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忠国,只落得个名字都不配留下的罪臣之墓。
祝愉边笑边落泪,风雪都呛进喉中,他额头抵住凛寒墓碑,似在感受双亲余温,而后撑起身子跪在墓前,重重一叩头。
“爹,娘,愉儿从来无甚大志,所求不过与身边人平安相守,如今此梦已碎,大仇难报,莫要怪愉儿、莫要怪我无用……”
“不……”祝愉一顿,喃喃着,“怪我也好,万事由我而起,我该亲自向爹娘赎罪。”
他短暂的一生里只有爹娘和元歧岸,可双亲逝去,他的小千,也不过一场镜花水月的骗局。
天地偌大,原来不管逃到哪苟活,他都早已再无归处。
藏在袖中的弯刀此时被祝愉抽出,他释然闭眼,握紧刀,决绝地插进心口。
双手平稳,半分未偏。
“愉儿怕黑,若过、过奈何桥,爹、娘、来接愉儿、来接愉儿吧……”
祝愉似一粒雪轻飘飘倒在墓前,睫羽轻眨,恍惚中望见爹娘相携朝他走近。
身后一人眉眼温和,深情依旧,正笑望着他。
祝愉挣扎伸手,仿佛扑进了那人怀中。
肉身便沉睡不醒。
·
元歧岸听着沈悟寒车轱辘般说些兵营琐事,眼看雪越下越大,他眉峰一蹙,心头惴惴不安,忽地很想愉愉,推开阻拦他的沈悟寒,一路策马赶回了王府。
屋内却空空荡荡,只余那一条华金脚链,安静地搁在床上。
元歧岸目眦欲裂,跟在他身后的沈悟寒见状松了一口气,下一刻便被死死揪紧衣领,勤昭王神情暴怒,手背青筋凸起,几乎要掐死他,哑声寒问是不是他们做的,让他快把愉愉还回来。
沈悟寒心下一震,左右小愉已逃出,他破罐破摔,冷笑着讽刺他这混账东西这辈子也别想见到小愉了。
元歧岸没时间跟他耗,立马吩咐侍卫调兵全城搜寻,一掌打得沈悟寒飞出撞碎桌椅,踩着人肩头逼问祝愉下落。
僵持之际,竟是凌烛雀失魂落魄奔进来,颤抖着质问小愉不见了,是不是元歧岸把小愉捉走了。
沈悟寒愣住,又听凌烛雀哭着喊小愉想祭拜爹娘,她拼了命地去找纸扎铺,可回来后连人带马都不见了。
她慌得讲话颠三倒四,元歧岸却听了个明白,霎时脑中轰裂。
“愉愉走不了路、他走不了路!你们就这样丢下他?!”
祭拜两字刹那闪过,元歧岸不敢置信,他踉跄着去牵马匹,扬鞭冲破风雪往郊外狂奔。
不会的、不会的……
他只和愉愉提过一次祝陶之墓所在。
愉愉会记得那般清楚吗?
他知道的,愉愉想逃想离开他,他心知肚明,可愉愉……逃走后的第一件事,是去见爹娘?
元歧岸心生几分茫然。
他从不知双亲于祝愉而言重要至此。
他以为愉愉只要有他相伴相守足矣。
掺杂着一丝悔意的恐惧攀上心尖,难道他,从一开始便大错特错了。
马蹄急刹,山间孤坟前,身着素衣的一人融入皑皑白雪。
目光触及,元歧岸心神大乱,跌跌撞撞下了马,他唇齿颤抖,低喃着不要,不要。
踏过那道被积雪掩埋的蜿蜒浅痕,他支撑不住摔倒在地,愈近愈是清晰,元歧岸爬到那瘦弱身影旁,怔愣着轻轻拨去眼前人面上薄雪。
是愉愉,他的愉愉。
心口插着一把弯刀,赤血染透衣襟,烫化风雪。
如同成亲那日的喜服一般灼眼。
灼得元歧岸双目剧痛,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与雪地中干涸血迹相融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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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了,为了这碟醋包的这盘饺子,现生处于很难过的时期,写得不太好,抱歉大家T_T
第三十二章
祝愉死在了和元歧岸成亲第二年的最后一场雪中。
沈悟寒与凌烛雀追着元歧岸纵马而来,将朔风里他抱紧祝愉尸身呕血的场景尽收眼底,二人震愕失语,还是沈悟寒反应快,他狂奔上前一拳砸倒元歧岸,强忍悲痛要背起祝愉,凌烛雀泪眼模糊,抱着祝愉哽咽道小寒我们去寻郎中,说不定小愉还有救。
无力跌坐厚雪中的元歧岸终于回过神,他眼睁睁看着祝愉似要被人带走再次弃他而去,心头猛坠,忽地运功将二人震飞几丈,疯了般夺过那冰冷躯体安抚地捋他墨发,抖着唇口中喃喃胡语,抱着祝愉策马奔远。
宣朝如今尽受元歧岸掌控,他派兵捉来城内外医术高明的大夫为祝愉诊治,可那躺在床上的少年早已逝去多时,任谁都回天乏术,元歧岸听不得他们口中的死字,暴怒之下将这群庸医全轰了出去,不准任何人再靠近祝愉尸首。
之后被勤昭王召见的,是数不清的道士僧人,王府与皇宫逐渐布满招魂幡,还魄铜铃也连串挂起,写尽诡异咒文的符纸漫天飞舞,诵经乐声不分昼夜有如浓雾包绕整座大燕城。
为复活祝愉,他已然疯了。
沈悟寒与凌烛雀硬闯进司天台才再度见到元歧岸。
偌大殿内神官四散作法,立在中央的勤昭王憔悴脱相,眼中血丝满布,颓丧得再寻不见一分一毫从前温润风华,他对周遭动静充耳不闻,只满面痴迷深情地望着玉棺中静躺的人,指尖描摹他眉眼。
“愉愉,莫要贪睡了,快醒来好不好?为夫买了糖葫芦等你吃。”
“长拾居也出了新品,待为夫学会了,亲手做给你尝尝。”
“眼下日头正暖,为夫带你去骑马玩,愉愉从前总抱怨为夫忙不是吗?”
元歧岸与祝愉十指紧牵,俯身轻然贴上他额头,喟叹起誓。
“不忙了,为夫不忙了,往后都只陪愉愉。”
玉棺中的祝愉被换上了身成亲喜服,不知元歧岸用了何种邪法,他尸首未见腐烂,反而面容红润安详,倒真像熟睡一般,乖巧听着青年爱语絮絮。
只是再醒不来,也半句回应都无。
任由那些迟来的悔意深爱跌落虚空,碾碎元歧岸魂灵。
凌烛雀忍受不了这荒唐场景,她冲元歧岸怒吼。
“元歧岸你不是人!你还有没有良心?小愉他被你害得家破人亡被你害得自尽,他最想要的就是逃开你!可你连他的尸体都不肯放过!滚开、滚开,你不配碰他,不准你再糟蹋小愉!”
沈悟寒扶住悲恸大哭的凌烛雀,他红着眼眶,满心愤恨,直接戳破元歧岸的幻梦。
“小愉已经死了,他死了!你现在装这副样子给谁看!就算他真的活过来,难道还会想再见到你这个仇人吗?!”
凌烛雀泪眼模糊,骂到最后没了力气,哀求元歧岸放小愉安生去吧,莫要折磨他了。
久无动作的元歧岸终归站起身,他神色平静一步步走近两人。
竟毫不犹豫地扑通跪下。
两人怔然间,元歧岸已叩了个头,他抬眸浸满乞求,哑声空洞。
“我遍寻天下奇人异士,得知巫玦山有续命之术,玄天神女师承巫玦山云神,定知此法。”
“求神女,救愉愉一命。”
言罢,元歧岸一下接一下朝两人重重叩头,叩到额上血流亦未停。
“以我命换他命也好,永不相见也罢,任何代价我都愿,只求……我只求愉愉平安。”
阴阳相隔,穷途末路,没办法了,他真的没办法了。
凌烛雀浑身颤抖,转头埋进沈悟寒怀中,泣不成声。
各方道士僧侣推盘卜算出祝愉魂魄已散,返不得肉身,亦入不得轮回,她从未听闻续命之术,更遑论用过,还是在临下巫玦山前外祖母嘱她带上的秘本中才翻阅到这条记载,只能寄托于此了。
“此术名为破无妄。”
凌烛雀定定望向元歧岸:“并非起死回生,而是破除禁锢魂魄的无妄之卦,一旦术成,便能重聚小愉魂魄,送他投胎入来世,我已备齐所需的神物法器,如今只差一样。”
“何物?”元歧岸问。
“念力强大之人的心头血,奉血为引,祭给专司宣朝命数的永清灵道天尊。”
元歧岸淡然一笑,仿佛求之不得。
“是我荣幸。”
司天台殿内肃寂浓暗,一列列长生灯烛火映照高阶上天尊神像的慈悲面容,神官僧人围圈团坐低诵咒文,凌烛雀立在玉棺前,全神贯注为祝愉施法。
元歧岸敛袍跪拜天尊,掌中握着一柄弯刀——曾被祝愉用来了结性命的那柄,他翻腕运力,狠准割破心口,剧痛袭身,血流黏淌,他却奇异般感到丝解脱满足,好似此般便能与祝愉心脏相触,将他所受苦痛移换到自己身上。
该偿命的,从来都是他。
沈悟寒端着碗去接血,他思绪复杂,一瞬间闪过或许小愉和元歧岸换条路走不至沦落如此境地的念头,回过神来,发觉元歧岸脸色渐变苍白,身形也不稳,碗中血快溢出,沈悟寒急道够了,元歧岸却似着魔,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连忙点了元歧岸身上几处穴道止血,元歧岸猛咳两声,接过那碗鲜血推开沈悟寒,颤颤巍巍地放至祭台。
炉中香燃,天尊垂目,勤昭王虔诚伏地。
一叩,求愉愉平安顺遂。
二叩,愿愉愉亲友相伴。
三叩,望愉愉……共一良人,白首偕老。
即使那名良人,再不是他。
碗中血顿时翻涌,化作一道几不可见的赤线缠至神像指尖,滑落后飘飘忽忽,最终融进了玉棺之上的魂灵碎光中。
凌烛雀惊诧,赤线串连起碎光,缓然凝聚,殿内毫无预兆地卷起狂风,魂魄之形渐显,她岿然不动,耗尽最后一丝修为施咒祈福。
元歧岸跌倒在一旁,仰首望见那光亮乘风升空,他贪恋地伸长手臂,却是松开手掌,任祝愉愈渐远去。
直至魂魄消散不见,风停烛灭,棺中肉身随之枯槁,一滴血泪悄无声息砸落地面。
他骤然沉入无边黑暗深涡。
破卦术成,尘埃落定,沈悟寒与凌烛雀挂念着让小愉入土为安。
可已遍寻不见元歧岸与祝愉尸身。
自最后一场雪后,宣朝天渐春暖,料峭虽未消,但绿意早萌。
元歧岸抱着祝愉一阶一阶踏入山林,走近安静伫立的祝陶之墓,他跪在碑前烧光纸钱,以完成祝愉未竟的拜祭遗愿。
随后搂紧祝愉仰躺在坟墓旁,怀中人红衣刺眼,元歧岸亦着一身喜服,入目长天云淡,日光明媚,他勾起祝愉发尾,仿若爱侣呢喃。
“愉愉,你入来世,我堕地狱,如此甚为圆满。”
“为夫唯一遗憾,是未能亲向你认罪偿命。”
寒光利烁,他心口赫然插着那柄弯刀。
“愉愉。”低头竭力吻上祝愉发顶,元歧岸阖眼唤他,释然般笑了声。
“我放你下去。”
“莫要再……遇见我了。”
·
元歧岸于混沌中猛然睁眼,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脑中发懵,心腔尚残余一分痛感。
“……小千?小千你醒了!我、呜、我去叫御医!”
手教人死死牵着,祝愉挣不脱,一抬头对上元歧岸浓墨裂涌的双眸,他怔然,直直掉下滴泪,未及出声,便被元歧岸搂进怀里,双臂勒得人骨头生疼,祝愉也舍不得挣开,紧紧回抱元歧岸,吸着鼻子咕咕哝哝地。
“醒了、醒了就好,小千怎么一下出了这么多汗?跟水里捞上来似的,我明明才给你擦过身子……”
元歧岸发不出声音,急切地将耳朵贴到祝愉胸膛,听见那鼓点心跳规律有力,亦触到衣下皮肤温热,他仍不敢置信,捧着祝愉脸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神色灵动,眸中纯澈。
世间独一无二的,活生生的,他的愉愉。
祝愉嘴唇被挤得嘟起来,望着神情愕然怪异的元歧岸,总算察觉不对劲,他震惊瞪眼。
“小千不会失忆了吧?!但御医也没说你磕到脑子了啊……我叫祝愉!是你老婆!啊、老婆就是夫人的意思……”
元歧岸不由勾起唇,他劫后余生般埋进祝愉怀里,搂着他腰身听人着急解释。
他连祝愉的声音都思念入骨。
“你叫元歧岸,是我的小千夫君!三天前你在司天台莫名其妙晕倒,御医说是太过疲累,多睡睡觉歇一歇就好了,可是、可是你睡了好久啊,我担心死了——”
胸前渐染滚烫湿意,祝愉顿住,他抚上元歧岸后脑,轻声问。
“看来小千没失忆,只是做噩梦了,对不对?”
元歧岸未答,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鼻间尽是属于祝愉的淡香气息,四肢百骸随之活络,他沉声嘶哑,从闷胧梦中抽离,蕴藏万般情深庆幸。
“愉愉,你又闯进我的马车了。”
“……嗯?”
祝愉只当小千还在梦呓,他放不下心:“小千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要不我再去请御医来看看。”
话音未落,元歧岸抬起脸,眼角绯红,蕴含几分病美人的脆弱,祝愉瞬间被迷得头昏,他轻轻贴上人眉眼,珍爱地啄吻几下。
“怎么哭得这么可怜?是不是太想我啦。”
元歧岸颤着喉咙应声,祝愉一笑,摸他脊背哄:“不怕、不怕,我一直守着小千呢。”
“小千是不是喊了我好多声?我都听到啦,我发过誓的,只要小千夫君喊声愉愉,就算爬我也要爬回你身边。”
“我没有食言,”祝愉仍觉是因自己被贼人掳走才折磨得元歧岸虚弱至此,他心头酸涩,“愉愉再也不会离开小千了。”
元歧岸魂灵激荡,他压下快要失控的那股汹涌心潮,将人带上床榻搂个满怀,一抱便知祝愉这几日定是又没好好吃饭,亲了亲人唇瓣,他一如既往柔和温笑:“为夫知晓的,都知晓,为夫身子无甚大碍,不必担忧,只是睡得乏了,愉愉抱抱为夫,亲亲为夫好不好?”
祝愉像被人逮个正着,他赧然轻咳:“其实小千睡觉时我忍不住偷偷亲了好多次,夫君不要怪我趁人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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