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起来安东尼·高迪说过的一句话,“直线属于人类,而曲线属于上帝”。顺着高迪继续想,新艺术运动,自然风格,巴塞罗那,米拉公寓。艺术史穿成线,线勾起面,面展开是褪了色的回忆。背不完的书,讲不完的抱怨,谁帮谁在提问名词解释。他彻底懂了他讲过无数次的内容,“直线在自然界是不存在的”。仰视的角度让墓碑直入云霄,在稀疏与浓密的树冠与树冠之间,生硬的四方线条格外突兀。直线不自然,自然里不该有它的存在。
大师果然是大师,多少年前就悟出了这个道理。从这一刻起,他宣布,他自此以后皈依有机主义。
许俊彦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点了根烟放在墓碑上,凑近了照片仔细瞧。小声嘀咕:“其实也没那么像。”
起风了。
第17章 男人的温柔多么金贵
门还在响。
但比门还响的是某人的心跳。
樊亮欺身上前,身体把许俊彦整个罩了进去,第一次发现,老男人的唇色是一种偏白的粉。他的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身体两侧的扶手上,呼吸却越了界,他看着自己的鼻息喷薄在男人裸露的胸口,看着那里一点点变成粉色,他满意地笑了。
“老师,您还不能原谅我吗。”他的手指拈起了男人的一缕头发,“我可是已经原谅您了哦。”
许俊彦真是被气得笑出了声。
“我有什么用得着你原谅的?”
樊亮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脸上写满了受伤,“老师之前那么骂我来着呢。”
“那你没踹我车?没给我车窗户上画一堆乱七八糟的?!”许俊彦意识到自己提高了声音,怕被听见,又马上压了下去。他捏着樊亮的胳膊,想把这人扯开,可男孩的胳膊像是钢筋一般插在他身边,怎么也撼动不得。在男孩玩味的目光中,他变幻了双腿交叠的位置,硬着头皮威胁,“赶紧给我起来。”
“嗯……”樊亮发出一个代表着思考的音节。
声音有点太低了,许俊彦的耳朵有点痒。
“……那咱们不正好扯平了嘛。”
还拿上乔了。许俊彦朝着男孩的肌肉狠狠拧了一把。樊亮忙咬住嘴唇,差点嗷唠一嗓子喊出来。
“滚不滚。”
男孩皱着脸,可怜巴巴的,“那你原谅我好不好嘛。”
许俊彦幻视自己看到了一条大狗。表情刚有所松动,就听见外面:“小赵老师,我导在不在呀,怎么我敲半天没人开门呀。”
樊亮乘胜追击,“原谅我啦。”还把脸在男人的胸口蹭了蹭。
许俊彦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他咬牙道:“原谅了原谅了,快滚!”
“嘿嘿,谢谢老师!”樊亮笑嘻嘻地翻到一边,还不忘把自己的东西捡起来拿上,“我就不打扰你们啦,我先撤!”
“嗯——”许俊彦刚发出一个音节,本意是舒坦舒坦筋骨,结果也不知道传到那人耳朵里就成了什么。樊亮的动作明显停下来,然后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把外套一扔,袖子撸起来,拿着吸尘器过去开了门。期间还不忘给许俊彦一个“安心”的眼神。
“……啊。”他觉得小孩可能是错误地脑补了些什么,诸如“这么久不开门,但是房间里面却有两个人在,他们一定是做了些什么不好的事情”之类。他的表情实在可以控制控制,起码不要让别人从几个眉眼变化中,就能解读出这么多内容。然后许俊彦就眼睁睁看着他把门打开了。
吴桐江在外面站着,举着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敲,“呃。”
“哎呦同学你好啊,”明显活泼了一个度的樊亮,搂着吴桐江的肩膀把人拐了进来,“刚才打扫卫生呢没听见,来找我们许老师?怎么个事儿?”
“呃,”吴桐江保守地推了推滑下去的眼镜,“您哪位?”
许俊彦扶额。
“哦哦,瞧我这,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樊亮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我叫樊亮,体院的,现在在许老师这儿勤工助学,管开门关门多媒体打扫卫生啥的,算是助管吧。”
“哦。”吴桐江从他的胳膊下逃出来,警惕地瞥他。然后扑到许俊彦身前,抱着许俊彦胳膊大喊,“俊哥!”
“嗯。”翘着二郎腿的许俊彦点了点头。
吴桐江看看铁塔般矗在屋里的樊亮,凑近了跟他俊哥嘀咕两句,然后再看两眼,再嘀咕两句,也不知说了什么,许俊彦就笑了。樊亮看着两人的互动,眯了眯眼。
他不适合笑。樊亮在心中给出评价。他适合哭,适合难过,适合无可奈何。这人天生长了副薄情寡义的样儿,当他掀着点眼皮子看你的时候,总感觉他像是能把你卖了,像是那种说一套做一套,走一步却能往后看三百步的人。
但当这种人拿你无可奈何的时候……那真是想想就要硬了。
樊亮一直觉得,人的审美是很固定的,所以初次喜欢的人是很重要的,毕竟只要喜欢过,此后就算是定了型了。就比如老哑巴,就比如……他。
当然,他是指这人不发疯的时候。他要是疯起来,歇斯底里的,这谁也招架不住。
这点和老哑巴就不怎么像了,老哑巴一直都是温温柔柔的,当然,也可能是他压根儿就说不了话的原因。这么一想,男人脾气坏点也是应当的,谁叫他是天之骄子呢,谁叫他有钱有权有时间呢。倘若他也饥一顿饱一顿,被人当牛做马地欺负,走在村里都有人吐吐沫,他脾气肯定很好,也肯定很容易……无可奈何。但他不是。他是许俊彦,是教授,是大设计师,他能奈何的事情多了去了。
当他看向他的时候,许俊彦也正好看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好像有噼啪的一声。他垂下眼睛去,低着头笑了。不知道是因为谁。
——这么看来,这男人的温柔多么金贵。毕竟他有所选择。
樊亮挪动了脚步遮掩自己。不能再想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激动得要勃起了。
第18章 送快递
《艺术美学》课。
上之无味,不上不行。许俊彦站在讲台上讲柏拉图,底下的小孩埋着头噼里啪啦打手机。他无所谓,他绝不会提醒他们哪里是重点,现在这么快乐,想必考完试能更快乐。光是想着那哀鸿遍野的画面,他就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看见了他那个突兀古怪的笑,班上那个唯一没迟到的男生——陈默——沉默着露出了一个惊悚的表情,光天化日之下看到了一只恐龙在讲古代哲学似的。
瞧这些清澈到什么都没有的光滑大脑吧,今年绝对有望打破去年的纪录。许俊彦笑得更高兴了。
在他脱离学生时代的二十年后,他已然完全忘记了自己做学生时候的样子。成为一个被学生喜欢的老师固然不错,但打着“为你好”的旗号,顺从自己心意,给新生上个真正的“开学第一课”,则让他更加高兴。
树的影人的名,也不知道是因为当代大学生都有点受虐情绪还是什么,在学校BBS被自己亲学生骂了200楼之后,许俊彦反倒多了好些旁听生。今天也不例外。
下了课,几个小姑娘手拉手挤到他面前来,眼睛不怎么敢看他,小脸红扑扑的,她们把一个女生推到前面,几人在后面簇拥着,像是面对什么可怕的怪兽似的,期期艾艾喊“老师”。
自认为挺和善的许俊彦实在不能理解这种心态,他停了收拾东西的手,扶了扶眼镜,“你们好。”
“老师我们是旁听的,今天第一次来……”
许俊彦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小姑娘可能挺紧张,两只手互相掐来掐去的,没一会儿就满是红印子,“那个,老师,咱们这个课怎么交作业呀?是邮箱还是发给谁呢,我们不太清楚。”
“你们不用。”许俊彦把U盘拔出来装进包里。
“啊?啊,还、还是要的吧,我们也不好搞什么特殊——”小姑娘鼓起勇气抬头看他,“是发到您的邮箱吗?您能把联系方式给我们嘛?”
啊。
图穷匕见了属于是。有点过于眼熟的画面。许俊彦心下了然。真不知道她们要个邮箱干什么,有什么用啊?
他看着她们,可能是刚才已经用完了全部的勇气,现在一个个的都跟小鸡仔似的垂着脑袋,指节敲了敲桌面,他站直身体,“我名字的全拼,后缀就是学校的邮箱后缀。”
“啊!好的好的!”
“我们会好好写作业的!”
“老师您一定要看啊。”
许俊彦笑了笑:“当然。”
“老师最喜欢爱学习的同学了。”
等小姑娘们跑走了,许俊彦摇着头收拾东西,才发现陈默在沉默着。
许俊彦:“……”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他,吓他一跳。
“怎么还没走啊?”
陈默揉了揉鼻子,前言不搭后语,“咱们允、允许旁听啊老师?”
“嗯哼。”许俊彦拍了拍他的肩膀,“想来就来呗。”
“哦、哦这、这样。”陈默点点头,然后道,“我还、还没走呢老师。”
“……看出来了。”
“电、电梯,上面,人、人太多了。”陈默拉了拉自己的书包。
“那就跟老师一起走楼梯吧。”
许俊彦拐着他肩膀把他带出去了。
“没、没关门老师——”
许俊彦脚一勾把门带上了。
“少操点心吧小陈同学。”
下课点,哪儿的人都多。赶着去食堂吃饭的小孩们,背着书包在人潮中穿行,舞弄出了种兵荒马乱的气势。许俊彦摸出来的烟盒又塞回去了。
艺术学院,“一堆脑袋”前都不能用“黑压压”来形容。红橙黄绿青蓝紫,以及各种颜色衍生出来的渐变,再加上左边一种颜色右边一种颜色的阴阳头……整个楼梯间里少说得有五十人,黑头发竟然就俩,还得算上是故意染成黑色的他许俊彦。
“中午你上哪儿吃去啊?”
“食堂吧,还能去哪儿。”
“二食堂?那今天有锅包肉。”
“必须必的啊,快跑!”
下次还是得提前点下课。许俊彦在人潮中撞来撞去,他简直觉得是在被拥着往前移动。这人挤人的,简直折寿。
“哎你听说没,那谁,就咱班那谁,穿假鞋!”
“我知道!就那谁嘛,什么‘全球限定’什么‘排了三天队’的那个嘛!怎么,谁说他穿假鞋啊?哎我跟你讲,就这事儿我一点不带吃惊的。”
“……就那谁谁啊,他有双真的,然后有一天上大课,他俩正好坐一起……”
“这不就很尴尬了。”
“哈哈哈哈哈哈真他妈该啊——”
俩大小伙子,再压低声音都不算小,许俊彦模模糊糊听了一耳朵,再一看,这不就成天上他课睡觉的那俩吗。他捅了捅旁边的陈默,“哎,说谁呢,那谁是谁啊。”
陈默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在出教学楼的时候才摇摇头,“我、我也不、不知道。”
许俊彦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这人是在说什么,他都快忘了这事儿了。
小孩还在那儿说:“我、我不不认识鞋,我不懂懂什么叫、叫、叫——”
“限定。”许俊彦听着着急,“你不懂什么叫限定。”
“对。”
“我也不懂。”许俊彦揉揉小孩脑袋,“快吃饭去吧。”
“好、好的老师。”陈默挥挥手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许俊彦站在车前,开车门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脚,单张皮的德比,比牛津灵活,比布洛克大气,比乐福正式。他把脚晃了晃,镜面反光亮得刺眼,球鞋限定?那他可太懂了。
在他还上高中那会儿,那时候时兴回力鞋,打篮球的时候,谁要是穿上双回力鞋,那脚真是恨不得翘到天上去。他许俊彦比他们更进一步,他不仅有回力鞋,还有双耐克的。全学校就这么一双。
他其实很能理解小孩子们喜欢鞋的癖好的,大家都穿校服,能露出来的就这么一点点,不换着法儿的买鞋,还能买什么?在他那个年代,消费主义还没有捆绑每个人的生活习性的时候,“服饰”已经作为了一种划分阶级的产物,换者说,服饰的出现,就是阶级的体现,这从哪个年代来讲都是这样。
就像他第一次注意到丁向阳,就是因为他那双鞋。
好像是在高中军训的时候,休息时间,他在树底下睡觉,坐在马扎上,头埋进胳膊肘里,睡得头晕眼花。集合哨一吹,他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黑就要倒。旁边的人扶住了他,他就势就趴人家身上了,还搂着人家脖子笑嘻嘻说谢谢小同学。等眩晕褪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双黑色布鞋,旧得起了毛,脚指头还把鞋面顶出去一块。
那人问,“没事吧?”
许俊彦这才回神。想起来现在还在军训呢,连忙站直,“没事没事。”
视线交汇,浓黑的眉毛下面亮晶晶的一双眼。教官在催了,许俊彦没敢多看。
那时候他只是单纯的“见”过,看见丁向阳在穿这样的鞋,眼睛像是照片一样把一切摄进了脑袋里,但更多的他是不清楚的。细节上的补充则是在快高考了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已经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谁也没说过,但谁也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许俊彦搬到了宿舍里,还特意跟别的同学换了位置,跟丁向阳睡上下铺。
那好像是个冬天,十一也不十二月份的,中午午休时间,他们回了宿舍。可能是太累了,那一觉睡得尤其踏实,等到被铃声吵醒,都还有一种恍惚感。快上课了,许俊彦从床上跳下来,也没来得及多看,套上双鞋就跑。然后就穿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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