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吧?我没什么想要的。我就是过来先、”樊亮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踩踩点……”
“踩踩点?”许俊彦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露出一个讥笑,但男孩的表情纯良到无辜,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脚上的靴子拍在地上,溅起一地灰尘。“你是个什么人啊你还‘踩踩点’?小偷吗?”
“你想要什么,嗯?你想要什么!”许俊彦把手上的积家摘下来,“表?还是电脑?”
他环顾自己的办公室,把一切能想到的东西搬过来,扔在男孩身上,“手机?手机要不要?”
“出轨”的另一主角顶着故人的脸看他,像是魔鬼的引诱又像是天使的审判,愧疚和愤怒笼罩在许俊彦的心头,他被一股子邪火烧得几乎要丧失理智了,“两万、三万?够不够?还是你想要别的?电脑游戏机球鞋,你想要什么你说,开个价,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冷静一点。”樊亮走过去,握住男人的肩膀。
许俊彦一把甩开。想到现在丁向阳或许正在天上看着他,他的行为就多少带了点表演的性质,他抱着胳膊警惕地望着樊亮,“你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我见得多了,你什么目的,嗯?”
无稽之谈,无可救药,无耻下流!樊亮也被激起来火气了。这人醒着的时候怎么就这么讨厌,比喝醉的时候要讨厌一万倍!
“我说我不要,不要不要!你听不听得懂别人说话?”
“那你听不听得懂!”许俊彦向前几步,拽着樊亮的领口,强迫男孩弯下腰来直视他,脑门沁出汗来,“我是不是说过,我们再也不要见了,是不是?”
“你当我愿意来!”樊亮从他的手里把衣服扯出来,拿上那罐子多肉,剜了男人一眼,“真是吃错药了。”他气冲冲走了,门摔得山响。
勇敢的王子不由分说地赶走了带着宝物不请自来的大坏龙。许俊彦跌坐在沙发上,双眼发直。
他摘下来眼镜,手还没落地就听见门外“当啷”一声,气刚喘了半口就卡在半路,噎得他肺管子疼。
金属撞击的声音透过厚实的木门,在空气里震荡着余音,根据远近和材质,很容易得出结论:花盆被扔进了垃圾桶里。看过的那些大片成为素材,声音成了开启回忆的第一枪,他很容易就在脑海中拼凑出一幅画面——陶制的花盆四分五裂,泥土飞花般绽开,孤零零的植物斜插在果皮纸屑上,光从垃圾桶边缘射进来,打在多肉上,晶莹宛如珍宝。然后镜头拉远,一个背影朝着未来走去,影子被拉得很长,不合体的服装在强光里再也看不清了,音乐开始响,字幕出现,可能是“未来光明”一类的话。全剧终。
许俊彦闭着眼掐紧了自己的眉心。
大吵大闹,自言自语,活像个疯子。但是没关系,能够达到目的就好了。
人生是长路,他不能走得太偏了。
倘若他能看到的话,他会满意吗?
过了不知道多久,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自动打开的门让外面的人吃惊到瞪圆了眼,然后又飞快调整好了表情。
“咳。”许俊彦看清了来人,松开了握着门边的手,眼皮垂下去,象征性地扯出来一个敷衍的笑,“小张啊。”
“早啊许老师。”助教张洁跟他打招呼。可能是刚开完会回来,臂弯里还抱着摞没来得及放下的文件,“不知道您看没看见一个男生?是勤工部分配来做您工作室助理的。”
小姑娘撇撇嘴,低着头在文件夹里翻找,“约好了时间,结果一直没见有人来,这都快下班的点儿了。可得跟勤工部说说,招得都是些什么人啊。勤工助学是好事,但没时间意识可不行。”
许俊彦擦眼镜的手顿在了半空。
“好像是体育学院的……名字叫,”涂着粉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在表格上一点,“樊亮。”
第15章 天要亡他
樊亮越想越生气,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自大的男人,简直和他的外表一点也不像!
他觉得自己被骗了,出“人祸”时候的第一印象让他以为那会是个安静听话的人,身上最大的毛病可能就是爱撒娇,但,现在这都是什么?疯疯癫癫的,更年期吗?
连电梯都没坐,他直接冲下了三楼,期间甚至还因为跑步的速度过快,需要扯着点栏杆,以防离心力把他甩出去。
亏他看到排班表的时候还挺高兴。回学校的时候,在路边看见买多肉的他还买了一盆,想着第一次正儿八经见面,怎么不得带点小礼物。那时候他觉得这人是一定会喜欢这种小玩意儿的,完全没想到现如今的局面。怎么会有这种人啊!樊亮猛地拍了一下铁质扶手,铮铮的响声轻而易举地盖过了“嘶”的抽气。他更生气了。
拜托,要十五块呢,一顿饭钱!
樊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对于自己将要去哪儿一点想法都没有。眼睛是朝前长着的,那他就往前走。出了教学楼,他径直向前,穿过绿化带上两步憋屈三步扯得慌的小径,在刚扫成一堆的落叶里狠狠踩了两脚,然后在环卫大爷的喊声中脚底抹油。
他一直都知道,不论开始时怎样,最后都会变成幅歇斯底里的模样的,不是哭着喊着“你别走”,就是畏畏缩缩地说“再让我好好想想”,都没什么意思。但是这人进化的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一点流程都不准备走的吗?
樊亮下意识地咬着指甲,想着他还没焐热的那盆花,后悔死了。
中午了,饭辙是一点没有。也不是说就凑不出来十五块了,只不过他的钱都是有数的,今天挪了十五,那明天的十五怎么办,喝西北风去?
小情侣们一对对地从他身边路过,像是一种隐秘的示威,又像是确实没看见这里有个人,他们在经过蹲在路边上的他的时候,都会惊呼一声,然后两个人就靠的更近,连体婴一样。怎么,一个人就不能走道了?是没长腿还是没长脚啊?
还什么“去吃小炒吧”,什么“京酱肉丝”“芋头排骨”,不是,搁我这报菜名呢?您没事吧?
晦气。樊亮站起来转身就走。
他平等的讨厌每一对相爱的情侣。他没有,他得不到,他就讨厌。
樊亮曾想过无数遍约会应该有的样子,在每一个睡不着的夜里。他想,他可能会在天亮之前,去后山采一大把野花,把供着观音菩萨用的净瓶洗干净,然后全部插进去,悄悄放在那人床头,香喷喷的密密匝匝的一大把。去做饭,鸡蛋不要钱一样煎上它五六个,多放油,开大火,每个鸡蛋都炸出来脆脆的边,再煮一大碗软塌塌的面。去叫那人起床,看着他惊讶但说不出来一句话的脸,报复性地讲些他只敢在梦里想的荤话。等他考上了大学,他们就能从这个山沟里出去,他能吃苦,他一定会挣到很多很多钱,他们会去全中国最好的医院,那人会好起来,身体强壮,他们会一直在一起,不论干什么,不论什么关系都可以,他们会一直在一起,一直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
可惜从来就没有就假如。
就如山外的“约会”,也和他想过一千万遍的完全不一样。
现在人都学精了,也可能从根儿上就跟他这种山里人想得不一样,出去“约个会”,不是送礼物就是请吃东西,一点现钱都见不着。礼物嘛,也净是些游戏机平板电脑,他收了一大堆,还得费劲挂出去卖,好好一账号被他弄得像是个二道贩子。吃东西更是离谱,饭馆子就跟怕费电似的,一个赛一个的黑咕隆咚,菜也少是饭也少,被迫听一些屁话已经够让人扫兴的了,还成天吃不饱。折腾半天也折腾不出来几个钱,啧。
旧棉袄顶不住新的冷风,樊亮原地蹦了蹦。鞋面裂开了纹路,夏天穿挺透气,但冬天就有些难熬。脚大概已经红肿起来了,冻得快没了知觉,踩在地上轻飘飘的。现在已经能算上是“初春”了吧,那夏天还会远吗?他苦中作乐地想。
呵了两口气,他划拉着手机界面。那手机也不知是什么牌子,又或许压根就没有牌子,他从电子城淘换来的,只要两百块。能打电话能用微信,像素虽不敢恭维,但该有的功能都有。太冷了,手机有点卡,樊亮从教学楼溜达到了停车场,手指头在落了点灰的后车窗上画了一溜儿小王八,才将将打开了短信界面。
约他吃饭的信息让未读短信变成了十位数,樊亮蛮可以在其中挑拣一条顺眼的赴约,但他完全不想去,和不喜欢的人虚与委蛇是一种酷刑。但是不去的话能怎么办,他的饭钱在垃圾桶里。
归根结底,还是那人的错!堂堂一大学老师,不是喝酒就是发疯,有毛病吧?
想起来就气,樊亮泄愤似的踹了脚车轮胎,憋闷散不出去,他又猛踹了几脚。他攥着手机,认命般灰心丧气地选了个人,转身准备赴约。“妈的。”
一回头,“更年期的疯子”正抱着衣服看他,很显然站在这里已经好一会儿了。
“嘿、嘿嘿。”樊亮笑得有点僵。
他想说他不是故意的,不是想要砸他的车,然后就顺着那人死一般寂静的视线,看到了自己在后车窗上画的一溜儿小王八。
足足有八个。
想起来男人撒泼般的疯狂劲儿,樊亮死的心都有了。
天要亡他。
第16章 没那么像
许俊彦是真感觉挺……愧疚的,在得知人家小孩是来勤工俭学之后。
错了就要认,他甚至还想要不要送点什么东西来补偿一下,毕竟走廊垃圾桶里还躺着盆花。但一切的规划在此刻被那人亲手打破,看着狂踹自己车的那人,许俊彦是真觉得自己给他的好脸太多了。
樊亮和那八只王八并排站着,一样臊眉耷目,复读机似的:“……对不起。”
许俊彦想说什么但又提不起劲来,几度开口,最后也只是长叹了口气。
樊亮看着那人疲惫倦怠的样子,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一下。手比脑子快一步,想要去拽男人的衣袖,许俊彦却只是避了避,从他的身边掠过,坐进了车里。
引擎的声音响了起来,樊亮往边上让让,看着一骑绝尘的车屁股,鼻尖仿佛还萦绕着男人身上冷冷的香气。
樊亮疑心自己是真的坏了,像是那台总也不流畅的手机,男人半阖着的、带着点鱼尾纹的眼睛扫过他的瞬间,被他无数次地重映,那眼神好似孔雀羽毛般在他的心尖上拂来拂去,勾得他无法思考。
他的心跳在这个瞬间猛然快了起来。
许俊彦在超市里逛了很久,来回徘徊也不知道要买点什么。工作日的中午,超市里的人不多,西装革履的男人就更是少见,工作人员交换着以为他看不到的眼色,如芒在背。
购物篮里放着瓶红酒,一只烤鸡,三只蛋挞还有盒寿司,过于眼熟的组合。想来每年都是差不多。他走向收银台。不到五百块钱,连个中号的袋子都没装满。许俊彦有点唏嘘。
再次停车时已到了目的地,黑压压的云看不到边际,把整个天空都罩了进去,鸟扑闪着翅膀乱飞,泥土的味道湿漉漉的。天好像更暗了。
许俊彦拎着东西,熟门熟路找到位置,撩开衣角就坐下了。视线平齐的位置,黑白色的男人炯炯地看向他,嘴角勾着,似笑非笑。
许俊彦就那样怔怔地盯着那一方照片看了很久。熟悉而又陌生,甚至在心情的不同下解读出不同的味道,他看着永远都年轻漂亮的丁向阳,毫无征兆地落下滴泪来。他像是被那水滴惊醒了,他抬头寻找不知道从哪儿落的雨,用手背蹭了把脸,动作生疏至极。
他把袋子打开,烤鸡撕碎,蛋挞摆好,寿司酱油倒在小盒子里,用钥匙把红酒起开。挥了挥手,“中午好。”他说。
喉咙里像是塞了块石头,他抄起瓶子喝了口,没醒过的红酒酸酸涩涩的,石头就顺着酸浆落了地。
“跟您来汇报工作了,领导,”许俊彦两只手拄在膝盖上,挺直了后背,“今年过得也还行,和去年一样,大差不差的。”
“……希望小学的捐款呢,也按时打过去了。”他顿了一下,没想起来后面的词,“没背熟啊领导,本来脑子就没多好使,再加上岁数大了,您多见谅吧啊。”
从胸前的口袋里拽出来那皱巴巴的纸,许俊彦把眼镜摘下来,眯着眼睛读,“又上了个保险,现在经济状况不好啊,利息太低了,投到保险里也多少算是个理财吧。镇上的房子说是要拆迁,但一直没具体的信儿,哦,去年我是不是就跟你说过这个了?今年还是没信儿,也可能就是流言。”
寒气入侵,他小幅度地挪了挪屁股,“楼下王奶奶的猫去世了,前些天王奶奶叫人给火化了,郊外找了个什么宠物公墓埋了,别说,弄得挺像那么回事,正儿八经有产权的。据说里外里得花了有三四万。”
“不知道你看见大花了没有,大花,你还记不记得?就那个虎斑猫,胖得不行的,哦,这些年倒是瘦了点。假如你看见了,记得和人家好好相处,不要仗势欺猫,论辈分,咱得叫大花叔呢,王奶奶当孩子养的。”
许俊彦拆开筷子吃了口寿司,咽下去,从里到外都是冷的。“涨价了,又涨价了,就这么一小盒,四十八,里面才几个啊?难吃,齁贵。”
“照理说你一穷孩子不该喜欢吃这个啊,要是论饱吃,那不得吃破产了?哈哈哈。”许俊彦自顾自地笑了下,然后叹了口气,“唉,那些年你是挺不容易,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恨不得蒸点大米饭都得数着粒儿。你说你要是没遇见我怎么办啊?补丁摞着补丁的破裤衩子得穿几年啊?”
似是想到了什么,许俊彦往嘴里递去的筷子突兀地顿住了,他安静地嚼完了嘴里的饭,还用红酒漱了漱口。
“……你知道的吧?我最近认识了个人,小伙子,二十出头,穷得叮当响。衣服永远都不合身,裤子褪色,鞋子后跟磨得歪七扭八的。”
“和你很像。”
许俊彦剥了个蛋挞送进嘴里,环顾四周,“好像买多了。看来今年轻断食成果有效,没去年能吃了。”
“那看来只能辛苦我们领导多吃了点了。”
许俊彦把酒倒在地上,点了根烟,眯着眼睛出神。
照片上的人还是那样,勾着嘴角,眼睛里有明亮的高光。黑色的大理石让灰尘变得耀眼,冷硬的线条打碎一切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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