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宜春院
羡临渊是孤儿,自有记忆起便被一对无儿无女的夫妻收养,养父母对他极好,虽然家境不富裕,却终归没有苛待于他。每日粗茶淡饭,依旧把羡临渊养的白白净净。
他聪明又能干,小小年纪,脑袋里总有千奇百怪的想法,见养父每日上山背木柴,一去便是一天,于是突发奇想的他,利用茼麻碾成麻绳,在村民的帮助下自山上拉下绳索,将十几个壮汉几日才能背下来的木柴一日便运了下来。
十里八乡的村民都夸赞他父母莫大的福气,捡了个好儿子。
养父母也常常引以为傲,本以为这母慈子孝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可这一切美好,都在养母有了身孕后戛然而止。
养母生了个胖儿子,本就捉襟见肘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
在一个深夜,羡临渊睡得昏昏沉沉之际,被养父抱起,卖到了城中的宜春院。
那日清晨,羡临渊睁眼便是轻纱幔帐以及呛鼻的胭脂味。
小小的年纪,没有哭天喊地吵着回家,他深知自己再一次被抛弃了。
自此,每一个深夜,羡临渊再未睡沉过,露打蕉叶都会把他惊醒。
老鸨惊讶羡临渊的听话,思索再三,还是叫了教习姑娘来,宜春院的男雏都是留着长大供给达官贵人玩弄的,自是要从小调养。
羡临渊皮肤白净,眉若青黛,长睫如羽,一双美目流转,似是藏了万千星宇,放在女人堆里也是极好的相貌。
“长的可真是标志。”宜春院的一个管事挑起羡临渊的下巴,在宜春院这么多年,经他手的男宠不下四五十,而羡临渊这种清冷的美人胚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男宠不似女子,偶尔玩弄几次,也不会被人发觉。
“你要作甚?”羡临渊眉目骤蹙,眼神中尽是戒备。
管事猥琐一笑,“害怕什么,哥哥还能吃了你?你乖乖听话,自有你的好处。”说话间,伸出手就把羡临渊拥进自己怀中。
九岁孩子哪能反抗得了一个成年精壮的男子,挣扎几下便没了气力。
管事一手钳着羡临渊的腰,一手按住他的脖子,嘴里不住的吐露着难以入耳的污言秽语。
眼见自己里裤要被扯下,羡临渊张开嘴就冲管事的手臂狠狠咬下。
“哎哟”管事猛地吃痛,“贱蹄子,敢咬我!不识好歹。”
管事挥起手掌就冲羡临渊脸上扇去,一掌下去,瘦弱的身子不堪重负,折摔在地,桌椅稀稀拉拉撞倒一片,苍白的脸登时殷红一片,羡临渊顿觉口中一阵腥甜,一丝鲜血顺着嘴角和鼻腔滴落下来,呛咳几声竟吐出两口鲜血。
管事见了血,有些心虚,见羡临渊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又放大了胆子,“贱蹄子,给老子长长记性,下次再敢如此,老子就让你不能人道。哼。”
羡临渊一双美眸镀上一层寒冰,一言不发的盯着管事。
管事心虚,还想装腔作势,却在触及羡临渊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时,将难堪的话全数咽回了肚里。
“你......你给老子等着,将来有你的好日子!”管事撂下话就逃也似的推开门走了。这个孩子与以往那些孩子都不同,经他手的那些孩子眼神要么空洞无神要么畏怯,他是第一次在一个九岁孩子眼里见到杀意,不觉有些胆寒。
教习姑娘自楼下回来时,眼见羡临渊红肿的脸颊,沉默良久。未言语,自橱柜取出药酒,这样的事她见的太多了,多挨几次打就老实了。
“日后你便学着听话点,少挨些打。”饶是见惯了,教习姑姑上药时依旧没忍住交代了两句。“若是不情愿,便去找老鸨,她断不会容忍这事发生,砸了自己招牌。”
小小的拳头紧紧攥成一团,他不甘心。再是年龄小,也深知这烟花柳巷之地自己会面临什么。“姐姐为何不逃离?”
教习姑娘端着药酒的手一怔,嘴角扯起一抹苦笑,“入了这宜春院,便身不由己了。”这句话,不知是对羡临渊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羡临渊没有去找老鸨,接连又遇到管事两三次的骚扰后,他从厨房偷了把菜刀,毫不迟疑地斩断了管事某处。自此,再未有管事敢在这事上强迫欺辱于他。
老鸨怕坏了自己宜春院名声,给了钱封了管事的嘴,又将羡临渊囚了柴房,将他打发给管事任其摆置才算息事宁人。
没了人事能力的管事,每每见到羡临渊便心生恨意,又不能弄出人命,于是每日靠作践羡临渊取乐。
寒冬腊月,让他赤脚去河边浣洗衣物,冰冷带着冰碴的河水浸没双足,不消片刻,玉白的双足便红紫毫无知觉,几日下来竟溃烂不堪,短短几步路鲜血便浸透了鞋袜。
管事毫无怜悯之意,只觉得堪堪如此怎能解他心头恨意。
于是,在浣衣后,宜春院的脏活重活全数落在了羡临渊身上。
飘雪的夜,因着羡临渊刷洗碗筷至深夜,误了睡觉的时辰,管事便故意将寝室门上了锁,没足深的雪,羡临渊身着一身薄棉,窝在柴火堆里睡了一夜又一夜。
他曾在无数个深夜想象,若是就此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也许是上天对他的一丝怜悯。
可是他不能死,他若是死了,如何报这管事对自己的欺辱之仇。他要活着,好好活着。
自那日起,羡临渊便一直在伺机寻找逃离的机会,终于等到元日灯会。宜春院的嬷嬷姐姐们忙着待客,他趁人不备,从院里跑了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灯会。
熙熙攘攘的人群,眼花缭乱的花灯,各色的吃食,小贩抑扬顿挫的叫卖声......每一处,于他而言都是那么新奇。
穿过这人山人海,他偶然瞥见一个少年。银色镶玉的发冠,剑眉醒目,一袭藏蓝色长袍,腰间坠一玉坠,在众人簇拥下款款而来。
只那一眼,羡临渊的眼再也不能从他身上移开,这世间竟有如此刚毅俊秀的男儿。
第四章 初识
正当他出神之际,突兀地被人推搡在地,是宜春院的管事们。
“臭小子,找你半天没找到,竟敢偷偷跑出来!”
羡临渊俯趴在地上,未曾出言反驳。
几个管事伸手撕扯着将他从地上扯起,一脸猥琐的笑,“你小子运气好,今天有个爷买了你初夜,赶紧回去洗洗备着。”
听了管事的话,羡临渊浑身一颤,他不想侍人,他见过被抬走的男宠,从房中出来时,轻则折断手脚,精神异常;重则满身血污,草席裹身。
“不要!”羡临渊双眸第一次溢满了慌乱。
见羡临渊此番模样,管事顿时乐开了花,“你不是挺有能耐,怎地现在怕了?”
羡临渊推搡着几只捉擒自己的手,衣衫也不知何时松垮半遮,一身的新旧鞭痕裸露在众人视野。
“我不要.....”羡临渊无助的呓语着。
管事们哪能依着他,三四个大汉弯身擒住羡临渊的手脚,欲要将人直接扛回宜春院。
羡临渊死死抱住身边的石凳,不愿离身。
几人争持不下,惹出了偌大的动静,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自然,也包括赢城。
羡临渊忘不了赢城居高临下审视他的目光,怜悯?亦或不屑。他轻启朱唇,目光如炬,挥手斥退了抓桑在他身边的几个管事,“天子脚下,你们好大的胆子,欺负一弱小孩童。”
几名管事嗤之以鼻,眼见赢城衣品不凡,又有侍卫随从,也不敢太过造次。
“这位公子,这是我们宜春院的雏儿,偷跑出来,现在奉老板娘的命令将人带回去,您就多多谦让。”
羡临渊怯懦的看了一眼赢城,内心扑通直跳。他在为自己说话?
早已被管事羞辱的麻木的人,第一次体会到了温暖。
赢城雍容华贵,自己则粗衣敝履;赢城是众星捧月的公子哥,他则是下贱菲薄的男宠。
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身份感到羞耻。
赢城看着蜷缩一团的羡临渊,松散的衣衫下尽是青紫的鞭打瘀痕,剑眉微蹙,让他想起了皇宫中母妃豢养的那只在暴雨夜溺毙在护城河的小狗,眼中流露出一丝不经人觉察的怜悯。
“你可是不愿回去?”
羡临渊一颤,双睫忍不住颤抖,“我......不愿。”
见羡临渊瑟缩的模样,赢城内心某处柔软被触动。他钦佩父皇满腹经纶,德治天下,却不曾想,这太平盛世竟还有如此晦暗之事。
清明的目光瞬时覆上几度悲悯。
随后转头差遣身后的仆从拿出一袋银锭,丢到了管事怀中,“放了他,这钱,给他赎身了。”
几名管事颠了颠钱袋,面露难色,“这位小爷,这....这雏儿已经定了人家,咱们不能坏了规矩。”
赢城看着几人偷偷交流的眼神,面露鄙夷。唤了仆从,又取出几锭银子,丢弃至管事怀中,“这些足够了吧?”
几名管事急忙陇住银子,放牙齿上用力一咬,顿时喜笑颜开,连连弓腰道谢,“嘿呀,谢谢爷,谢谢爷,您随我回宜春院,我交您这孩子的卖身契。”
赢城冷哼一声,抬了抬眼角,极其傲慢的看向羡临渊,“你跟着去吧,拿到卖身契,天高海阔,好好生活吧。”
说完,转过身,迟疑了一下,又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扔在羡临渊身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羡临渊坐在地上,自卑又窃喜,待回过神想要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那个飘飞的衣角时,却扑了个空,只能怔怔地看着赢城逐渐远去的身影许久。
自己在这深渊挣扎许久,竟被此人轻而易举的改变了。这如星月一般的男子就像神怜舍他的一缕光,恰时被他捡拾到,驱逐了他内心的胆怯,照亮了他的内心。
“哎呀,你这臭小子是走了狗屎运了!啧啧。”老板娘两眼放光的看着钱袋的银锭,有了钱,羡临渊的赎身异常顺利。
羡临渊拿了卖身契,眼神空空落落,内心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这一切于他而言就像梦一样,被圈禁了这么久,就这么突然的自由了?
在教习姑娘的提醒下,他向老板娘道了谢,便怀揣着这锭银子和自己的卖身契满江城的寻找赢城,连向昔日折辱自己的管事报仇的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江城这么大,寻找一个不知名姓的人谈何容易。
连续几日无果,饿了他就蹲在酒店的泔水桶处等着捡拾撤下来的吃食,渴了就沿着河流上沿掬几捧清水,至始至终没有舍得花这锭银子。
整整一月,羡临渊踏遍了整个江城也未寻得赢城的影子,而这锭他视若珍宝的银子却在一次与乞丐的抢食中被人掠夺了去。
他唯一的念想也没有了。
心灰意冷的他晕在药房门口,巧遇了鬼医谷谷主纪斯明,纪斯明将他带进药铺救治,持续几日的高烧不退,在纪斯明都将要放弃之时,他却奇迹般的清醒过来。
清醒后的羡临渊不多言语,祈求纪斯明让自己留在药铺做做杂活。纪斯明见过羡临渊身上伤痕,内心一软,将人留了下来。
羡临渊并非想留在这药铺,他只是想留在这江城,天长日久,江城二十一道街道,总有见到他的一日。
“你能清醒过来也当真是奇迹。”纪斯明把着羡临渊的脉,淡淡地说道。
“是。”羡临渊点点头,“多亏先生不弃。”
纪斯明若有所思地看着羡临渊未再说什么,能熬过七日高热,定是有所执念,不知这小小孩童到底经历了什么。
纪斯明很有分寸,羡临渊既不愿说,他也不多问。
“你叫什么名字?”
羡临渊咬咬牙,“无名。”
“无名?”纪斯明诧异地看向羡临渊,怎会无名?
“先生心善,赐我个名吧。”羡临渊抬头看向纪斯明,他要与过去,一刀两断。
纪斯明看着眼前的男孩,眼眸中镀上一些看不透的情绪,“那便叫临渊吧,羡临渊。”
从此脚踏实地,你想要的美好都通过自己的双手获得。这便是纪斯明对面前这个小小孩童最好的祝愿。
几月相处下来,纪斯明见羡临渊可怜又聪慧能干,自己又无婚配,便决心认他做义子,欲带回鬼医谷教化。
“父亲,走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未做。”
纪斯明盯着羡临渊良久,点点头,“需要帮忙吗?”
“不用,多谢父亲。”
入夜,羡临渊潜入宜春院,个个寝室大门紧闭,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丝丝缕缕飘然入耳。
穿过前厅,羡临渊潜入柴院。次日鸡鸣时,护城河上便多了一具失足落水的尸首。
乌泱泱的人群围拢来,身在暗处的一个人影擦了擦手,面若寒霜,转身隐没市井深处。
从此这世间再无宜春院雪夜浣衣男宠,只有他鬼医谷少谷主羡临渊。这段独属于自己的黑暗过往就随这具浮尸一同掩埋于这绵绵不息的护城河之中,再无人知晓。
长路漫漫,马蹄铮铮,眼见江城离自己越来越远,羡临渊的心也在一点一点的沉沦,此去经年,不知何夕再会。
羡临渊这一走,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他从未放弃寻找赢城。
十年里,他独自强大,想要有朝一日再与赢城相遇时,自己能洗刷这一身污浊,成为与之比肩的人。
待羡临渊得到消息,重返江城的那一天,昔日俊美少年,早已于十七岁披挂上马,统帅三军驰骋沙场,边疆杀敌威名震天。
那年赢城二十岁,刚刚平定云南王,凯旋归来。
皇帝金口玉言,直封亲王,交付兵符,掌握整个赢启王朝所有兵权。
而他,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怯懦少年。
第五章 歌姬
羡临渊是被季无忧的叩门声惊醒的。
“王爷、公子,该起身了。”无忧的声音自房门处传来。
羡临渊向来浅眠,听到动静立刻清醒过来。“门外候着。”悄声吩咐一声,侧身看了看身旁的赢城,长长的睫毛在日光的折射下投出一片阴影。
“王爷,该起了。”羡临渊轻柔的推了推赢城。“今日还要去军机处呢。”
“嗯?”赢城睫毛微动,睡眼惺忪地看着羡临渊出了一会儿神。而后突然掀起被子坐起,“几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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