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衣服呢!“ 淮岸变了脸色瞪着他。桂宁远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话。
淮岸伸手就往自己身上摸。果不其然,自己身上有两层夹衣。他的衣物、战甲都是桂宁远一层一层给穿上的,淮岸当时手里拿着地图看,并没有注意到桂宁远偷偷把两层夹衣叠在了一起给他套上了。
淮岸二话不就要脱衣服,被桂宁远死死抱住。
“阿淮,阿淮,我求你了,别脱我求你了,你不是说了吗,这样的天气,衣服一解开就冻坏了。“
淮岸不理他,一使劲儿就把他摔到了一旁。桂宁远一骨碌爬起来又死死抱住淮岸不让他动。
桂宁远摔倒时头上蹭破了一小块皮儿,淮岸叹了口气,想抬手去给他擦擦。没想到手刚抬起来桂宁远就吓得一缩脖。
淮岸愣了愣,桂宁远有些尴尬地笑了。“以为将军要打我……”
淮岸心里一下子就疼坏了,把桂宁远紧紧抱在怀里。“不打阿宁,再也不打阿宁了。”
“阿淮,我知道你怪我,可你不明白,这层衣服穿在你身上,我就能安心行军打仗,否则我一颗心总是悬着,穿再多也冷。”
淮岸捧着他冻得通红的脸蛋,板着脸问他:“我这次姑且纵着你由着你了,你能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吗?你要能保证我就不生气,要还有下次我就……”
想了半天,却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桂宁远也懂事儿,能看出来淮岸何时是真生气,使劲儿地点头。
“阿淮,今天惊蛰,你知道吗?“
淮岸点头。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可惜这北漠,还是深冬呢。
“你眼睛里,是第一场春雨哦。” 桂宁远用指尖动了动淮岸那长长的睫毛。
夜风都温柔了。
第十七章 别尘霜
后半夜雪停了,风开始变得干冷。丑时末,一队巡逻的北漠骑兵正歇着马,三三两两的靠在一旁喝着奶酒昏昏欲睡。
几百只匕首短刀忽然就闪着寒光冻结了一地的积雪。他们回头时,喉咙早就被断掉了。
没有声音,一切安静得像是冷飕飕刮过的夜风。
有西澧士兵脱了手,两名北漠骑兵刀下捡了条命转身就跑。
“不能让他跑出去报信!” 淮岸压低了声音嘱咐。
桂宁远甩出腰间的匕首撕破夜风,那人踉跄了几步就倒在了雪里。
淮岸也抽出缠腰的长鞭,带着呼啸的北风就系住了另一人的脖子,一使劲儿那人就断了气儿。
“你怎么还会使这个?” 桂宁远瞪大了眼睛问。
“不听话的时候揍你用的,小崽子。” 淮岸走过桂宁远时侧了侧脸在他耳边轻声说。
套上北漠骑兵的衣装,骑上他们的马,西澧五百精兵在浓郁的夜色中直奔北漠王庭。而此时的北漠王庭正欢饮达旦,设宴款待着大溟逃出的皇帝和丞相。
北漠要想南下中原,必过大溟,大溟与北漠也因此一直都是亦敌亦友的互利互惠的关系。北漠在中原的每一分利益都要经过大溟的首肯,同样,大溟也一直是中原乃至南方各国冲击北漠的天然屏障。
北漠地理位置偏僻环境恶劣,早就觊觎中原的富庶之地,希望能大举向南扩张,可借道大溟无异于受制于人,这一直都是北漠王庭的心头憾事。
此次为出逃的大溟皇帝与丞相苏知文提供庇护,也是被苏知文提出的条件诱惑了。苏知文深知北漠的这块心病,愿意以大溟靠西南北贯穿三成的疆土作为交换条件,有了这南北通达的三成国土,北漠铁蹄就可以南下叩关再无顾忌。
当然前提是,北漠要出兵帮助大溟皇帝复国。
一拍即合,毡帐中一夜的歌舞宴饮随着夜色将尽逐渐淡了下来,人们也都醉醺醺的有了困意。
“西澧军队到底比不上大漠铁骑,打一打南方的文弱的小国还可以,真要跟我们的十万骑兵对垒,他们不堪一击。” 喝大了的北漠首领拍着大溟皇帝的肩膀。“你放心,下个月雪化了山路通了,有了北三部的支援,重夺大溟不在话下。这几天西澧大军在大溟边境跟我们的人马正在交手,只有疲于应付的份儿,丝毫便宜讨不到,我看啊,他们也就是前段时间交了狗屎运。 “
一帐子人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的皇帝是个能打的,但说到底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不足为惧。前些年倒是收了一员猛将,可惜死得早,这三年要不是沂东的庇护,早就完了。多亏苏丞相从中斡旋,让沂东看清局势与你我联手。” 北漠首领又坐到了苏知文的身边与他对酌。“哼,不过沂东还是不中用,本来是关门打狗却被狗咬了,要不,这会子西澧早就被咱们分了。“
苏知文只是笑着应承,笑得极有分寸,多一分则谄媚少一分则冷漠。似乎他那笑,才是唯一的正确的笑。唯一读不出来任何内容的笑。
“听说他们西澧前几年的那主帅一早是大溟的人,这样厉害的一个人,怎么被他们弄了去?“ 北漠首领边给苏知文倒酒边问。
“被俘虏了经不起威逼利诱就叛国投敌了,要不是苏丞相明察秋毫,哼。“ 苏知文还没说话,大溟皇帝就抱怨了起来。
苏知文还是那副表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从他的脸上已经很难看出任何情绪与想法了。他更像是这夜色,总觉得在眼前,却总有更深的地方。
“不好了!草料场起火了!“ 毡帐外忽然人声鼎沸。
首领愣了一下醒了醒酒,草料场里囤着军马过冬的粮草,烧光了还得把王庭迁走,想想也是麻烦。
骂了一句,放下酒杯首领就往外走,大溟皇帝也起身跟着要一起出去瞧瞧。苏知文在身后悄悄拽住了他。
草料场重兵把守,怎会轻易失火,况且就算失火,被这干冷的大风一刮早就窜上了天,毡帐外的侍卫一眼就能瞧见,要喊也应该是近前的侍卫通传,怎么这喊声倒像是远处来的。如今异国他乡,还是小心谨慎些好。
首领掀开帘子出了毡帐远眺,哪里有什么浓烟火苗,问周围的士兵,也都说只听到了喊声没见起火。首领刚要张嘴开骂,一直利箭就从破晓的天际流星一般钻出,直直穿透了他的喉咙。
百步之外,淮岸一人一马,挽强弓如满月箭出如星矢,冲开北漠王庭护卫队。
“有刺客!追!”
王庭外的士兵乱了阵脚,纷纷上马对淮岸穷追不舍。
“他娘的,淮岸说的对,苏知文果真奸猾,竟真没出帐子,不等了,打!” 从另一侧的小山头后面,桂宁远率军直捣王庭。
被淮岸引开的士兵回防不及,眼睁睁看着王庭被冲破,北漠部队人仰马翻,几位重要的头目皆被生擒。与此同时,之前留在谷口的西澧士兵迅速出击,斩断了所有前去支援的北漠人马通向王庭的路。
“又叫狗皇帝和苏知文逃了!”
桂宁远搜了所有毡帐,都没见大溟皇帝和苏知文的影子。淮岸不语,紧盯着天边升起的模模糊糊的曙光。
不能让他们跑了,这次脱手,想再抓堪比登天,必定后患无穷。
旷野上的从风四面八方吹来,没有什么准头的大肆翻滚着,日头已出,却昏昏暗暗照不透亮,恍若冥域。
淮岸打量了一圈四周的地形,忽然翻身上马。
“你去哪!“ 桂宁远的话刚问出,淮岸就已经迎着风飞驰而出。
箭匣里还有五支箭,背上还有一把弓,身下一匹马,够了。足够做个了断了。
和自己十年爱过的人。和自己誓死效忠了二十六年的疆域。也是和害死了淮家全族的仇人,和从没有信任过自己的大溟旧主。
淮岸一路策马没有回头,但他清楚,身后有冉冉升起的旭日。也一定有桂宁远快马加鞭追上的身影。
一口气追出了近三十里,淮岸忽然勒马停在了一个岔路口。他骑在马背上,向西北拉满了弓,引而不发。
西北方向有一片树林,枯枝横斜,遮蔽了熹微的阳光,树林影影绰绰看不清,只有在风中飒飒的响动。淮岸闭上了双眼。
风吹过树枝。那是他的十六岁。还是军营里的小小校尉,第一次立了战功,去朝堂上受奖。
大溟皇宫里文武百官三三两两谈笑风生,他站在角落里打量着这恢弘的殿宇,强盛的国度,以为能够保卫他的家乡,他的家人。
“呦这是哪儿跑来的毛头小子。“ 一群锦衣华服的纨绔子弟趾高气昂地走过他的身旁。淮岸低了头不言语。
风吹过枯草。那是人群中的一道光。有个瘦弱文雅的年轻人从那群人中走出,走到了他的身旁。
“那是沂东来的使臣,你别理会他瞎说,他嫉妒你比他年轻。“ 说罢人群哄地笑了,拥到那人周围相谈甚欢。那人举手投足风轻云淡老成持重。淮岸还是低头不语,心里却跟着笑了。
风吹过空空的林间路。
“你叫什么名字?“
“淮岸。“
“淮家的公子?你祖父和父亲都是将军,你也一定可以。“ 那人说罢转身离去。是盛夏,大溟短暂的盛夏。繁华开满了他离开的路。
那年苏知文刚满二十,已经在大溟众文臣中出类拔萃,位列公卿。
繁华凋谢。有马蹄踏过枯枝残叶,又被马车碾过。
箭忽然就撕破了长空,撕破了风,撕破了回忆呼啸着钻出。
林子深处一辆马车应弦而倒。淮岸睁开眼睛,重新将弓背在了身后。箭匣里还剩四支箭。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那是他的十六岁,是大溟军队里崭露头角的弓箭手,是百发百中的战将。
淮岸骑马堵在了那翻倒的马车之前。马车里面有人,但没有爬出来。驾马之人是苏知文,此时立于马车一侧。
“淮卿。“ 苏知文笑了笑。
日头高升,挂在了枝杈上。
马有些躁动,淮岸在马背上轻轻拍了拍马鬃,马便又安静了下来。
淮卿。上一次听到还是在五年前。那时,淮岸肚子里装着他的孩子上了战场。
“不愧是淮卿。我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淮岸沉默地望着这个相识了十年,遗忘了五年的男人。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淮卿的箭,依然准得出奇。“
这笑,这面容,陌生得仿佛从不曾认识。
“死在你的手上,也算死得其所。“ 苏知文欠了欠身,算是行了礼。”只是北漠还有我的家眷,还望能善待。“
“西澧律法,老弱妇孺皆不杀不辱。“ 淮岸说。
“好,好。那我就无话可说了。你动手吧。“ 苏知文抬头看着马背上的淮岸。
淮岸也看着苏知文,他背后是冲破了云层火红的日头,却被他的身影牢牢挡住。他身上和脸上依旧是一团暗沉,怎么看都看不清。
“我没资格动手,杀你不杀你,都由我们陛下说的算。“
“呃?“ 苏知文笑着摇头。”他对你还好?“
他了解淮岸,正如淮岸了解他。若非他没有算计到淮岸还活着,今天他也一定不可能让淮岸堵住他。
可是淮岸的确活着,或是艰难或是痛苦,抑或是甜蜜开心,都与他不相干了。
“不够好。还得努力。“ 桂宁远牵着马,从林子后面慢悠悠走出来了。”苏丞相,是死是活,你自己选一条路吧。“
“活着归顺西澧?“ 苏知文冷笑。”我绝不会做两姓家奴。“
淮岸眉头狠狠皱了一下。
桂宁远挡在了淮岸面前,隔开了他与苏知文。“哦?那有人姓阴还姓阳,姓明还姓暗,当面一套背地里算计一套,这怎么说?”
苏知文刚要张嘴就被桂宁远打断了。“苏丞相别说话,苏丞相的嘴太厉害,朕说不过你,不过苏丞相的确是多虑了,西澧绝不会要你,你要活着,就去把当年淮岸的事情说清楚,是非曲直都摆摆正。”
“你跟我谈是非曲直?” 苏知文冷眼瞧着桂宁远。“西澧在左我在右,一条线都得两头看。你眼中的是,恐怕本来就是大溟眼中的非。”
桂宁远也不恼。反而笑了。“苏丞相的嘴果真厉害,朕实在说不过,也不想说。” 桂宁远拍了拍手,两个西澧士兵押着苏夫人,也就是大溟的嫡公主出来了。
“朕四年前就给苏丞相说过,朕是刀头舔血杀人如麻的一介武夫,偶然爬上了这一国之君的位置,却实在是缺少国君的教化修养,什么脏手段都能使出来。苏丞相要是不去讲清楚当年淮家一案的来龙去脉,朕就只好弄死你家婆姨了。“
苏知文明显怔了怔,沉下了脸。“西澧律法,不杀老弱妇孺。“
“西澧律法?“ 桂宁远大笑。”西澧律法是西澧子民眼中的是,苏丞相都说了,西澧在左我在右,一条线都得两头看。我们眼中的是,恐怕本来就是大溟眼中的非。朕就只好谨遵教诲,把这是非颠倒过来,用一套专门适合苏丞相眼中是非的律法来款待苏丞相。“
马背上的淮岸低头抿嘴笑了笑。桂宁远一抬眼就瞟见了。惊蛰第二日,东北春风至,飘飘带雨来。拂黄先变柳,点素早惊梅。春天从淮岸的笑容中开始了。
直到淮岸悄悄踢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儿来。揉了揉眼睛把目光从淮岸身上移开。不能看,一看淮岸自己就变成了个傻子,桂宁远皱了皱眉。
苏知文表情依然很沉静,只是瞧着桂宁远。
“你不信?“ 呵,桂宁远冷笑。拔了匕首两步迈到苏夫人面前抬手就要放血。
那大溟的嫡公主哪见过这种阵仗,别说刀子了,她恐怕吃饭连个筷子都不需要自己拿,眼下都哭喊了出来,吓得浑身哆嗦。
可苏知文依然沉寂。面无表情。
“你他娘的……“ 桂宁远心里惊诧,这苏知文竟惹真的可以置这女人的生死于不顾。”好,苏知文,朕手里还有你的两个儿子,咱们一个一个来,慢慢磨。“ 桂宁远手腕一动刀尖就已划开女人脖颈上的皮肤。女人吓得已经失了声,半个音儿都喊不出来。
“陛下别!” 最先制止的竟然是淮岸。
“淮岸你疯了!他也杀了你们淮家满门的上上下下老老小小!” 桂宁远嘴上喊着,手下却停了动作。淮岸说什么他都是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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