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询低下头,恭声道:“陛下英明。”
那孩子尚且不足两岁,还不到记事的年纪,胆子又大,日后阿雪调教起来也方便,除此之外,的确再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至于孩子的母亲……
且不说长公主私通外敌,于江山社稷而言,杀母留子,不过寻常。
……
今夜养心殿中送出一道密令,所有骁翎卫讳莫如深,整个上云京都陷入不安。
直至子时,端阳节过后的一刻钟内,长公主府被封锁,子时三刻,骁翎卫从府中搜出私通外敌的铁证,再加上云有行送来的人证,罪行已是板上钉钉。
然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萧濯换了身轻便的黑色劲装,轻车熟路翻进了重雪院的墙。
此时离子时还有三个钟头。
“就知道这么晚你还不睡。”萧濯倚靠在窗台旁,脑袋探进去,直勾勾盯着屋中临窗而坐的人。
江照雪头也不抬,指尖翻过一页书页,没给他半个眼神,语调更是冷漠,“陛下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烛火下,他本就无可挑剔的骨相越发令人挪不开眼,柔光自额间流淌而下,滑过挺翘鼻尖,精致的下巴,束进高领衣襟里。
分明衣冠严整,眸光冷淡,却莫名带着勾人的意味。
萧濯无声滚动喉结,哑声道:“手给我。”
江照雪抬眸乜了他一眼,随手合上书置于矮桌上,指腹搭在窗户边沿,就要关窗,萧濯眼疾手快,身手极为利落地翻过窗台,天旋地转间,就把人压在了坐榻上。
熟悉的冷香若有若无,萧濯眸光痴了一瞬,呼吸逐渐沉重。
“阿雪,你好香……”
“若是欲求不满,便去选秀,我不是任由你取乐的姬妾。”江照雪冷冷开口。
伸手欲把人推开,又被另一只温热的大手包裹住。
有什么东西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江照雪抬眼望去,一根端阳节小摊上随处可见的五彩绳,是他从不会佩戴的鲜艳颜色。
但随意束在那截雪白无瑕的腕骨上,却尤为好看,宛若独一无二的珍宝。
“我亲手编的。”萧濯侧过脸,唇瓣正好贴在他手腕内侧一吻而过,“有了它,定会保佑你这一年平安顺遂。”
“那日在客栈二楼偷看的,果然是你。”江照雪讥诮勾唇。
“是我。”萧濯眸中的掠夺几乎要全然拢住他,“我是阿雪的狗,自然走到哪里都要跟着你。”
话音刚落,地面忽而像是有无数马蹄踏过,隐隐还能听见女子的哭喊声。
这条街上所住之人,不外乎皇亲国戚,世家大族,除了萧濯的骁翎卫,不会有人敢如此猖狂。
江照雪推开人坐起身,望向窗外,“你动手了?”
“证据确凿,还等什么呢?”萧濯勾起他一缕发丝在指尖把玩,闻言哼笑,“阿雪,你教过我的,犹豫不决便会丧失良机。”
沉默片刻,江照雪起身离了榻,也离他远了些,“我知道了。”
“陛下可以离开了。”江照雪三指合拢搭在白玉腰带上,显然是准备就寝。
萧濯盯着他削瘦的身影,眸光一暗,“我还有一件事。”
江照雪拧眉,已然无甚耐心。
“我打算封长公主幼子为皇子,你若做他的太傅,来日若我离开,他便可做你把控朝政的后路。”萧濯低声道。
第106章 我的事是小事,云有行的事就是大事?
江照雪放下腰间的手,坐在榻边,淡淡道:“陛下委实多虑,臣这副身子,来日定会走在那你前面。”
他烧毁了那张符箓,也拒绝了萧濯妄图以身相替的好意,自然不会有长命百岁的可能。
“再者。”他想起什么,缓缓扯起一抹嘲弄的笑,“做太傅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若是臣再教出下一个萧濯,又谈何后路呢?”
哪怕一切阴差阳错皆有苦衷,哪怕江照雪不再恨他,可往事仍旧如一把无形的刀,一旦他们试图再次靠近,便会刺得鲜血淋漓。
“阿雪,你不会先走的。”萧濯艰涩道,“我保证。”
江照雪没回答,别过脸,“我乏了。”
“那你……好好休息。”萧濯失魂落魄地转过身,从窗台上翻出去,替他关上了窗,晚春寒凉亦被隔绝在外。
江照雪瞥了眼仍旧守在窗外的黑影,走到烛台旁,吹灭了烛火。
他早已不会畏惧没有光亮的黑夜。
刚重生来时,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才每夜点灯罢了。
……
次日早朝,长公主私通外敌之事令群臣哗然。
又过三日,天子下旨,废其皇室身份打入诏狱,驸马亦废为庶人,然怜其幼子无辜,不忍皇室血脉流落在外,遂暂留住宫中。
萧濯要做的事,便是以死劝谏也无用,即便有人觉着事关皇室,应再三查明,也无人敢提出来。
然而达到了目的,萧濯仍旧眉目阴鸷。
哪怕看在孩子份上,阿雪仍旧不曾被他挽留下来。
即便这孩子的确不讨他喜欢,住一夜也好。
“母凭子贵,不是后宫一贯伎俩么?”萧濯摔了御笔,眼瞳隐隐有染红的趋势,“为何他就不能看在孩子面上留下来!”
御书房的宫人皆低着头,无人敢出声。
苟询干笑一声:“江大人不是说了么,云将军明日便要回京,侯府无人看顾,只能在相府腾出一间院子来,事有轻重缓急,也是没办法……”
“朕的事是小事。”萧濯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关绷出来,“云有行的事就是大事?!”
苟询擦了擦额角的汗,“这……”
“你不必劝朕。”萧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说到底,还是萧荣不中用,朕一点都指望不上他。”
先前江照雪总是逼迫他选秀,让他生个皇子,本以为如今他主动要了个孩子,也算是得偿所愿,可那人自从不恨他,连逼他都不愿了!
“小殿下还小……”苟询嘴角微抽。
“小的时候不能替朕留住人,待大了越发讨人嫌。”萧濯阴恻恻道。
苟询正不知如何是好,看顾萧荣的宫人匆忙走了进来。
“御前也如此冒失?”苟询冷冷扫来一眼。
“奴婢失仪,陛下恕罪。”宫人忙不迭跪下请罪,“只是小殿下不肯吃饭,闹着要娘亲,奴婢们实在没法子了。”
萧濯气笑了,大步走下台阶往偏殿去,“朕还没去找他的麻烦,他倒先给朕闹上了?”
一踏进偏殿,抬头望去,只见那萧荣一边哭一边在榻上打滚。
“要阿娘,要阿娘!”
萧濯被他哭闹的声音吵得头疼,走到床榻边,一手卡住他的脖颈,一切吵闹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但他一旦松了手,那小孩又开始哭。
毕竟不足两岁,即便口头上会说暴君两个字,也不知暴君是何意,更无畏惧之心。
凶戾的面相,头一次没了用武之地。
躁郁的思绪逐渐在胸腔里堆积,正要爆发之时,苟询满脸喜色地走进来,“陛下,陛下!江大人来了,说是来看孩子!”
阴霾烟消云散,萧濯转身就往外走,眸中带着纯粹的欢喜与迫切。
远远便瞧见静立在殿门外的那抹白色身影,心中一切阴郁瞬间被抚平。
“阿雪。”萧濯眼巴巴走上前,身后似有狗尾巴在晃。
那人在他的呼唤下转身,犹如前世无数次在巫山殿那样等他,唇角更是如何都压不下去,“我就知道,你只是嘴硬。”
江照雪掀起眼皮,淡淡睨了他一眼,“你骤然收留一个孩子,还是长公主之子,太皇太后这一次便是拼了命,也会想法子从慈宁宫出来。”
“这个孩子,会勾起她的野心。”
“她若闯宫,明日朕便会昭告天下皇祖母病逝。”萧濯冷嗤。
“你太心急了。”江照雪淡淡道,“一个与你隔着血脉的孩子,不够安全。”
萧濯自然知道。
可他没办法不心急,他太想与阿雪捆绑在一起了。这种念头在云有行回来后,越发让他恐慌。
既然感情不能再牵动那人的心,那就用权势。
再无人比他更了解,江照雪从来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高岭之花,而是一朵高傲冷漠,满腹野心与手段的食人花。
他为那人清冷出尘的皮相心折,亦陶醉其剧毒的透骨之香。
“阿雪是在关心我么?”萧濯明知不是,却还是忍不住问。
“不是。”江照雪绕过他,抬步往偏殿行去,“只是觉着,若是陛下亲生的孩子,能替臣省下不少麻烦。”
萧濯:“……”
“那阿雪注定要失望了。”他亦步亦趋,咽下苦涩,状若散漫,“满宫上下,天子眼中心中,都只有一人。”
殿中,哭闹还在继续。
却又在江照雪停在榻边时,止了声。
一大一小面面相觑。
江照雪目光落在那张眼泪与鼻涕糊住的脸上,忍无可忍,拧眉扭过头。
“带他下去洗干净。”萧濯察言观色,给了苟询一个眼神。
人既然来了,他才不会让旁人打扰他与阿雪独处。
“阿雪,正好快午膳了,不如……”
江照雪打断他,“萧濯,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你想让我教他什么?教他如何唤你父皇么?”
“我只是——”
话未说完,再次被冷漠打断。
“你只是想找个借口让我留在宫中。”江照雪微微仰头,朝他逼近,手轻飘飘搭在他肩头,浅红薄唇贴近他耳垂,唇角讥诮上挑,“好以此成全你心里龌龊的心思。”
刻薄至极的话语,却在钻入萧濯耳中的瞬息,让他浑身颤栗起来。
若即若离,似暧昧又冷漠,用来驯服一条狗,再容易不过。
江照雪不恨他,却还愿意驯服他。
第107章 卑微只能讨来怜悯,讨不来爱
“那阿雪……愿意成全我一回么?”
冷淡眼尾,浅红唇瓣,以及那截因搭在他肩头而从滑落袖口里露出来的纤细皓腕,都在疯狂勾起他骨子里低劣的野性。
可眼前人如此脆弱,一撞便能散架,萧濯只能死死压住暗涌的渴求,藏起獠牙,故作乖觉。
“我不想吃你做的。”江照雪放下手,指尖从他衣襟处滑落,若有若无蹭过腰际,眸光冷淡斜睨他一眼。
骨子里泛起无法消解的痒,却寻不到究竟何处。
“我这就让御膳房准备,以天子规格,你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好么?”萧濯忙不迭道,目光紧紧跟随他。
江照雪想起什么,似笑非笑,“臣可不敢用天子的仪制,若是明日又有人上奏弹劾,陛下又该如何?”
萧濯:“……”
萧濯瞬间想起当初自己说过的混账话,面色僵住,又心虚地挪开目光。
“不会了。”
江照雪站定脚步,扭头看了他一眼,“什么?”
萧濯垂下眼睫,“做错过的事,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江照雪好似笑了一下,下一瞬又疏冷下来,“你也没有第二次机会。”
并未等太久,御膳房的宫人一个接着一个端着菜肴走进来。
江照雪坐在御书房内殿的一侧窗户旁,抬眼便能看见殿后庭院被宫人精心打理的花草。
只是那些花草,不知何时起,从鸢尾换成了白玉兰。
眼眸再微微上抬,便能瞧见更远处的一处水榭亭台,前世,萧濯总嫌别的地方太远,不能在处理完政务后马上见到他,执意要将此处推平,成为巫山殿落座之处。
分明那样近,但被禁足时,却觉得一场大雪就足以比千山万水还要难让他们见上一面。
他曾无数次坐在窗前,什么也不做,就默默望着大雪堆积,然后兀自沉思——要不就算了吧?
如果眼前人已面目全非,似乎已无爱的必要。
他可以不顾一切爱一人,可再爱,他亦无法允许自己委曲求全。
哪怕没有那场禁足,他本来也打算等雪停了就离开。
“在想什么?”萧濯温热的胸膛贴上他削薄的脊背。
见他不搭理,又只好添了一句,“阿雪,该用膳了。”
帝王的午膳格外丰盛,江照雪落座后,随意扫了一眼,入眼皆是合他口味的清淡小菜。
“阿雪,我们已许久不曾这样用膳了。”萧濯唇角勾着笑意,望向他时,深邃眸中缱绻爱意似要盈满眼眶。
江照雪曾经最喜欢他这双眼睛,尤其在榻上失控之时,最深情。
“半年前不是吃过一次么?”他淡淡道,执箸正欲夹菜,一块鱼肉已放进他碗中。
他顿了顿,到底没像半年之前那般置之不理,咬了一小口咽下。
入口即化,不愧是御膳房资历最深的厨子。
“阿雪,半年已经很久了。”萧濯无奈苦笑,自己不曾动过碗里的饭,倒是一个劲给他夹菜。
“多吃些,都是你喜欢的菜。”
江照雪并不关心他饿不饿,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淡声开口:“北蛮王一旦入了诏狱,想要出来便再无可能,明日西北军回京,不会太太平。”
一侧侍候的宫人连忙上前奉茶。
江照雪接过,浅嘬一口,清苦自舌尖蔓延,不由眸光微顿。
竟也是他一贯喝的绿茶,也是宫中连宫人都不屑喝的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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