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总是如影随形,但他不好使的脑子知道,他是不受人待见的,人们看见了他会绕道走。他也会绕道走。危险,他们彼此都是这么认为的。
在还不知道生死为何物的年纪里,他几次三番想要放弃他的生命,终于,在某个蒙蒙亮的清晨得偿所愿。他饿昏过去了。
等再次醒来,他以为自己到了——天堂。温暖沉重的被子,昏黄的灯泡,贴着报纸的墙,还有他,一个笑着把手比划来比划去的人,老哑巴。
如果这是一个流浪历险故事的结尾,那最后的结局应当定格在,“自此以后他们相依为命,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但这好像不是属于他们的故事。命运的转轮开启,那些密辛逐渐浮出水面,他们的名字前也有了定语。一个克父克母克兄长以至于被丢弃的孤儿,和一个难产缺氧导致的先天哑巴,他们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没能幸福快乐,也没能直到永远。
樊亮有了户口,有了名字和生日,有了书包和学校,有了“父亲”和一个家,太阳又出现了,温暖的臭烘烘的。可两个边缘人的日子要怎么过呢?他还是感到饥饿,寒冷,他只能跑,跑起来就不冷了。他绕着家,绕着村子,绕着山谷,然后跑到中学,跑进大学,他跑啊跑,跑啊跑,他跑得太快了,把他的爱人跑丢了。
故事的结尾没有花团锦簇,没有掌声和欢呼声,当他从站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上下来,转车到镇上,从镇上等巴士到村子里,从村口走回家,他看到他一点点钉起来的门是开着的,那扇棕红色的木门随着风摇晃,屋子里空空如也。他们甚至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也偏要说,有些话能说却再没法说。他怕他生气,纵然满脑子大逆不道的想法,但花光了积蓄定做的墓碑上也只能不情不愿写上“先考”两个字。
山谷的冬天实在太冷了,报纸挡不住墙壁的裂缝,连梦想都会结冰。倘若这是故事的结尾,那人有没有后悔过呢?
再后来,他认识了一些男人,老的少的,有钱的没钱的,会说话的不会说话的,像他的不像他的,他在男人之间游走,太阳却始终没能升起来。
平常人的一生,只会有一个妈妈一个爸爸,可能他也是这样,他有了羊妈妈,和老哑巴,不管他承不承认,那人总是顶替了他父亲的位置,他或许真的再也找不到一个代替品了。毕竟哪儿有一位父亲样的爱人呢?他有的已经足够多了,他不能太贪心。
直到今天。
他的“分手”总是不顺利,但从没有像今天这般直接堵到他学校门口的。床上的事情床上解决,哪儿有拉扯到别的地方的,这是犯了忌讳。就更别提因为这个破事耽误了他去工作室的时间。
不知道许老师听到没有,应该是没有吧?听到了也没关系,自己应该也没说些什么过分的话。他还不想让许俊彦知道他的事情。就让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大学生就好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成天没脑子傻开心的大学生。许老师怎么能知道这么……这么肮脏的事情呢?那可是光风霁月芝兰玉树的许老师啊,永远都干干净净,骄傲得像是只天鹅的许老师。他们也配被许老师知道吗?他们也配出现在许老师面前吗?樊亮攥紧了拳头。
许俊彦看着男孩呼吸声明显粗重了起来,心想这是气大发了。也不知道是因为点什么事。
“没爸妈”,这确实是没想到,再结合上一句,“这么大岁数了要点脸吧”,难道说是因为父母去世了亲戚什么的要来争夺家产?那这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
许俊彦看着气得脑袋都要冒烟的樊亮,深觉自己的推理完全正确。他越看越觉得这是个小可怜,连“蹲”坐在沙发上的状态都被他解读出一万种不同的凄惨,压根就没想过连双合脚的鞋都没有的人,哪儿来的“家产”可争。
小朋友的难过虽然不是饿了困了缺人了,但又有什么难过是不能被美食休息和运动解决的呢?
“走,”许俊彦一把搂过小可怜的肩膀,“走,打球去。”
“啊?”樊亮一脸茫然。
“我叫外卖,豆乳玉麒麟,打完球正好喝。”
“啊??”
“打打球,吃个饭再睡一觉——”
樊亮看看他,再看看搭在他肩上的手,许俊彦跟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手跟被烫了似的抽了回来,此地无银般:“不是,我是说,反正总之啥事也没有,你别误会啊!我是说,‘你自己’去打球,我给‘你’叫了外卖,你懂我意思吧?”颠三倒四,乱七八糟。
樊亮看着那人炸毛的样子,那点因为出乎意料而产生的烦躁感瞬间蒸发了,他盯着男人的手抿了抿嘴,“懂,我怎么不懂呢,吃饭睡觉打球,这多好。”
他站起来,拉过那人刚才搭在他肩膀的手,没敢攥进手心里,只松松地握着细瘦的手腕,仰着脸,眼睛眨啊眨:“那么,能不能有幸请许老师赏光指点指点我的球技呢?这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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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先考——已故父亲
第24章 打横抱起的姿势
许俊彦站到操场上的时候,还觉得不可思议,平常总是俯视的场景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竟然意外的庞大。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瞥瞥一脸兴奋的某人,自己怎么就跟着这人跑这儿来了,自己本来是要回家的啊。
说话不过脑子,这不好,得改,更得改的是要对这脸增加抵抗力。他就是个陌生人,他谁也不是,只不过有点点像罢了,能说明什么?不能总有补偿心理,也不能总冲动行事。不能掉以轻心。你想跟着他来打球吗?想在这儿吹冷风吗?你根本就不想!你就想安安生生抽个烟,开车回家,找个片子看完了睡觉,而现在,许俊彦,你在哪儿?你在篮球场上,你会打篮球吗你?!
“老师你坐这儿!”到了操场的樊亮好像憋了一天才被主人拎出来散步的大狗,根本看不出来刚才还颓丧着的影子,他把自己的书扔地上,热情邀请他许老师坐下。许俊彦摆手把他赶跑。没一点屈膝的意思。
开什么玩笑,坐在篮球场边上?还是坐在《体育心理学》上?被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他不要面子的?
傻小子脱得只剩件卫衣,拿着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球往地上砸,见他看过来了,就一脸傻笑,没心没肺的。
许俊彦抱着胳膊,眼睛透过镜片看过去,想在某人的脸上看出来点“欺骗”的影子,可某人的身影猴子般灵活。这人情绪变化这么快的吗?不会是在逗自己玩儿的吧?转念一想,应该也不至于。骗自己?骗自己干什么,就图喝杯不要钱的奶茶?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许俊彦把大衣领子立了起来。
外卖怎么还不到?
任凭樊亮运球运得再好,投篮投得再漂亮,他许老师都没有要看他的意思,在无数个动作与动作的间隙,他望过去,都只见到男人的侧影,衣领和围巾裹得严严实实,鼻子往下全都看不到。
手机有那么好看吗,比他打球还好看?他有点懊恼。充足了气的篮球砸在塑料场地上,泄愤一样。
樊亮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看得开,没多时,他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心想本来也是,人家哪儿有陪着自己打篮球的义务,这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这是许老师哎,能在旁边呆着都是自己莫大的福分了,还要求什么?这一周相处的时间还没今天一天来得多呢。知足点吧,知足才能常乐。
更何况刚才他还——
嗯?不对,衣领竖起来?这可不是许老师惯常的打扮。“老师!”樊亮一嗓子嚎出来,“一起打球吧,动起来就暖和了!”
正例行检查邮箱的许俊彦被吓了一跳,没好气道:“不打。”
“打吧打吧。”樊亮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一起打有意思嘛。”
许俊彦找借口,“我今天这个鞋不适合……”
不懂运动也不懂皮鞋的傻小子直着脖子吆喝:“适合适合!怎么不适合,不碍事的,我光着脚都打!”然后趁许俊彦一个没防备,拉着他就进了场地。被人拉着紧跑两步,许俊彦俩脚没倒腾过来,一个趔趄差点把自己绊倒。刚“哎”了一声,自己就被人捞了起来,一低头,看见自己腋下插了两只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再一抬头,小孩冲着自己傻笑,不远处还有个球正一蹦一跳地滚跑了。
许俊彦的眉毛刚皱起来,樊亮就立正敬礼,“是我的错。对不起老师。”
认错态度良好,甚至过于良好到搀上了他的胳膊慢慢走。许俊彦把这人抖搂开。都被架到这儿了,再推拒就矫情了。下巴从围巾里抬出来点,许俊彦白他一眼,“我可告你,我不会打篮球啊。”
樊亮点头,嗯嗯嗯好好好应的飞快。
许俊彦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没听进去。可能是觉得自己跟他这儿谦虚,又或者是觉得再不会能多不会,哪个男的不会打两把球啊。但他,许俊彦,真就一点都不会,运动神经一点没有,平地都能摔,丁向阳恨铁不成钢了十来年都没能有一点改善。
小孩很有信心,胸脯拍得山响,“老师,咱节奏不快,慢慢来,五分钟,一准儿就上手了。”
果不其然。能叫“一准儿”的就一定一准不了。十分钟过去了,许俊彦只能保证自己一边走一边做匀速拍球运动,二十分钟过去了,他投的球还离篮筐有八丈远,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他围巾解下来了,然后腰也扭了。
篮球教学在第三十五分钟时,以学员腰扭了和报废了一双定制皮鞋而宣告终结。班级解散,再也不会有第二期课程了。
“我说不打不打,你非要打。”许俊彦两手叉着腰,皱眉忍痛。
樊亮一脑门的汗,慌得不行,想碰碰他许老师,男人不是挡就是躲,不叫他靠过来。
“这下可好。”许俊彦小幅度地转腰,可刚动了没两下就抻着了,肌肉一紧,不敢再动了。
“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许俊彦没理他。
叉着腰,怪模怪样地往回走,后面还跟着个抱着球的小跟班,蛇似的嘶个不停,许俊彦感觉荒谬极了,嘶个什么劲儿,他还没说疼呢!
自己也是,自己什么情况心里怎么一点数没有,乱蹦跶什么,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樊亮几步赶到许俊彦前面,可怜巴巴说了句对不起,许俊彦没理他,他就又说了一遍。许俊彦站不住,疼得激出来点火气,什么意思,要求自己非得原谅他是怎么着,不说没关系就不让走了呗?他也不扶着腰了,抱着胳膊看着他,眼神能杀死人。
小孩期期艾艾又说了声“对不起”,复读机似的。
然后他猛地眼前一黑,天旋地转,猛烈的失重感涌上,许俊彦觉得自己可能惊呼了一声。他下意识抓紧个什么,皮肤挨着皮肤,热乎乎的温度让他安定下来,飘忽的视线聚焦,发现有人的喉结动了一下。他被人抱进了怀里。还是个打横抱起的姿势。像是个三岁的小孩儿。
许俊彦迅速把围巾蒙在脸上,给了那人一拐子,压着声音吼:“樊亮你他妈的疯了吧!”
第25章 在硝烟战火纷飞的草原上撑着病体骑马
樊亮的胸口被男人的胳膊肘杵得咚咚直响,刚运动完,气没倒腾匀,他没忍住咳了两声,怀里的人不敢乱动了。
许俊彦咬牙切齿,透过厚围巾传来的声音闷闷的,“放我下来。”
“但是你腰痛。”
“腰痛,腰痛也放我下来!”许俊彦又开始杵他了,“疯了你了?”
樊亮被活鱼似的男人弄得没办法,怕他疼,又怕他摔了,只能顺着他,尽量平稳地把他放下来。脚刚一着地,男人就捏着拳头给了他肩膀一拳。不疼不痒,他语气平平地“啊”了一声,做出点受伤的姿势。
“你疯了?这是在外面呢!”
樊亮的关注点清奇,他眨巴着眼睛看他,“那在屋里的时候……”
许俊彦头一个顶两个大,这人简直是疯了,“屋里也不行!”
“哦——”樊亮点点头,“但你疼啊。”
生怕他再弄出来点什么惊世骇俗的,许俊彦嘴硬道:“我现在不疼了。”
“真的吗?”樊亮不信。
许俊彦咬着牙走了两步,青筋直跳,“真的。”
樊亮歪着脑袋看他,然后想了想,既然不能抱着的话,那就,“我背你好了!”话音还没落,许俊彦就被抄着腿撂在了男孩的后背上。可能是怕再被拒绝,男孩一溜小跑,跑得飞快。
许俊彦像是在硝烟战火纷飞的草原上撑着病体骑马,他被颠得直想吐。得亏这是扭着了,他想,也就算是个肌肉拉伤吧,要是骨折了再被这小子这么一弄,非得把骨头撅开不可。
小孩在飞奔,许俊彦在他的背上一耸一耸的,蒙住了头的围巾叫他分辨不出来到了哪里,但通过时间判断,现在没到艺术学院应该也差不多了。人和人真是不一样,丁向阳背了自己那么多次,向来都是——停,跟这儿瞎想什么呢。
许俊彦一个走神,就被更加猛烈的震动叫了回来,掀开围巾一角,发现这人没坐电梯,正哐哐爬楼梯呢。可是显出来他腿长了,三步并做两步,几下就窜上去一层。马变成猴子,灵巧得要命。
他觉得挺神奇的,一切都挺神奇,不论是那天晚上喝多了撞见这人,还是后来发现他是自己的新助管,不论是他的冷淡,还是后来的躲避,这人好像从来就不受影响,任何影响,依旧我行我素,然后一步步就到了……今天。
该说他坚持好呢,还是说他自我好呢?许俊彦被颠得出口气都拐了三道弯,他想不通。他们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几个星期前,他见了他还跟见了仇人似的,丁向阳的脸怎么能长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上呢?自己还一直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超越一切,还说什么要一直陪着丁向阳,那这样怎么还能把他认错呢?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剖白,全成了给别人看的笑话。那不是丁向阳。
许俊彦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误”,也接受不了自己下意识的“不忠诚”,说实话,这些年来,要不是这些旁人看来没用的、虚无缥缈的所谓信念支撑着自己,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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