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冷漠无情、怜悯苍生的道尊,唯一的执念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样的人,你把心剖给她,都没用。
不,还是有用的,扶清要的不是是自己那颗血淋淋的绝望凄厉之心。
所以,扶清的用词是「不允许她死」,而不是「她不能死」。
“让我替长梵道尊您,好好地查上一查,”鹰王装模作样找出轮回簿,翻翻找找起来。
在鹰王翻找时,扶清的视线落在了那只长颈白玉净瓶上,她不自觉捻着那块双鱼碧玉珏,轻声问:
“这是何物?”
鲸王心理素质不太好,被吓出一身汗来,连忙说:
“长梵道尊,这只是普通的柳枝而已,我们三个老家伙偶尔也会折枝品酒,快活一番。”
“是吗?”扶清手指微颤,似乎想要触上柳枝摇摇欲坠的叶。
殷九弱冷眼看着这一幕,藏住满心破碎的情绪。
“哎呀呀,”鹰王及时吸引了扶清的注意,拿着轮回簿走过来,挡住柳枝,“长梵道尊,这轮回簿上,并没有您道侣的名字。”
扶清攥紧手中的玉珏,面色平静。
鲸王硬着头皮解释:“长梵道尊,轮回簿上记载着冤死枉死等冤魂的名姓。若您要找的人形神俱灭,是无处可寻的。”
“她……已经投胎转世了吗?”扶清看着手心带血的玉珏,轻声问。
鲸王皱着眉,小声跟狼王嘀嘀咕咕:“长梵道尊怎么听不懂话,怪怪的,形神俱灭还怎么投胎转世。”
“不是的,”狼王直接强调,“形神俱灭魂飞魄散,无法投胎转世。”
“怎会……如此?”女人喃喃自语,心有不甘。
有灵乳羹护住心脉,小九怎么会消散得那么彻底?扶清几乎克制不住,现在就想施展禁术招魂。
招魂所需要的条件苛刻,她现在并非上神,必须忍耐。
“长梵道尊或许还不太清楚,人死不能复生,有时候缘分更加无法强求。”鹰王在一旁冷嘲热讽。
见扶清低垂着头,墨发披散,神色晦暗不明,鲸王大着胆子拿出一册粉色的书簿,递给扶清。
“这是轮回簿的副册,姻缘生死簿,独属于轮回狱的东西,道尊您可以翻来看看,或许您的道侣与您尘缘未了,下一世还能再续前缘。”
扶清定定地看了鲸王许久,看得人心里毛骨悚然。但她还是接过副册,很快找到她与殷九弱所在的那一页。
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扶清、殷九弱——缘尽。
另外的一行小字注解:天地否卦,大凶。
“真没想到会是这么差的卦象,”鲸王故作惊讶,“看来道尊的情路必定坎坷。”
“道尊,缘分已尽,切莫强求啊。”鹰王老神在在地笑着说,“天地否卦是最差的卦象之一,说明这两人若是强行在一处,会带来灾祸的。”
“本尊敬天,执天,不信天,”扶清袍袖一拂,似乎并未受到哪怕半分影响,“这不过是姻缘副册罢了,月老的正册未必如此。”
“道尊不知情与缘不可强求吗?您不信天,却不能不信命。命里有时终须有,您修仙多年,应该明白执念易生心魔。”
“本尊修炼太上忘情,无情道已是大成,心魔作祟乃是无稽之谈,”扶清看着薄薄的小册子,目光澄澈。
鲸王却没那么好的脾气,见扶清心静平稳甚至无动于衷的模样,他高声质问道:
“我已查到道尊与您道侣在凡间所发生的事,发生那等断情绝爱的事后,您怎么有脸……您为何还要追着她不放?”
面对鲸王的质问,扶清神色自若,微阖眼睫,嗓音清透,“情•爱也是历练,若她能参破,自会受益良多。”
痛苦摧折她,鲜血腐蚀她,若是悟透,终究会成就她。
这是扶清为殷九弱所想的道,她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呵呵,道尊未免太过自以为是,”鲸王冷笑。
扶清低眉敛目,静思片刻,压抑着心底翻涌的情绪,只淡淡回答:
“她所受的苦,我自当竭尽全力补偿她,从今往后,护她伴她,再不分离。”
鲸王强忍着怒气,只回怼了一句,“但你们缘尽了,或许对方根本不需要您所谓的补偿。”
鹰王发现柳枝里殷九弱的灵力不稳,心下焦急不已,连忙笑着将扶清引到门外,“道尊,轮回狱没有办法帮助您,您或许该飞升上神,再寻他法。”
“若成神,不得随意插手人间事,多谢了。”
将小册子还给鹰王,扶清眉目冷然,素手轻挥,取走一丝此处的腐朽力量,便越走越快。
女人身姿皎皎,如玉似兰,并无半分为情所困的模样。
“敢问道尊,您可曾真心爱慕您的道侣。”鲸王端着茶水追到门口,洒了一身也没发现。
长久的沉默,轮回狱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浓重的潮气,将岩洞里的殷九弱紧紧包裹起来,她几乎能闻出潮气里苔藓的味道。
像极了她此刻阴冷破碎的心绪。
过了许久,扶清声线游移而冰冷,似乎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本尊……不知。”
鹰王没忍住冷笑了一声,他本以为长梵道尊不过是在嘴硬不肯承认自己的情感,哪里想得到那名为悲伤和情•爱的利刃,根本近不了此人分毫。
“道尊不喜欢您的道侣,又为何要寻她,不如一拍两散了好。”
“非得喜欢吗?”扶清轻声叹息,心里一片荒芜。
鹰王和鲸王差点儿忍不住暴起,还是狼王成熟,将两人按住了。
他们目送扶清走进轮回狱外,一半翠绿一半冰封的森林,才慢吞吞回到岩洞里。
“小殿下历情劫,本是一件必经之事,可是遇到这样的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眼前的祸事在往后未必不会成为好事一桩,”狼王如是安慰着另外两个老头子,“何况小殿下还年轻,一切都会好的。”
三王同时叹气,施法将殷九弱从柳枝里接出来。
扶清的话,殷九弱听得一清二楚,她眸色阴冷,踉踉跄跄好不容易坐下,魂魄几近透明。
三王看见殷九弱这副为情所伤的的模样,忧心不已。却不知怎么出言安慰,只好给她披上一件御寒的兽毛大氅。
“三位叔叔,”殷九弱呼吸不畅,一张清秀的小脸白到透明,说几个字就要喘一会儿。
三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岂料殷九弱迅速恢复,桃花眼里一片坚定。
“请教授我魔族的具体修炼方式。”
“这么快?”
“魔族势微,我身为少主,振兴魔族是不可推卸的责任,”殷九弱看着这三位陌生但亲切的长辈,能够感受到他们对自己的关心。
即便自己不是什么魔族少主,这三人收留自己,帮忙应付扶清,她也理应报答一二。
“好好好,小殿下能振作起来就好,”狼王老泪纵横,面上尽是欣慰之色,连忙让小魔怪去拿他们珍藏一叠书册过来。
在等小魔怪回来的时间里,鹰王大概给殷九弱介绍了他们魔族的修炼方式。
魔族掌控腐朽、窃取之力,天生明白万物起始归尘的道理,比其他族类拥有更高的悟性。
只是腐朽和窃取之力需要大量情感的辅助,他们称之为情愫。无论是爱情、亲情、友情、怜惜之情等等都可。
否则魔族人将会被腐朽和窃取之力吞噬毁灭。
“所以,我们魔族人大多数都多愁善感,容易为情所伤,必须过情劫,越情坎。您若能疗愈情伤,放下长梵道尊,自然会修炼大成。”
“让我把扶清当作自己的磨刀石?”殷九弱勾着唇角,戏谑地讽刺。
“不错,长梵道尊不过是您的一次情劫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鹰王笑得狡黠,“但您最好不要提长梵道尊的本名,她已接近天道,您提到她,她或许能感应到您。若有言,易被知。”
殷九弱讶然一瞬,随即平静下来,扶清无情道早已大成,在凡间接近全知,这的确是正常的事。
各种功法书册摆在殷九弱面前时,三王却先阻止殷九弱查看,有些扭扭捏捏地让小魔怪把好东西拿上来。
“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鲸王乐呵呵地笑起来,“殿下一看便知。”
取来的莹润光泽的画纸,被小魔怪铺陈在石桌上,鲸王贴心地给大家泡了花茶,配点心。
“这是……画像?”殷九弱一头雾水,不明白三王这是在搞什么,“看上去好像都不是凡人。”
“不错不错,这位是红色头发的羽族的二小姐,那位有尾巴的青丘九尾狐家的帝姬,这位额头画着螣蛇之纹的是海族大小姐。但是修罗族的王女比较骄纵,说要跟您见面才可以,不提供画像。”
“这些都是我们魔族的盟友?”殷九弱试探性地发问。
“可以这么说,但是更准确的说法是,候选联姻对象,”鲸王品着茉莉花茶,“等小殿下您身体好一点了,可以多跟她们走动走动,看顺眼,喜欢上之后,我们就会与那一族形成坚固的姻亲同盟。”
结婚啊……殷九弱眉眼低垂,哭笑不得,没想到魔族也要靠联姻来稳定地位。
罢了,这样明摆着利益交换的联姻,总比看似真心的骗局要好。
“其实,前任魔尊早就想给您定下娃娃亲的。只是当时时局动荡,您年纪又太小,别的族类也不方便,这订婚的事情才作罢了。”
“你们是说我的母亲,她对我……”
“魔尊当然很爱您,请您相信这一点,”鹰王深知殷九弱从小没有感知过无条件的温暖和爱,“还有我们,以及整个魔族都很爱您,不仅因为您是少主,更因为您是我们的一份子。”
“如果您愿意的话,最迟明晚就可以安排您与……”鹰王翻看了一下时刻表,笑得开怀,“那位青丘九尾狐家的帝姬见面。”
“九尾狐,那种会吸人精气的吗?”殷九弱举手发问,“我从小听来的精怪故事是这么说的。”
“她们狐族个个又美又媚,又是神族旁支,实力强大。阿引帝姬也活泼开朗,一同游玩肯定能让您开心的。”
殷九弱点点头,接触外人也好。
若不是恢复记忆了,她根本不会知道几百年来,唯一与自己有过深入接触的就是扶清。
上演那种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爱上同一人的烂俗桥段。
消除记忆后的每一次,自己都会反复爱上扶清,这女人定然有恃无恐吧。
“您记得准备点礼物送给别人,这根簪花就很好。”
鹰王递给殷九弱一根用翡翠雕刻的连理枝簪花,做工精美,上面附着的灵力微微泛光。
“那位帝姬的小名是阿引,您别叫错。”
接过簪花,殷九弱苦笑一声,“我知道了,一见面我就先送礼物。”
破碎凄楚的心绪暂时被打破,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念。
想来,慢慢就会好起来,那些击溃人心的事,尝过一次足矣。
她会放下,为了自己放下。
毕竟,想得再多,说得再多,也无人可以帮助她。
就把那些嘘寒问暖、日夜关怀、情•爱缠绵,当作扶清买下她那颗心脏的报酬。
她们,就算做两不相欠。
“我真是不理解那位长梵道尊,不喜欢小殿下,又为何要跑过来,还想让人复生。”
鲸王的声音传来,殷九弱微微勾唇,近乎梦呓地说:
“傀儡师最珍贵的棋子碎掉了,总要想办法拼一拼的。”
鹤雪峰上,正是风大的时候,因为没有灵力屏障保护,梅花被吹落了一地,像极了血融进雪地。
扶清回来时,忘记了打伞,如瀑墨发沾满纯白雪粒。
她静静望着雪地里的红梅许久,没能注意到沧澜宗掌门和风起已经在庭院中恭候多时。
“尊上,您去了轮回狱?”掌门的花白胡须随风飘荡,语气里满是惊讶。
轮回狱里充斥着腐朽之力,就连神族也不喜久待。但看扶清身上沾染的腐朽灵力,略一推算,便知她在轮回狱里待了很久,恐有损功体。
“嗯,本尊以为能将小九带回来。”
见扶清根本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掌门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尊上真的动了情。
“您寻她回来,是怕封印魔气一事,还有纰漏吗?孽物的身体和血液的确都是宝,由尊上保存,我们再安心不过了。”
“此为原因之一,”扶清看着手心温润细腻的碧玉珏,星星点点的血丝似乎已经嵌了进去。
“但她已经魂飞魄散,入不了轮回了,您何必白费力气。”
“不,”扶清闭上眼,有细雪落在女人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本尊能感应到她魂魄未散。”
掌门和风起大惊,不明白扶清到底是如何感应的,殷九弱明明已经死透,元神尽灭,绝不可能还有魂魄存在。
尊上莫不是修炼修得有些走火入魔,他们仔细地端详扶清,法衣圣洁,神色清润平和,并没有任何入魔之兆。
但扶清并未理会二人的惊诧,准备独自一人回到临月居,继续闭关。
风起恭敬地站在掌门身边目送扶清离开,忽然说道:
“师父,你有看见尊上的眼神吗?”
“吾会召医师前来为尊上诊治,”掌门眉心紧皱,都说方外之地魔气擅长蛊惑,尊上莫不是中了不易察觉的暗伤。
“很可怕的眼神,”风起背上冷汗涔涔,她形容不出来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好像有火在冰里燃烧。”
“罢了,勿要妄议尊长。沈少主和尊上的婚事,乃是百年难遇的盛会,此事马虎不得,必须办得隆重华丽,”掌门想到如意宗送来的法宝和符咒,就十分满意,“到时候你尽力协助宗门办好这场婚事,也是功德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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