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初静是个急性子,当下把碗筷都摔了,喋喋不休地说起他刚拜师那会儿的事情。
“那时候倒不见你这幅死样子!能吃能喝,唱戏中气也足,就是嗓子条件差点儿,但你向来用功刻苦,老师我都看在眼里,才收你当徒弟,看家本领全都教给你。但你看看你现在,瘦得脱相!平时跟我讲讲话都有气无力的,还怎么登台?有恨,你是不是心里有事?你跟老师说说,你说给我听!”
黎有恨垂着头抹眼泪,一言不发,把薛初静气走了。
周渺留了下来,沉默着坐在床边。
黎有恨看他一眼,赌气地把花拍在地上,背过身去。
他坠入梦里,五六岁的小时候,生病时樊潇和黎铮总是不在,只有樊寒枝会照顾他。晚上两人睡在一个房间,樊寒枝用毛巾包着冰袋盖在他额头,坐在床畔看书,翻几页过去便侧过头来看他一眼。
他记得樊寒枝的床很软,睡在上面好像陷在水里似的飘飘荡荡,他很不习惯,眼睛乱瞟着,看见放在书架上的一对白玉做的大象摆件,在暗夜里盈盈亮着。
他拉一拉樊寒枝衣服下摆,指着摆件说一声“要”。樊寒枝便把那东西拿来给他。他握不住,只能一左一右夹在胳膊下抱着,把大象鼻子露出来,让它们碰在一起。白玉又冰又滑,还很沉,搂着它们躺在床上,身体也不荡来荡去了,高热带来的火烧似的痛也镇静下来。
从梦中醒来后很久,黎有恨一直想着那对白玉摆件,那对厚实而可靠的大象,那凉爽舒畅的触觉;想着那张他讨厌的柔软过头的床;想樊寒枝床头柜的台灯,灯罩周围垂着珠子串的细链子,把光影切割得散碎,一点儿都不符合樊寒枝的气质;还有那本被樊寒枝捧在手里的书,翻页时会“喀拉”这样地响一声,页脚和边缘空白处挤满了很多的备注与笔迹,有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字;还有樊寒枝的手,伸过来把他额头的冰袋翻个面,拨弄一下他汗湿的头发……
他揪着床单一个劲儿地哭,想飞回加国,想见樊寒枝,心里焦躁又急切,整日整日脖颈上像吊着一根绳子,紧一阵松一阵。等肺炎转好,已经是八月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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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1.鹅梨帐中香:沉香一两。檀香末一钱。鹅梨十枚。右以鹅梨刻去穰,核如瓮子状,入香末,仍将梨顶签益,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勾,久窨可爇。”此法将鹅梨挖去穰,内部像翁的形状,填入沉香、檀香二味香料,再将鹅梨顶用竹签固定好,直接用鹅梨作为容器蒸煮。它能起到安神助眠、舒缓心情、放松神志的作用。【百度】
另外还有两种制这种香的方法,详见链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42455283402234633&wfr=spider&for=pc
2.小生:是传统戏曲角色行当之一,指扮演青少年男子,按照饰演人物的不同,一般分为:娃娃生、穷生、扇子生、纱帽生、翎子生等等。【百度】
第10章 10.绮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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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过了霪雨和潮热,逼近四十度的高温天随之而来。
自上回薛初静被气走到出院后的现在,黎有恨一直没有收到她的电话或短信,更没见着她的人,于是也就破罐破摔地颓唐度日,一次都没有去练功排戏。因为天热,他甚至不怎么出房间,只有碰上做饭阿姨上门,才勉为其难下楼吃些东西。
周渺倒是打过一次电话来,询问他是不是要放弃在春节登台演出的机会,又说薛初静这些天在忙着从学院里挑人替代他。
他躺在床上,手机随意扔在枕头边,对周渺的话听一半漏一半,心不在焉,无精打采地说:“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唱戏。”
周渺沉默片刻,道一声“再见”挂了电话。
他翻个身继续躺着,从枕头底下摸出沈寂的婚戒。戒圈上嵌一颗指甲盖大的钻石,煌煌如星,是樊寒枝喜欢的奢华绮丽的风格。他把戒指套上无名指,往下推时却被关节卡住了,怎么都戴不进去,戒圈把两侧皮肉勒出深痕来。他不死心,去卫生间把肥皂水抹在手指上,但仍然无济于事,又翻箱倒柜找到一把手工钳,夹着戒指边缘往指根拽,还是戴不进,反倒蹭破了皮。
毕竟不是给他的东西。
他握着刺痛的指节,一挥手把戒指甩出去,那戒指砸在地上叮当一声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他颓然坐下来,视线又扫过放在角落的箱子,里面装着郑幽送的那套蟒袍,刹那间心油煎似的痛,走过去拽着箱子推进了床底。
起身时手机忽然响起来,屏幕上闪着郑幽的名字。
这些日子他一直打电话留短信,但黎有恨生着病,又整日地焦心忧虑,全都没有回,现在更是没有心情,按了挂断,那边又打来,只好接了。
“干嘛!”
“嗬!火气这么大!果然天一热人就上火。”
黎有恨喘着粗气往地上一躺,说:“有事吗?”
“确实有个事想先……”郑幽言辞含糊,说到一半又改口:“没,就是好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了,打个电话问问。”
“我挺好。”
“可是我听着你声音有点哑啊。”
“感冒。”
“我还以为你在哭。”
黎有恨揉了揉眼睛,把手臂压在脸上,“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别呀!我老姐说你也住在苏市?我也在!我每天都无聊死了,出来陪我吃顿饭玩玩呗?怎么样,黎小少爷肯不肯赏光?”
“不想,热。”
“那就等下雨天,到时候我联系你,就这么定了。”郑幽自说自话,还不等他拒绝就把电话挂了。
他甩了手机,侧过头再往床底瞧,一眼看见那戒指,落在一片薄灰里,熠熠发亮。
晚上他去找张鸿影,先到的心理诊所,但已经关门了,再赶到张鸿影家,还是没见着他人,只有他的妻子方月在。
方月是苏大的文学教授,不过已经退休。两夫妻没有孩子,平日里喜欢请学生去家里做客聊天,但张鸿影从不和病人有过多的接触,黎有恨是例外。方月也格外喜欢他,见到他来,亲亲热热地拉他的手,张罗着做晚餐给他吃。
黎有恨说只坐一下就走,要她别忙。他在客厅捧一杯麦茶,听方月在厨房高声说:“鸿影他出差去了,得下星期才回来。我和他都以为你还在加国!你既然不留,那我就不做饭了,切点水果给你吃。”
他点头,说:“回来有一段时间了,生病了才出院。”
“怪不得!我看你脸色确实差。再怎么样还得吃东西你说是不是?一日三餐按时,哪怕每顿就吃几口也行,慢慢地养,总会好的。身体要是垮了就什么都没了,想想你妈妈你哥哥,不要到时候想见都见不着。”
黎有恨应一声,小口小口地把一杯茶都喝掉了,嘴里散不尽的苦。
他和方月约好下周再见,没有多待,回到家天还是亮的,但晚霞已经散了。家里空荡荡,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他在后院的下午茶桌上坐着吹晚风,百无聊赖地照着花草描了几幅速写,忽然想起了黎铮,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一连两个都没人接。这也算是常有的事。
关手机前顺便看了眼天气,后天就会下雨。于是那一天早晨,他是被雷声惊醒的,天色晦暗,四五点的光景。洗漱时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恍惚觉得很陌生。
做饭阿姨来得早,下楼时正碰上她进屋。早饭是南瓜粥和一笼素菜包子。他喝了几口粥,在阿姨强烈要求下揣了两个包子出门,坐最早的一班公交车去医院。
人很多,但皮肤科的挂号窗口只有他一个。下着雨的天,所有人看起来都蔫蔫儿的,接诊的女医生在他进门时还揉着眼睛打哈欠,见到他懒懒地问他哪里不好。
他说:“我要祛痣。”
“来吧,坐这儿我看看。”
他坐在一张小凳上,女医生站在他面前,用小手电照他眼角,说:“挺好的挺漂亮两颗泪痣,祛了干什么呀?”
“不适合我……长在美人脸上才好看。”
女医生冲他笑笑,“你们小年轻的心思弯弯绕绕的,一天一个样,真的考虑好了?说不定要留疤。”
他不说话,只是点头。
一个小手术,很快就做完了,出医院时才中午,郑幽的电话在这时候打过来。他撑着伞站在医院前的公交站,雨点砸在伞上吵吵闹闹的,耳朵里又是方才祛痣时那机器运作时传出的嗡嗡声和有什么东西炸开的爆裂声,于是根本听不清郑幽在那头说了些什么,糊里糊涂地嗯啊应着,挂断电话后把自己的定位发了过去。
他眼睛上贴着纱布,来了几拨等公交的人,各个都多看他几眼,他极不自在,局促地缩在角落,用雨伞挡着身体,发短信催促郑幽快来。
正午时分雨停了片刻,太阳露了十多分钟的面,雨又开始下。他正要再给郑幽发短信,忽然听见两声鸣笛,抬头看过去,郑幽正把头探出车窗冲他招手。他心里一急,顺手就把伞扔到了一边,快步跑过去拉开车门。
郑幽和他打招呼,他点点头,对上他的视线,见他也像那些人似的盯着他,抬起手臂挡住脸,哑声说:“别看我。”
郑幽便转过头开车,问:“你想去哪儿吃饭?”
“随便。”
他蜷在座位上,看着雨丝斜落上车窗,又被风吹得在窗上胡乱地扭动,一路都没说话。麻醉药的药效消褪得很快,等到餐厅下车时眼角又涨又热,一阵阵刺痛,逼得他不自觉地掉眼泪。
郑幽跟着他进了洗手间,揭开纱布看他眼角,皮肤上深红的印子漫开一大片,像胎记似的,笨拙又沉重,全无原本的灵动活泼,睫毛扇动间瞧不出半分原先那若即若离似有似无的妩媚了。
郑幽突然就对他失了兴味,淡淡地说:“你还真把痣祛了啊,要我说还不如从前呢,真不好看,你说你这是图什么?”
黎有恨皱着眉狠狠推他一把,说:“不用你来讲,我自己知道我不好看。”
郑幽耸耸肩,看他怒气冲冲地摔门出去,点了支烟咬着,转念一想外面下这么大雨,又有些不放心,便追出去,开车沿着马路找,远远瞧见他站在路口拐角的树下躲雨,垂着头,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包子握着,一次只咬下一点儿包子皮,几口下去仍没吃着里头的馅儿。
他穿着及膝的黑色短裤,不知是光线问题还是那裤子的材质问题,看起来破旧,裤边仿佛洗得泛白,脚上一双白帆布鞋又全是泥点儿,身上的T恤也潮了,领口松垮垮的像被人用力扯过,肩膀垮着,像碰了水的泥人,一点点儿地在融化破碎。
忽然之间,他又心痒起来,熄火停车,就这么坐在车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直到见他东张西望似乎要过马路,才发动车子过去。
黎有恨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只好慢慢跟着,降下车窗来说道:“有恨,行了,哎呀别生气了,我跟你道歉,我说错话了,你先上车。”他絮絮叨叨把能说的话都说了,见黎有恨仍不为所动,提起了樊寒枝。
“你上来嘛,淋雨生了病,要是被你哥知道,他又得教训我了。”
黎有恨停下脚步,终于转过身来。他视线乱飘,把手里那两只包子捏来捏去,弄得馅儿掉出来,一团糟。
“上回在跑马场我没拦着你,你哥训我一顿,我今天约你出来,你要是再出点事,下次见面你哥怕是要揍我,我可担不起。”
黎有恨看他一眼,压一压鸭舌帽帽檐,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郑幽把他带回了自己住的复式公寓。在开门的时候,黎有恨就听见里头有爪子刨门的声音,门一开便有狗扑出来,绕着郑幽转圈。
郑幽抱起那小狗亲了亲,腻腻歪歪地说:“在家乖不乖呀麻薯?”
麻薯 “汪”一声,对着黎有恨歪头,又吐舌头,伸出爪子扒拉他的手臂。
“嘿你这小没良心的,不要你爸啦?”
黎有恨摸着麻薯的脑袋逗它,郑幽便把狗给他抱着,找了感冒药和新衣服给他,趁着他洗澡的功夫煮了两碗面条。可是黎有恨不领情,尝了一口连咽都没咽下去,说难吃,郑幽气得反呛他不知好歹。
雨一直下到晚上都没停,郑幽懒得再送他回家,留他过夜,他也想跟麻薯多待一会儿就答应了。
临睡前,他洗漱完正要上床,接到了樊潇的电话。加国是早晨,她刚起床,说今天难得休息,想聊聊天。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黎有恨便迫不及待问起樊寒枝。
“哥他回家了吗?”
“早回了,好像在庄园玩得不开心。”
“嗯……那他的手臂……”
“给Ethen看过了,就是挫伤,现在已经好了。”樊潇笑了笑,说:“你呀,还是这样,每回打电话三句不离你哥,这样吧,我让他打给你,你们俩聊,我吃早饭去了。”
“别!妈——”
电话已经断了。
他想着樊寒枝一定不会打来的,关了灯躺在床上,但没有睡意,太阳穴一团燥热,突突跳着,眼角的伤口虽然涂了药,可仍然隐隐作痛,眼圈附近滚烫,眼睛也痛,仿佛要蹿出火苗来把这潮湿的夜烧出一个洞。
他原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但翻个身的功夫,意识突然像炸裂的玻璃杯般倾颓崩散开来。
他又陷入荆棘丛生的梦里。
那间阴冷的地下室,刺鼻的霉味和腐臭,放在角落的一个木桶,里头的水总是怪异地晃晃荡荡吵闹不休,被粗糙的麻绳捆住的身体,麻木的手脚,几天没有吃东西而灼痛的胃。
然后有人来了,两三个人,长长的木质楼梯吱呀响着,还有沉重而汹汹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被其中一个人揪住后衣领拽到角落的木桶边,另一人按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脸往水里压。
很冷很冰,水渗入眼睛后带来的刺疼,恐惧,窒息,灌了铅似沉的双臂,倦怠,鼻腔和胸膛一阵阵的遽痛,耳边水波扑打的声音,宛如巨浪一样在轰鸣……
还有模糊的说话声。
“小兔崽子敢骗老子……你爸有几百万,你爸会给钱,狗日的给钱,电话都没人接!耍老子!让你耍老子!”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我早告诉过你不能信他的话,现在还是按照原计划把他卖了,我们又没什么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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