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二人别过庆儿、道别子言,依旧上路去了。子言尚不自知,终日弄香玩琴逗宜九,彦棠本是来回半月足矣,却无故拖了足足一月才回,子言也不曾在意,只道是有事耽搁。说起平江府,总见上官螭愁眉不展,子言心下了然,书院就在平江府往南不远,上官螭思乡思亲,加之多年不曾回家拜祭亡父,故而悲戚。子言轻道:“宜九若是想去,改日我伴你同去可好?”
上官螭放下手中书卷,却道:“无妨,我考得进士名,已是遂了阿爹遗愿,亲不在,唯有如此尽孝而已。如今只求不惹风波,安生度日。”
子言一阵唏嘘,数年漂泊,谁又知他苦楚?又有一事不解,怯声问道:“那时你京城遭休,当真、当真是因为……么?”上官螭挑眉看去,接道:“不能人道。”却又抿嘴偷笑。子言一怔,只听他问道:“能与不能,你岂不比他人清楚?”子言脸上一红,忙追问之。
上官螭稍作迟疑,方缓缓道来:“那年下山,又自服孝一年,才去京城赶考。当时身无分文,若不是受人接济,只怕早已饿死、病死街头。那户人家姓夏,家有一女,德馨兰质,才情实非凡人可比。”顿了一顿,又朝子言道:“可要比你有才得多。”
子言吃味,只问道:“夏家将她许配与你?”上官螭续道:“当朝科举难中,京城绿榜抢婚之事常有之。夏老爷意欲以女妻之,放榜那日竟备了婚事,我若高中,即日成婚。我未料到这般,才一进门,就被架着拜了堂去。”
子言惊叹,问道:“还能如此?”
上官螭苦笑一声,却又黯然,道:“奈何我本无意功名,此去不过圆阿爹所愿。夏家于我有恩,夏小姐于我有情,但要我入仕为官,朝野安身,终非我意。夏小姐通晓我心,赠与一纸休书。那数月间我与她纵然以礼相待,不曾行房,她却终是已嫁之人。我欲保她名声,故而教她以不能人道为故,休弃夫婿。”
子言叹道:“世间原来,还有此至情至义之人。”上官螭颔首,道:“她……我有负她情意,即便如此,也远不足报她恩情。”
情之一字,最是煎熬;痴之一念,最是销磨。子言待上官螭,岂又不是痴念执著?只道:“原来世间痴人,不止我一个。”上官螭还待戏谑他,却见小厮前来通报,说是彦棠归来,请上官螭去书房一会。
子言本要跟去,小厮却道:“大爷只请先生,说这回自平江府带了些香物,置于香坊中,唤二爷领少爷去瞧瞧,看有无中意的。”子言一听,不疑有他,自去找庆儿了。
待小祖宗将一色香器、香石玩得厌了,已是个半时辰后,子言把玩半天,只留了个团花小铜尊,将庆儿送到宁夫人屋,小坐片刻,才去寻彦棠。
彦棠尚在书房,子言进门,只见他锁眉愠怒,不知何故。彦棠见是子言,稍有舒缓,却只盯着子言不发话。子言只道他奔波疲惫,便问道:“大哥长途归来,何不歇息?”
一听得子言关怀,彦棠也霎时消了怒气,轻叹一声,柔声道:“安仙,哥哥与你说了一门亲事。”
子言倒不意外,只应了声,问道:“既是大哥说下,想是好的。不知是谁家女子?”
彦棠答道:“庾才家小妹,如今正当二八。此行路上听他说起,便约了婚事,只待他回家与父母说去,若是成了,再来信议定。”
子言一愣,才想起庾才确是曾提起家中弟妹。彦棠见他不语,则问道:“你不欢喜?”子言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只是钱塘离晋陵甚远,迢迢路途嫁来,只怕是要苦了她。”
彦棠展颜一笑,道:“届时庾才自也亲送她来,再不然,教送亲一行先至平江府,再遣湖船去接应。”子言这才想起上官螭,忙道:“我且去告诉宜九。”转身就去。彦棠却道:“不必,他已知悉。”见子言不理,直往外走,又唤住他道:“安仙,那年书院之内,究竟发生何事?”
子言顿足,仍背朝彦棠,轻道:“大哥何意?”
却听得彦棠冷哼一声,漠然道:“你可是曾应允哥哥,上官螭之事,不再瞒骗。”
子言听他直唤上官螭名姓,心中猛地一震,颤声问道:“莫不是庾才……”彦棠打断他道:“庾才?我自是问过,他却吞吐不说。哥哥只好亲去一趟。”
难怪彦棠此行迟归,竟是往书院走了一遭。原来彦棠早有疑虑,庾才一来更甚,只是他二人缄口,反教彦棠更为起疑。子言一慌,只道:“大哥纵是去书院问了,也未见得是真相。”彦棠摇头道:“我原亦不信,回来问他,他却认了。”子言急道:“他认了?认了什么?大哥怎也是不分青红皂白之……”
话未说完,彦棠猛然站起身来,厉声喝道:“认了是他害死其父!认了是他将你……”说至此处,极是痛心,咬了咬呀方续道:“将你作龙阳玩物亵狎!”
子言仍背过身去,不言不语,彦棠怒而续道:“安仙!你中了什么邪障,竟将此等杂碎带回府上?”子言却问道:“他在何处?”
彦棠沉吟,道:“已请他另谋高就,此时该已出城。”却听得子言漠然回道:“凭大哥吩咐便好。”彦棠看向子言,唤了一声,不见他回头,遂缓缓走去,拉过子言臂膀教他回身,却猛地一惊。
只见子言双目无神,泣哭涟如,凄然低眉看去。彦棠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行行泪水,更似铁梳刷过彦棠心头,登时哑然!僵住片刻,子言轻手挣开彦棠,自顾离去,只余彦棠呆在原地,久久未有反应。
子言痴痴去了西厢房,只见房中稍乱,确似是匆忙收拾离去,想是彦棠逼迫,连道别也未有一句,扫地出门。环视一回,又见案旁地上掉落一物,上前拾起,竟原来是去年元宵二人偶遇时所戴面具。那时子言落下,上官螭捡去,如今却又被遗落于此。子言漠然,只叹了一声,坐在案边,不知过了许久,起身回房。
是夜,彦棠担忧子言,在他房前来回踱步,却不叩门。小厮端来饭菜,彦棠看去,问道:“二爷多久未曾出来?”
小厮想罢答道:“也该有两个时辰了。”
彦棠皱眉,走到门前,柔声朝内唤道:“安仙,你且出来,若是有话要讲,哥哥皆听你说。纵是要怪罪哥哥,也该出来教训,不是么?”半晌不见回应,又问小厮道:“他确是不曾出来?”小厮点头答应。彦棠叹了一声,只好先行离去。
谁又知子言根本不在房内,只是早已交代过小厮。小厮怎知是何内情?只道二爷是要偷溜玩乐,便听从他话,如是与彦棠说了。
眼下子言孤身出城,不知何处寻去,朦胧迷茫,择了方向,缓缓朝东而去。行不多远,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渐而转大,不消一会变得暴雨淋漓,幸而夏夜不寒,不然只怕要冻死荒野。子言雨中慢行,一如曾几何时那般,迷乱中似有牵引。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夜雨模糊中,隐约见一处亮光,忽明忽暗,子言道是梦回往昔,要去书院澡堂一探究竟。
到得门前,只见堂内并无澡池,唯有一处篝火。子言入内,忽闻一人喝道:“傻子,怎地跟来了!”子言回过魂来,只见身在一荒弃茅屋之中,而眼前喝他那人,不是上官螭是谁!
子言浑身湿透,见了上官螭,笑笑不知说甚。上官螭也是淋湿了衫,看子言发痴发呆,蹙眉骂道:“你怎地寻我至此,还不滚回家去?”
却见屋外雨正狂,如何走得?子言取下背上包袱,业已湿了透彻,只淡然道:“宜九要去哪里,我也跟去。”
上官螭拂袖嗔道:“胡闹!赶忙回去!”
子言却道:“我若不回,你能奈何?”
上官螭一怔,忽又正色,道:“你我情分已到尽处,何必苦苦纠缠?”子言听罢,甚是有气,愤道:“谁说已到尽处?白日尚云,喜得偏安一隅,怎地到了夜里,你却要不辞而别!”上官螭一时无话以对,却见子言抬头,怒目而视,半晌,又落下眼泪,转而悲戚,一时泪水崩塌而出,哭得凄凉。上官螭心有不忍,朝子言走去,唤道:“安仙……”伸手欲拭他脸颊,反被一把握住手腕。
子言紧紧握住,直捏得生疼,上官螭竟挣脱不得,沉声道:“安仙,你做什么?”子言哭道:“宜九,我知你不愿漂泊四方,但为何要与大哥说那些话?若是决意要走,带我一个又有何妨?”
可知上官螭何故全盘认了,说到底不过心高气傲。陈年往事重提,旧怨故愁再翻,有屈有气,再者彦棠逼问,其中许多又是百口莫辩,使得上官螭一气之下,是是非非皆认了下来,忿忿离去。如今想来,只冷冷回道:“天下何其大,处处不容身。我如今晓得此理,便无相干。你又有何能耐,不过碍手碍脚罢了!”
子言不理,步步逼去。直至上官螭退无可退,怒喝道:“放开!”子言却颤声道:“九哥哥,我、我见过你。”
此一句话,子言不知说过几次。上官螭迟疑一瞬,当即又道:“说什么屁话!”子言凄然喊道:“你只管唤我痴儿傻子,他们皆说我中了你上官螭魔障,我倒也想知道,究竟为何!”上官螭喝道:“你要知为何,问我作甚?”却见子言低头苦笑,不觉止住了话。
子言轻声问道:“宜九可信前世今生之说?”语罢,看向上官螭,却见他一脸惊住。子言续道:“自懂事起,常常夜里梦回,遇见一人,不知姓甚名谁。只知此人总在梦中唤我,待我寻至,便要醒来。”说着抬头,竟见上官螭骇然回看。子言抿唇,接着道:“数年前才知,原来此人唤上官宜九,只是我识得他,他却不识我。”
上官螭神色惊愕,怔怔无话,只觉子言一手紧紧掌握自己,另一手伸来揪住衣领,湿衫靠上,气息亲近,柔柔送来一吻,点到即止。上官螭抚上子言脸庞,忽而发力,捏住他下颔狠地亲去,肆意狂夺。仿若江海啸浪,一发而不可收拾,子言既是恨、既是爱,奋力一推,将个上官螭压在墙上。上官螭背后撞上,顿失力气,一声轻呼,顺势双双滑落地上,倒在一处。
只见子言俯身过来,双手撑地,正将上官螭困在身下。上官螭喃喃道:“你、你……”暗道不妙,偏又退避不得,只使力推开,翻了个身。正要前爬逃去,却被子言一下欺身压住,更是挣脱不了,急道:“安仙,快放开我。”
子言伏上官螭背上,低头轻道:“九哥哥,还记那时你讥笑我说:‘莫不是梦中见过?’却不知,我当真是梦中见过。”
明明是痴人痴话,上官螭听罢,却猛然一顿,止住挣弄,战战巍巍侧首看来,正对上子言目光。千言万语,无计说起,只任由他摆布也罢。
子言明瞭,悠悠解了身下人衣衫,随手撂在火旁,见得他背上螭龙胎记,忍不住伸舌轻舔。气息轻打,激得上官螭微微一颤,正酥麻处,忽觉子言扶他一扶,俯身耳边,轻笑道:“此亦先生所授也。”
话音方落,听得上官螭一声惊唤,随之簌簌发抖,却不见背后子言停歇,只自顾出入。然蛮路涩行,上官螭初为此道,直直喘息不止,癫狂之时,终不禁呼一声痛。子言稍顿,轻抚他鬓端散发,怜惜不已,但忍不住神伤难过,埋首伏他颈后,又自哭了。上官螭闻之,哑声唤道:“安仙!”却被子言翻过身来,衔住唇去。
子言轻声道:“天无边、地无涯,不回宁府,何方又有去处?”上官螭黯然,瞥向一旁,却轻蔑笑道:“无须你操心费神。”
此刻子言心中不甘,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喫了,才落个干干净净。想了一想,赌气回道:“随你便也!”遂发了狠心,捧其腰腿,直直送入门庭,毫不留情。上官螭吃痛,连声唤道:“安仙、安仙打住。”子言岂要理他?只愿捣碎他五脏六腑才作罢!至今情愁思恨,怕他不知、怕他不晓,藉此尽数宣泄与他。终是上官螭败了,低声求道:“你且轻些,去也罢留也罢,我、我……我皆依你。”
子言低声轻唤,喃喃只唤“九哥哥”,不知是听了没听。半晌,忽见子言顿了一顿,柔声道:“九哥哥,且张腿些。”
上官螭一震,知他是不会轻易放过,旧恨新怨,皆要报了。反倒放宽了心,只轻道:“既是梦中见过,怎不早说?”
子言含泪,问道:“你可怪我?”上官螭苦笑一声,依言张腿迎送。
而后,上官螭仰首闭目,任随子言夺壁纵情。只记那时,耳边呢喃,是子言声声唤他,直至天明不休。
至于宁府上下,亦是一夜未眠。彦棠半夜方惊悉子言逃离,再要出城,业已晚了。直焦急至天明,即刻打发人出城去找,不消半会有人来报,说是二爷归来。彦棠赶至前厅,却见是上官螭与子言二人,各自衣衫脏乱,水污处处,登时火冒千丈,冲上前去扬手就要抽子言一耳光。但见弟弟抬头看他,轻声道歉,一时又不忍心,握掌成拳,直往身边上官螭揍去!
上官螭一身疲惫不堪,这一拳防不胜防,正正打在额角,登时目眩耳鸣,晃晃几步,跌在地上。子言大惊,唤道:“宜九!”彦棠一腔怒火冲着上官螭去,还要追打,子言连忙抱住兄长哭喊道:“大哥住手!”
彦棠愤道:“还不来人?将二爷拉开!”家丁小厮从未见他兄弟二人这般争执,眼下怎敢上前?子言拦在上官螭身前,说道:“大哥若不留他,便是不留我了。要真如此,今日即刻便走!”
彦棠听了更加暴怒,喝道:“荒唐!”又冷笑道:“罢、罢,你要走便走,随你欢喜!只当我宁彦棠、从未有你这个弟弟!”
子言明知彦棠所说乃是气话,仍是一愣,才道:“大哥就如此不能容他?”
上官螭勉力撑起身来,看向二人,忽而一丝悲凉。猷记那年圣贤堂前,众矢之的,独有子言一人为他说话,如今亦然。彦棠看他一眼,朝子言道:“他曾险些害死了你,我如何容他?”子言却道:“他何曾害我?不过误会罢了!”
彦棠一诧,恰巧宁夫人匆匆赶来,见此光景,唤道:“郎君,这是作甚!”子言低头道:“嫂嫂,大哥他、他不认我了,日后嫂嫂千万珍重,安仙就此去了。”
宁夫人一惊,忙拉住子言双手,朝彦棠嗔道:“郎君这又是为了何般?安仙要留先生,留下便是,何苦兄弟反目?你不要这个弟弟,庆儿还要这个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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