候马比人好,我喜欢来这里和它们玩。”
  郑幽走回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我理解,动物比人好相处,对吧?”
  黎有恨点头。郑幽掏出手机,说:“我养了条博美,七岁了,它叫麻薯,你想看看吗?”
  两人便凑在一起,对着手机屏幕一张张翻看照片。
  告别往回走的时候,郑幽把麻薯的所有照片打包传给了黎有恨。等进了宴会厅,他刚从侍者那儿拿了杯酒,便有人来请他去二楼,说是樊寒枝找他。
  他只好跟着,被领进走廊尽头的房间。
  屋子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赌桌,几只凳子,和房间角落的酒水台。樊寒枝慵懒地站在赌桌一侧,手里把玩着骰盅,把扣在里面的几颗骰子晃得叮当响。
  他看一眼过来,说:“大还是小?”
  郑幽随口说了个“大”,走近了看,点数没大过十五。他主动倒了杯酒喝了,说:“我来摇。”
  骰子是粉色的,晶莹剔透,与平时见到的不一样。他握在手里颠了几下,放进骰盅,看向樊寒枝。樊寒枝猜大,一开出来果然是大。
  两人这么玩了几次,樊寒枝一杯酒都没喝。郑幽把骰盅一推,撇撇嘴说:“啧,没劲。”
  骰子滚落在桌面,樊寒枝抓了就近的两个握在手里,沉默片刻,漫不经心地说:“我不管你怎么玩,玩什么,只有恨儿,别把你那套用在他身上。”
  郑幽尴尬地笑,“我名声有这么差吗?”
  樊寒枝掌心传出骰子碰撞的细响,他移开视线,目光略有些涣散地看向郑幽身后,微微眯了眯眼睛,并没有理会郑幽,自顾自说:“不要让我看见他身上有来历不明的伤。”
  说罢他松开手指,一些细碎的粉色晶体从他指缝间稀稀落落地掉下来,紧接着两颗被捏得残破不堪的骰子“啪嗒”摔在了桌面上。
  郑幽还没从方才那句刺耳又古怪的话中回过神来,只愣愣看着那骰子。
  樊寒枝抬手搭一下他的肩,凑在他耳边,喁喁情话般轻声细语地说:“退一步讲,假如哪天他真的有了主人,那个人也只会是我。”
  郑幽心中一悚,皱紧眉头,手臂上浮出一层鸡皮疙瘩,浑身不适。他喃喃回应一声,看着樊寒枝走出去后坐下来深深喘了两口气,一连倒了两杯酒一饮而尽。他把目光移向桌上那两颗骰子,骰子是空心的,似乎是薄脆的塑料材质,试着捏了捏,比预料中的坚韧,没能捏碎,杯子也压不碎,试着用酒瓶敲了两下,还是纹丝不动,最后是放在地上用凳脚砸碎的。
 
 
第9章 09.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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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有恨睡得不踏实,隐约间一直听见凄厉的马嘶,顺着声音寻过去,拨开缠绕周身的浓重白雾,看到躺在地上的马,拖着一条短腿挣扎,想要站起来。
  他扑倒在马前,用力推着它的身体,试图帮助它,但直到手臂酸软那马都纹丝不动。他只能伏在它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听着它痛苦的哀鸣声,默默掉眼泪。
  醒来时仍是深夜,雨势不减,水直哗哗地往下倒。
  他穿好衣服,在楼下大厅的花瓶里拿了两三支白百合,撑着伞出门。
  从主宅到马场的几公里路程,因为天黑又下雨,他走了一个多小时,到那儿时浑身湿透。他把花放在跑马场的围栏前,静静站了很久。
  回去的路上开始刮大风,把雨伞掀飞了。他站在树下避雨,又被闪烁的幽蓝雷电惊得心颤,一路小跑着,回到主宅已经精疲力竭,就在门口蜷着身体躺了很久。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睡着,意识回笼时大厅里的老钟正隆隆响着,敲了五下。他爬起来去找樊寒枝,走一步身上便坠下水来,在地上拖出长长一条水痕。
  穿过走廊,樊寒枝的房间就在阔大的挑高客厅右侧。房间门很高,几乎顶着天花板,沉沉压迫感扑面而来,让他忽然之间心生怯意。他呆站了一会儿,正想要离开,门却吱呀被推开了一条缝,昏黄的灯光越过樊寒枝的双腿漏出几许,洒在他脚尖前,照出从他身上流到地面的一滩水渍。
  樊寒枝上下打量他,问:“做什么去了?”
  他动了动嘴唇,没说出个所以然。樊寒枝见状要关门回去,他这才有了反应,喊一声“不要”,侧过身子一下子钻进门缝中,从背后抱住了樊寒枝的腰。
  “哥,哥,我……”
  我什么?他说不出来,一边哭,一边冷得发抖,双臂震颤,雨水砸在窗户上的沉闷声响和潮湿的水汽侵袭着五感,宛如刀般在剐着皮肉,疼得他头晕目眩。
  或许拥抱持续了好几分钟,或许只有几秒,他糊涂了,只感觉到腕间尖锐的痛,是樊寒枝拉着他在往浴室走。
  热气氤氲着,弥散进身体里,他坐在浴池中,水已经漫到胸口。
  樊寒枝后背湿透了,团团潮湿的雨渍显出方才那一个拥抱的痕迹。不是幻觉。
  他站在盥洗台边,用一只手解开纽扣脱下上衣,又把包裹着左臂的绷带解开。然后他走到浴池边,坐在大理石台面上,又问:“做什么去了?”
  黎有恨把双腿蜷在胸前抱着,余光不自觉地瞟他赤裸的上身。这是难得一有的机会,他从未见过樊寒枝在人前脱衣服,即便是那一回在客厅和沈寂缠绵,他也衣衫规整,衬衫纽扣扣到最上面。
  他的肤色比黎有恨想象中白很多,石膏似的冷色调,并不轻盈通透,仿佛混杂了欧洲人的基因,宽阔的胸膛和硬挺的腰腹。他的睡裤是黑色的丝绸材质,这么坐着的时候,它们便堆叠在他胯间,所有的褶皱都难以言喻的迷人,轻柔地包裹着他双腿间的蛰伏的一团。
  黎有恨错觉自己能看清他的阴茎,和他肤色一样的冷白,青紫色的经脉缠绕其上,凶神恶煞。
  他心如擂鼓,结结巴巴地开口说:“去、去跑马场,那匹马……我给它送花。”
  樊寒枝听完便站起来,丢下一句轻飘飘的“尽做些蠢事”。
  他涨红了脸,展开身体沉入水中,过了很久才浮上来,重重地喘着粗气。
  泡完澡出来已经是早晨七八点了,雨还是倾盆地落,天光晦暗,仍像夜晚一样。
  屋子里没开灯,壁炉里燃着一小团篝火,黎有恨走近了看,才发现那火只是显示在电子屏幕上的假象。
  樊寒枝坐在壁炉前的沙发里,已经穿好了衣服,双目紧闭。壁炉上方的窄小台面上放着两只鹅梨,有烟灰铺洒其中,熏出清甜的香来。
  黎有恨没有衣服可穿,随手拿了毯子裹在身上,轻手轻脚坐下来,蜷在他脚边的地毯上,望着跃动的火苗。
  那火逼真得骇人,时不时传出木柴的噼啪响声,仿佛真的能烘出热气,身体被热度烤得滚烫。他难受地扭着身子,忽然听见樊寒枝叫了一声“恨儿”,条件反射地停下动作,静静躺着。
  他听见樊寒枝说:“沈寂死了。”
  那虚假的火苗又噼啪响一下,溅出数粒火星子,他下意识闭上眼睛,觉得脸上身上一痛,仿佛真的被烫伤了一般。
  “我来这里是散心,不是来照顾你。”
  他又开始觉得很冷,五脏六腑都在颤。
  “你闯的祸够多了,下午就回国去。”
  火苗仍然闪动着,越烧越旺,张扬的火舌几乎要跳出电子屏幕来,将他吃进去。他涨红眼睛,听着窗外风雨的呼号和木柴的爆裂声,在忽冷忽热之间模糊了意识,喃喃问道:“那什么时候能——”
  “我暂时不想见你。”
  “春、春节的话……”
  他没把话说完,便听见樊寒枝起身走开了。
  加国时间下午三点,他到了机场。谁都没有来送他。
  上飞机前他给老师薛初静发了短信,告知自己要回去,下飞机后便看到周渺站在接机口等他。
  周渺是薛初静的外孙,也在戏曲学院读书,比黎有恨大一届,学的行当是小生。
  拜师那年黎有恨就与他相识,只是两人一直不怎么亲近,现在周渺见到他只是打了声招呼,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带他出机场坐上了车。
  黎有恨不知道要去哪儿,他头昏脑涨,大概在发高烧,也懒得问,躺在后座闭了会儿眼睛,再睁眼时竟然在医院里。
  薛初静坐在床边,见他醒了,半句关心的话没有,劈头盖脸一通责备,说他不当心自己的身体,感冒已经转成了肺炎,嗓子又哑了,更加没办法排戏。
  黎有恨翻个身背对她,一抬眼又看见周渺,他站在窗边的小桌旁,正用手在面前一个小碗上来回扇着风,碗里不知道盛了什么,飘出的薄薄热气随着他手掌缭绕地飞。
  “是粥,你得吃点东西。”他说。
  薛初静接过话茬,“行了别睡了快起来,你今天不吃东西别想睡觉,看看你出国一趟又瘦一圈,再这么下去在台上站十分钟就要晕倒,真是不像话!从明天开始一天三顿都和我一起吃,一次都不能少。”
  她虽然年逾六十,但声音一点儿没老,又高又亮,掺着一股戏腔,自然而然地凛然。
  黎有恨只好坐起来,接过周渺递来的粥碗,小口地喝,但只吃下一半。薛初静看得着急,抢过勺子硬逼他把剩下的吃了。他边吃边哭,听薛初静恨铁不成钢地骂他没出息。
  他胃里不舒服,等那两人一走,又把吃下去的全吐了出来。
  晚些时候接到了樊潇的电话,问他怎么突然回国了,他也只能敷衍地说要回来练功排戏,没把住院的事告诉她。母子俩约好中秋节再见。
  晚上护士来给他打针,薛初静又带着晚餐来了。周渺跟在后面,把手里一束花放在了床头。
  薛初静把一碗蹄花汤端到他面前,他只看了一眼那碗里浮着的油水就吐了,食道被酸水烧得灼痛,床铺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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