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彦棠视子言,从来贵过珍宝、重于山岳,怎会当真忍心?尚在僵持,却见上官螭起身走来,至彦棠跟前,屈膝跪下,说道:“往昔旧事,是我上官螭过错。牵连至今,无可尤怨,若再害安仙因我受累,才是罪无可赦。”顿了顿,续道:“子华若可收容,我愿重誓明志,自今往后恪守本分,绝不逾越。”说罢,伏地叩首一拜。
彦棠听罢,负手转身走去,不出几步,又停下思索。子言看上官螭竟为他跪地求人,不由心酸,半晌只见彦棠挥了挥手,道:“留他可以。”子言大喜,还待说话,彦棠却又道:“你们且先出去,我有话与宜九说。”
子言虽有不安,仍是听言随宁夫人出了门外。彦棠静下心来,方转身看向上官螭,踱步过去拉他起来,叹道:“宜九,我只恨不能将你杀之后快,奈何安仙为你心神迷乱,究竟是为何?”
缘来因由,他二人也不自知。上官螭哑然,彦棠又道:“我答应他留你,你可又晓得何意?”
上官螭颔首,顿时了然,答道:“缓兵之意。”
彦棠点头道:“我也用不着你起誓,眼下稳住安仙,过些时日,待他成婚之时,你再离去罢。”上官螭沉吟,回道:“晓得。”又作一揖道:“多谢子华。”彦棠冷冷道:“莫要谢我,他终是我弟弟。而你饮他一杯喜酒,也是应该。至于庆儿,仍交予你授课,莫教安仙起疑。”说罢,看了一眼上官螭。上官螭会意,转身出去。
两人之约,彦棠告之夫人,宁夫人虽觉不妥,也不好多话。三人瞒下子言,只道一如往常,并无不同。而后不久庾才来信,两家定聘,就此说好亲事。到得晚秋,庾才送亲至平江府,乘宁家湖船直去了晋陵,再过几日,就要完婚。张家小妹带了几个陪房,中有一贴身丫鬟,作通房伺候。彦棠安排一行人住在府上,只待成婚那日,再作安排。
此间宁夫人几次探望,只觉小妹温婉可人,亦是饱读诗书之闺秀,只是初次离家,远嫁他方,难免不依不舍,心中难过。宁夫人灵机一动,唤人领来庆儿与她见过,庆儿一张小甜嘴儿,把个准新娘逗得娇笑不止。过了一阵,又牵了小妹庭院散步,待得乏了,至园中歇息,却听得一人匆匆路过,回头一看,正是子言。
婚事繁琐,子言最近闲不下来,总被彦棠拉去忙里忙外。如今方试过新衣,正寻彦棠,见了宁夫人便上前来,问道:“嫂嫂可见过大哥?我才出来,回头不见了……”话未说完,忽而瞧见小妹,一时呆住,忙缓缓作揖行礼。
小妹稍稍欠身低头,躲到宁夫人身后。子言悄悄看去,也见小妹抬眼回看,两人同时羞了。庆儿忽地笑开,指着子言道:“二叔叔红了脸!”子言低声骂道:“小崽子,胡说什么!”宁夫人偷偷一笑,佯怒嗔道:“我不曾见你大哥,快去别处寻他!愣在此处,成何体统?”
子言一窘,连忙辞别几人,末了,也不忘回头看一眼未婚妻子。寻至侧厅,听得彦棠声音,正要推门进去,却见庾才忽地开门出来,见了子言惊惊惶惶。子言尚未开口,彦棠先道:“庾才,拜托你了。”
庾才侧首看去,又看子言。子言微笑问道:“庾才怎了?”庾才勉强回之一笑,道:“子言进去罢,我且有事。”子言疑惑,自顾进门。庾才轻叹一声,往西厢房去了。
数月前初来宁府,上官螭避而不见;此次再来,只因分不开身,至今仍不曾见面。庾才踌躇,缓缓到了庭前,只见上官螭倚在廊下,执书不读,看向一地落叶,犹自出神,忽闻脚步声至,抬头看去,又低头看书。
庾才呆在原地,忆起从前少年思绪,一时恍若昨日,竟不知如何是好。许久,只听得上官螭道:“既来了,何不说话?”
庾才这才走近,作揖道:“许久不见先生。”
上官螭头也不抬,淡然道:“我说过,与你们并无师生情谊,唤宜九便好。”
说罢,又是僵住。庾才咬了咬牙,说道:“贤兄方才与我说了一事。”上官螭抬头,已然知晓何事,哼笑一声。庾才续道:“他说子言成婚那日,便是你离开宁府之时。他也知随后子言知悉,定要追随,着我千万劝住子言。”
上官螭冷笑道:“子华倒是找对了人。”庾才忙道:“子言乃我知己之交,我怎忍心再瞒他一回?”上官螭放下书卷,叹道:“必须瞒他。”庾才一惊,上官螭又道:“安仙天真,纵子华不逐,难不成又能在宁府待过余生?我此一去,不过早晚。“
庾才问道:“要去何方?”上官螭不语。庾才支支吾吾道:“若是、若是无个去处,可以与我同去钱塘。”
上官螭漠然答道:“不必。”
庾才看他,不由想起少年时,何曾不仰慕此人?嘴上取笑子言执拗,自己也不输他几分。只是四年过去,上官螭对他仍是不屑一顾,想想只觉可笑。思及此处,自嘲自叹,告辞而去。
接连几日,宁府上下忙碌,顾不上小祖宗庆儿,庆儿则有事无事跑去上官螭处,听他讲诗。直至喜日前夕,庆儿竟也背下来不少诗赋,上官螭知要分别,嘱咐许多功课诗文。庆儿不知,只苦了脸唤道:“先生可坏,就是要庆儿读书!”上官螭笑笑道:“那此后先生不管你也罢,要读便读,不要读便不读了。”
庆儿做个鬼脸,假意道:“那敢情好!”手中却牵住上官螭不放。上官螭心头一酸,见天色已暗,只微笑道:“就会胡闹,忙收拾了回去歇息,明日可有你累得。”一开门,却见子言站在庭中。
上官螭一愕,问道:“你怎在此?”子言打发庆儿回去,才道:“近日少见,甚是想念。”上官螭此时实不忍多看他一眼,转身就要关门,子言忙唤住他道:“宜九且慢!”
上官螭轻叹道:“明日大喜,尽早回房养神才是。”
子言伸手,硬是将他拉出门外,问道:“明日大喜,你只管教我养神?”顿了一顿,轻声道:“不如连夜走罢,离开此地,只你我二人。”
上官螭还道他是打趣,笑道:“胡说什么?”
却见子言叹了一声,道:“我一旦成家,只怕……只怕过些日子,大哥又要食言逐你离去。若真如此,我该如何留你?倒不如趁如今远走高飞,免得夜长梦多。”
上官螭一阵痛心,却不得不怒骂道:“你若逃婚,教新娘子日后何有颜面见人?”子言低头,道:“不然便如你那般,且不与她行房罢了。”话方说完,上官螭扬手落下,狠地掴了他一巴掌!
子言倒不为意,反道:“早知你要打骂。”
原来子言心中忐忑不安,不过故意气他。上官螭轻抚子言脸庞,只觉挨打处一阵滚烫,低声道歉。子言凑过身子,轻轻亲去,却觉上官螭向后退去,直靠到门上,无处可逃,任由子言吻住。子言唇间温柔,稍稍放开,轻道:“纵我婚娶,此生心中唯有宜九一人,宜九可知?”
上官螭苦楚不能言,只凝望子言无话。子言笑了笑,道:“宜九何在,我便何在。”语罢又自唇舌相交。上官螭掩不住伤悲,怕他窥见,只得轻手推开子言,淡淡说道:“去歇下罢。”说罢回身入得屋内,缓缓关门。将要掩上,又抬头看去。最后一眼,是子言泪眼望他。
上官螭毅然关门,吹熄了灯,颓然倚在案边。不知多久,唇角尝得咸味,才知自己落了眼泪,欲伸手拭去,又觉手中无力,颤颤不休。方知世人所说离别苦,原来就是此等滋味。一时古今诗赋所言,字字明了,句句刻骨,直教痛彻心扉!
此时听得推门之声,上官螭忙背过身去,只觉身后人缓缓走近,抚过背后一缕发丝。上官螭知是子言,颤声道:“安仙,我无法再瞒你。我应允子华,待你礼成之后,离开宁府,再不见你。”却不见他多话,只从后紧紧抱住。上官螭再不能自己,既哭亦笑,只道:“便如你所说,逃罢。”
话音一落,上官螭只觉耳边湿润,受他轻舔,酥酥麻麻,又被他一推,掀了衣摆。上官螭顺从他意,双手撑在案上,就此容他随心所欲。只是到了欢处,听得耳边一声轻吟,登时大骇,挣扎想要起身,却遭他死死按下。
上官螭几句话错付,冷笑几声,继而狂笑,不知是笑他,抑或笑己。只怪天作弄人,又能如何?
翌日,宁府大办喜事,过了午后,子言被家仆团团围起,梳洗更衣,离吉时尚早,却已闹得一身疲累。子言一日心神不宁,此时只觉烦闷,遂出屋外走动走动。小厮见状,忙拦住他道:“二爷莫要走远,尚有许多事情要办。”
子言推开小厮,只道:“我随意走走,拦我作甚。”小厮不让,子言只好作罢,又道:“那你去将先生请来,就说我唤他来。”
小厮又道:“大爷说了,教二爷行礼之前,不见外人。”子言有气,嗔道:“先生岂是外人?速去。”小厮无法,只急急跑去。不消一会,却是宁夫人来了,说道:“厅前人手不足,先生随你大哥去帮忙,安仙顾好自己才是,可都准备停当?”
子言叹道:“如今我不似新郎,倒似新娘,哪里皆去不得。庾才又在何处?唤他来与我解闷罢。”宁夫人却道:“张公子也去了。”子言不疑,只道:“即使如此,那也无法。”
宁夫人懈气,与他聊了一阵,唤人取来些雕花蜜饯与甘露酥,却见子言喫罢脸色发白,渐觉不支,还道是果子坏了,忙取来茶水。
但见子言饮了两口,尽数吐了,可吓坏众人。子言蹙眉起身,轻道:“我且去前厅看看。”说罢就疾步出门。
宁夫人一时慌了,忙唤道:“快拦住他!”
霎时一众家丁四方八面而来,拉住子言,竟早已候在附近!子言骇然回头,问道:“嫂嫂,这是何故?”
宁夫人心下矛盾,不知如何作答,一时迟疑,已见子言猛地挣脱众人,穿庭过院直奔前厅。却见前厅早已布置妥当,唯有几个小厮尚在摆放果品,但哪有彦棠、庾才、上官螭三人?
身后一阵乱声,是宁夫人与众人追至。子言呆呆回身,微微一笑,问道:“嫂嫂,宜九现在何处?”宁夫人低头不答,子言着急,抓住她臂膀,疯了也似,问道:“嫂嫂快告诉我,宜九何在?”一众家丁见状,连忙上前拉开二人,护住夫人。
宁夫人喊道:“安仙!子华一会便要回府,待他归来,你再问他!”子言茫然道:“问他?问他甚么?又是大哥赶走了宜九,是也不是?”果然见宁夫人点了点头,不禁放声哭了。宁夫人见他这般,也忍不住落泪,说道:“本说是待你礼成,饮过喜酒才去。谁知子华改了主意,一早送了先生去渡头,此时怕已过江。”
子言一愣,哭道:“你们早便知道,却一同骗我!”说着使力挣脱要追出门去,却又教家丁拉住,硬是拖了回来。
可知宁夫人也不愿如此,也早知瞒不住子言,谁料彦棠一意孤行。宁夫人万般无奈,又是心疼,只道:“嫂嫂也劝过,奈何是先生与你大哥约定如此,谁也无法!”
子言不理,摘了发簪发冠,扔在地上,狠命要摆脱家丁,宁夫人再怎般劝说,根本听不入耳,庭前乱作一团。折腾许久,子言忽地顿住身形,痴呆站住。宁夫人着众人撒手,也不见子言动弹,轻唤声道:“安仙?”却见子言缓缓抬头,惶恐惊慌,不知思及何事可怖。忽又捧住心口,猛地一声惨嚎!
宁夫人着实惊了,正要扶他,又见子言浑身颤乱,连声哭喊不绝,凄惨凄厉,可怜可怕。直至他声嘶力竭,狠地喷了一口鲜血,双眼翻去,就此晕厥过去!
第6章 第五折
凡事皆有因果,凡戏终有归结。
子言大喜之日,却亦是离别之时。天色微亮,上官螭收拾行装,不过几件衣衫。坐于案前,提笔欲书,才写下“安仙”二字,停笔半晌,又不知有何可言,叹了一声,搁笔作罢。
不知何时,忽闻脚步声至,却是彦棠。彦棠如常沉稳,问道:“宜九意欲何时上路?”
上官螭回道:“礼前子言怕要寻我,待到礼成不迟,便不怕他过早知悉。”
彦棠道:“夜路难行,早些出门,我还能送你一程。至于子言,瞒住不难。我来回一路,仍能赶上吉时。”
上官螭暗付,心道:“总归要走,早晚无差。”于是答道:“也成,有劳子华。”彦棠则道:“眼下城北渡头备了江船,大可送你前去江北。”上官螭一怔,暗自苦笑,想来彦棠一心将他远远送走。不过上官螭本无去处,江北又有何妨?遂点头应了。
二人自西厢房出,廊中却遇上庾才。庾才未料上官螭此时离去,也是一愣,但不敢直视。上官螭冷眼看去,径自走开,却听彦棠问道:“庾才何不同去送行?”
庾才低头回道:“我、我还是留下陪伴子言罢。”说罢欲走,反教彦棠箍住手臂,令道:“庾才不妨同去。”庾才见彦棠面色冷峻,甚是反常,只好答应跟去。
宁府外已有驴车候着,三人上车,一路安静无话。到了码头,果见一艘甚小舫船,只比篷船大些。庾才看去,此时渡头无人,只有宁家三个船工候着,其中一人,即是庾才曾识壮汉,见了庾才,也是一诧。
三人走去,那几个船工先行上船,彦棠示意先请,上官螭回头留恋一眼,走上船板过去,彦棠随后。庾才尚自迟疑,又见彦棠无意让他先行回去,只好一同上船。谁知才踏上船板,船上一阵动静,就见上官螭冲了出来,想要上岸,却被彦棠身形挡住,两个船工趁机将他按到。彦棠喝道:“庾才上船!”庾才还在惊讶,就见壮汉一把将他拉过,踹了船板,推杆开船。
此时上官螭又挣扎起身,伏在船沿,伸手已触不及岸边,又被那二人强拖入船舱!庾才惊魂未定,看向彦棠,却见彦棠仍是一脸沉静,冷观众人。朝内看去,只见二人将上官螭制住,叮咣作响,竟是在往他腰上缠上一圈圈铁锁链!
庾才不解,再往一旁看去,登时毛骨悚然大吃一惊,想也不想,直冲上去拉开船工,却见二人已捆停当,取出铁锁锁上。庾才奋力夺过钥匙,连忙扑过去解救,上官螭抬头看来,冷笑一声,丝丝寒意,教庾才顿住一霎,竟又叫船工夺回钥匙,转身投入水中!庾才还待去抢,已然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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