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向阳的鞋,一双灯芯绒面厚底布鞋,还是考年级第一的时候班主任发下来的。许俊彦之前从未留意过。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注意不到这些细枝末节。不知道这双鞋合脚了没,但许俊彦自己穿着是正好的。他记得,那时候他们跑在操场上,丁向阳还跟他连说带比划的叫他把鞋子换回来,他一门心思往前跑,没顾得上理他。
踩着上课铃进了班,许俊彦坐好,伸直了腿,累得直喘气。这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等过了会儿,可能也就二十分钟吧,跑步带来的热量褪去,他的脚开始变得冰冷,先是冷,再是寒,最后没了知觉,直感觉像是有雪水沁进去了,又凉又痒,涨得人发慌。脚把鞋子撑得满满当当,一些之前没感觉到的部分也现了原形,许俊彦觉得磨脚,有个钉子在脚面上划来划去似的。趁老师写板书,他钻到书桌下脱了鞋,伸手一摸,才发现一块针脚不平老大的补丁。
他那时候年纪小,被宠坏了,脑子也不好,他记得下了课他就一瘸一拐地蹦过去找丁向阳,然后把鞋扔到他身上,抱怨冷抱怨难受抱怨为什么没看好再穿。丁向阳的反应呢?他记不清了。
许俊彦活动了活动禁锢在皮鞋里的脚,美利奴羊毛袜子让他很暖和。
他那时候是真的没有脑子。他为什么没有早点意识到鞋子的重要性?或者说,为什么当他意识到鞋子的重要性,并且热衷于买所谓的“限定”的时候,没能把一双破旧的布鞋,和他爱人的感受联系在一起呢?他看到了,不止一次的看到了那双没人会穿的、糟糕的过时的布鞋,但是为什么没再能多想一想呢?
鞋鞋鞋,鞋是多么重要啊。不论是追求舒适,还是追求阶级,不论是平价还是高定,一双能陪你上山下海的鞋,几乎等同于一位伴侣。而他从没理解过,甚至背叛了他的伴侣。
许俊彦倒车出去的时候,视线从后视镜略过,那曾被画了一串王八的后车窗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他看着干净的玻璃愣了一下。一双大脚从玻璃上跃出,闯进他的脑海,他驱赶不得。
被丁向阳勾起来的愧疚感铺天盖地的袭来,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补偿心理,他下车,小跑着去了办公室,在等电梯的时候把向下的按钮拍了五六下,他戴上口罩围上围巾压低帽子,转到篮球场上,喊来一个眼熟的男生,让他把一个盒子转交给樊亮。
那男孩用警惕的目光看着这个怪人,问这是什么。许俊彦愣了愣。
“快递。”
“樊亮的快递,我是来送快递的。”
第19章 全是许俊彦作为70后的偏激的个人审美
好像年轻小孩总喜欢打篮球。许俊彦记得,读高中的时候,不论天气多么热,热到恨不得给人晒脱了皮,每天中午午休,丁向阳也雷打不动的要去打球。许俊彦有时候觉得,哪怕就是天上下刀子了,丁向阳都得等那破球被刀子捅漏了他才走。短短一个月下来,黑了三个度,手掌侧面有条很明显的分界线,非洲人似的。
许俊彦不怎么喜欢,或者说他压根就没学会过怎么打球。他对于运动方面好像天生就少了条神经,听过的规则老忘,身体也不怎么协调。但是丁向阳没少拉着他一起。觉得哪怕他就站旁边站会儿,也比成天不是坐着就是躺着要好。
许俊彦是真不知道这人哪儿来的这么大精神头。而且,这群人为了省着点鞋,夏天的时候一律光脚,大脚丫子在稀松的黄土上飞来飞去,溅起来半人高的脏沫子。真不嫌脚疼。
今天好像也是个要去“看”丁向阳打球的日子。许俊彦探头看了看外面的大太阳,觉得自己后脖子已经开始冒汗了。
囫囵吃了饭,就被丁向阳拉着去了操场,给他找了片阴凉地让他站着,手里塞了个罐头水瓶。
“老丁!”
“来了!”
那人摸了摸他的头,跑向了呼喊他的兄弟们。许俊彦看着那群黑人撇了撇嘴。
十七八岁的高中生,不懂什么叫“健康美”,更不清楚三十年后宛如魔怔了一般的政治正确。奶油色孱弱,小麦色健康,连巧克力色都有一种异域风情,但他就是天生不喜欢黝黑。丁向阳说他古板,他眉毛一挑就开始上纲上线,从农耕文明的审美观,到发展中国家不可避免的模仿崇拜,从脱离土地后工业社会的美学反刍,到资本主义浪潮对个人喜好的洗脑。他阐述了三分钟,然后嘴就被人堵住了。
老实人可能不会什么花招,但学东西总是很快。他就忘了之前是在说什么了。
但他还是不喜欢黑。
“你都快黑成碳了!”他总这么说,“亚洲人的面部骨骼本来就不立体,你再这么黑,所有的光影变化都看不清了,整个轮廓糊成一团,能好看才怪。”
丁向阳揽镜自照,小小声嘀咕,“我很丑吗?”
“啊?”许俊彦没听清。
丁向阳的脸伸过来,鼻尖碰着鼻尖,两只坚持看他的眼睛都变成了斗鸡眼,一字一顿的,“我很丑吗?”
“还、还行吧。咳,凑合能看。”
篮球砸在地上,一下两下三下。他坐在树荫里,有比空气还热的风吹过,眼前都是波光似的虚影。知了一声声叫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期间还夹杂两声喜鹊的破锣嗓子,空气干得叫人流鼻血。
赤条条的男孩们沐浴在阳光下,矫健的肌肉流畅,汗水亮晶晶的,许俊彦有些入迷地看了会儿。球旋转着砸在篮板上,欢呼暴起,有个人的目光就和他对视了,甜得像是巧克力糖浆。
他别开眼睛,十分做作地用手扇风。
热,好热,焚风整个把他裹了进去,叫他喘息不得。下一瞬间,那风摇身一变,变成巨大的水流,瀑布般从天而降,他看着那水柱砸在篮球场上,人们消失成了泡影。浪花翻涌,浪头成了龙的样子向他扑来,许俊彦心里一惊,撒腿就跑,罐头水瓶在地上砸了个稀碎。
哗啦啦——哗啦啦——
他跑得再快也没有水快,他几乎能感到那水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滚烫滚烫的。许俊彦不想跑了,他没有力气了,看着已经涌到了头上的水,他心知吾命休矣。
在巨大的浪花倾泻下来之前,他闭上了眼睛。
砰!
嗯?什么动静。不像是水,倒像是什么金属落在了——
地上。
许俊彦睁开眼,一张大脸杵在他面前讨好的笑。
“老师!老师老师!”
他有点晕。
“老师你醒了吗?”声音小小。
许俊彦自欺欺人地闭住了眼。
等他再把眼睛睁开的时候,就看见樊亮举着热水壶蹲在沙发前,旁边的地板上一片狼藉。暖壶盖在地上竖着,半融化的咖啡粉撒了一地,鞋子在茶几上,只能干洗的长毛地毯吸饱了水。
“老师下午好啊,你终于醒了!”
许俊彦的头开始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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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 嘶哈嘶哈 不懂黑皮的人有难了!
难道小亮有多白吗(鸽子wink
第20章 小碎花和我这屋配吗!
“你怎么在这儿,不对,”许俊彦刚起身,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一床被子就从他身上滑了下来,他捂着太阳穴突突直跳的脑袋问,“这是怎么回事?”
樊亮的眼神乱飘,“啊,就,出现了一些问题……”
暖壶盖子、咖啡粉、鞋子和都是水的地毯,谜底写在谜面上了。
“你要喝咖啡?”
“嗯……就刚才,我看饮水机里没水了,然后就在架子上看见了这个壶,我想着烧点水吧,一会儿你起来了也方便喝嘛。烧的时候一切正常,等它开了我就拿下来了。我看上面有个按钮,我心想这得按着才能倒水出来,然后我一按——就,嘿嘿。”
“嘿你个——”头。许俊彦使劲掐了掐眉心。
他没见过他不懂怎么用他也是好心,许俊彦给自己洗脑。没谁一开始就是知道一切的,任爱因斯坦来都得学一阵子,谁都得有点成长的空间。他闭上眼,深呼吸两口。
不能再想了。换个话题吧。
许俊彦两根手指把那床被子拎起来一个角,“打哪儿来的这东西?”
“我怕你冷。”樊亮把被子接过去,三下两下叠成个豆腐块,“老师你睡觉实在太不老实了,总踹被子,我还得一直给你盖。”
得,这下破案了。“我用你?”强压下去的火迸发,许俊彦的声音翻了个八度。怨不得做个梦都是大热天,睡的这一身汗,感情是这小子干的好事。
“你就穿那么点就睡着了,那我肯定……”
许俊彦打断他的话,“得得得,好,到此为止吧啊。这都、嚯这都快三点了,你赶紧收拾,一会儿我这儿还来人呢。瞧这弄的,真是遭了灾了——”
樊亮不做声,轻手轻脚把被子放在沙发角落里,手还没来得及挪开呢,就听见冷酷无情的一声“拿走”。
“上哪儿淘换的啊,你瞅瞅,小碎花,和我这屋搭吗?”
大狗有点委屈,“这也是我从架子上拿的啊。就那儿,桌子旁边,最底下那层。”
许俊彦被噎了一下。抻头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个音儿,“嗯。”
“那……拿走?”
“——就放那儿吧。”
樊亮瞥瞥他,嘀咕,“真是不乖。”
“站这儿再给我说一遍?!”
那人拿着拖把傻笑着跑走了,大脚丫子拍在地上啪嗒啪嗒的。
外面的风刮进来,许俊彦一身的汗瞬间凉了下去,他缩了缩脖子。真是没事找事,他暗骂。
看着小孩儿忙里忙外的,许俊彦拄着胳膊人模狗样发了会儿呆,然后突然意识到不对。啪嗒啪嗒?自己送的鞋呢,自己特意跑了趟工作室翻了半天才翻出来的,自己一次没穿过的鞋呢!那不比他脚上的好一万倍?他有什么理由不穿!
难道是尺码不对?许俊彦从镜片后面上下打量,不能吧,这人看着跟自己差不多高啊。那是大了?瞅着也不像。
“咳。”许俊彦挺假的咳了一声。
樊亮听见声儿了,俩眼激光似的扫过来,“喝水吗?但是可能得等会儿,新的水还没烧开。”
“喝什么水啊,不喝。而且,你拿什么烧的水?自来水?”许俊彦被一打岔,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这楼里全是工业用水,冲厕所的,那能喝吗那?”
“饮水机上面贴着送水电话,你叫他们送一桶来。”
“哦。”樊亮撂下拖把跑去打电话,动静大得跟跑过去只鹅似的。
许俊彦想起来自己刚才要说什么了。他瞅瞅男孩,左看右看也想不明白他脚上那双破鞋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难道真是因为尺码不对?他许俊彦扫货这么些年,不能够吧?他溜达过去,在樊亮身边晃悠,偷摸比划身高。
这大长胳膊大长腿的,怎么不得有个一米八?我也一米八啊!
“许——老——师——”小孩叫他,“您这是走什么呢,刚拖了地。”
“啊,哦。”许俊彦若有所思地回去坐下。
樊亮举着打到一半的电话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什么,”许俊彦看他,“你多高?”
“我?”可能是电话没通,樊亮低着头捣鼓手机,“一米八九一米九?高考的时候量了一次,现在可能又长了点。”
嚯。许俊彦后仰。他不死心,“那你穿多大码的鞋?”
樊亮面露古怪地看着他,“鞋?四十五。”
“穿了条船吗你?一般都是四十一二三左右的才对吧。”
“正常男的都这么大吧?我室友也四十五啊。”小孩挺迷茫,“三九四十码的不都是女鞋的尺码吗?”
四十码的许老师感觉有被内涵到。
妈的,当时自己是被猪油蒙了心了?怎么能觉得鞋这种东西是能随便送的啊?
樊亮跑过来,趴在办公桌上,眨巴眨巴眼,“老师我之前有个快递——”他观察着男人的表情,“一双鞋,是不是你送的?”
许俊彦一愣,紧接着像被人踩住了尾巴,“放屁。”
“什么快递,我不知道!”
“哦?”樊亮贴上来,表情玩味,“真的吗?”
第21章 不吃晚饭
“什么真的假的,”许俊彦偏着头嘟囔,然后大手一指,“烂摊子收拾好了吗你,乱窜什么?”
樊亮没再逼他,只咧着嘴一个劲儿的傻笑。
为了躲避某人的目光,许俊彦站起来走了两圈,感觉地板上的水还没挥发干净,走起来有点黏,他转个身又坐下了,全称用时不到十秒钟。
“老师您这是,哦,我懂了,练蹲起呢是吧,锻炼大腿肌肉。”樊亮带着笑看他。
“少跟我贫啊,给你好脸了是吧。”许俊彦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头疼,昨天晚上干到四点,看他们的作业看得我心梗。”
樊亮端着杯热水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外面喊“俊哥”,紧接着门就被撞开了。
吴桐江抱着一摞子书摔了进来,踉跄了好几步才算站稳,“呃,今天这门怎么没锁的。”
“……”俩人对视一眼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咳,”许俊彦推推好端端架着的眼镜,没话找话,“吃了没?”
吴桐江抱着书艰难地抬手看表:“已经下午三点十四分了,如果您说的是午饭,那无论如何应该是吃过了,如果您说的是晚饭,那我认为现在还有点……”
“下午茶!我说的是下午茶行了吧!”许俊彦没好气道。这一个两个的,都跟他玩儿什么文字游戏。
招呼他坐下,吴桐江看了看黑黑壮壮能顶他两个都有富裕的樊亮,特意避开,抱着书绕了个大圈坐到了许俊彦手边,书放在桌子上,“咚——”的一声,还带着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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